守護

劉梅

一

老鷹村半山上有6戶人家，雜姓，據說是為了躲避山匪陸續搬過來的。早些年不通電，唯一進村的路是一條白生生的羊腸小道，蜿蜒起伏在老鷹山中。山中濕氣沉沉，早晚云霧繚繞。在老鷹山山頂，立有一塊山神碑石，碑石年代久遠，上面長滿了綠色的青苔。從碑石處往下看，整個老鷹村全貌一覽無余。

20年前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66歲的守山獨居老人山坤莫名其妙死在深山老林里。最先發現他尸體的是清晨去山林里找蘑菇的15歲小侄子山仔，村里人從山仔的描述中得知：山坤死相恐怖！血流遍地！事發現場慘烈且混亂！村里人在驚恐中想象不出來，會有什么人與山坤有如此深仇大恨，才能上演出那么慘烈的案發現場？要知道，山坤一生剛正不阿，處事公道正派，他怎么可能與人結下如此致命的冤仇呢？那陣子，村里來過無數波人，幾乎在家的所有人，都被找去問過話，奇怪的是，前前后后幾個月的時間里，案件沒有任何線索，絲毫沒有進展。山坤之死成了老鷹村的懸案、迷案，漸漸的沒有人再談論，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淡出人們的視野。

二

老鷹村的人總感覺在林子深處的某些地方有一些迷。

住南面的黃成兩口子，一天帶著女兒在山中收割糧食，半晌中電閃雷鳴，突然就下起了雨，媳婦慌亂中順手拿起個物件罩在5歲孩子頭上遮雨。一聲雷響，孩子睡倒在田里，黃成扭頭驚叫：“你個憨婆娘，那個是鐵撮箕啊……”孩子被送進醫院治療，皮膚大面積灼傷，黃成媳婦天天哭啊哭！在秋末的一天一個人去到女兒遭雷擊的地方，一口氣喝下一瓶農藥身亡。隨后不久，黃成變賣了所有家當，領著帶殘的孩子，在瑟瑟秋風中走出了老鷹山，沒有人知道他父女二人去向何處。

到初冬時節，老鷹村早先的6戶人家，走得只剩下住在北頭的山仔娘倆。村委會的同志也來過很多次，都勸他家搬到中心村去。可山仔娘倆想法一致：這是老祖宗開創出來的地方，也是生養自己的地方，他們哪兒也不去。

一個冬霧彌漫的早上，寂靜的老鷹山在霧氣繚繞中依舊撲朔迷離。山仔家屋前那棵落光樹葉的老柿樹上掛滿了被冰霜洗禮過的柿子，紅得扎眼，這點點的紅，給這座冷清的大山增添了暖人的色彩。但有件事一直讓山仔疑惑，樹上的柿子在一天一天減少，他問過母親，說也沒有見什么人來摘過呀！咋個會少了呢？

這天清晨，山仔照舊起了個早，他走到院心，習慣地抺了把冷水臉，扛起鋤頭，推開門走在通往山頂的小道上。林子四周靜悄悄的，靜得山仔自己都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忽然，前面林中有一長發身影一閃而過。“這大清早的，就有人進山？”山仔快步追上去，四下找尋，怪了，啥也沒見到。一連幾天，山仔總覺得在林子里的某個地方，一直有雙眼睛在盯著自己。

又一個陰雨天早晨，山仔打開門準備下地去，“咕咚”一聲，門外一個披頭散發的人倒了進來！山仔本能地丟下鋤頭，一把抱住那個人就往屋里跑，邊跑邊大聲叫著娘。山仔娘聞聲趕了過來，伸手試了下，說還有氣，興許是餓壞了。山仔把人放火塘邊，山仔媽說你去弄點姜糖水，我先給她洗洗臉。山仔趕緊跑里屋拿出點紅糖，又切了兩塊生姜丟進茶缸里，加入水放火塘上燉著。山仔媽打來盆熱水，扒開那人凌亂的頭發，是個臉色慘白，面容嬌好的女子。等山仔媽把女子的臉和手擦洗干凈后，火塘上的姜湯水也開了。山仔媽用湯匙打起吹了吹，慢慢往女子嘴里喂。山仔扒開火塘，又往里面加了些柴火，不一會，屋子里便暖和起來。山仔這才看清，他救回的是一個眉清目秀、身材嬌小的女子。不一會兒，女子蘇醒過來。可無論山仔媽怎么問話，這女子就是一言不發。慢慢地，在山仔媽反復親切詢問下，女子才告訴山仔媽，自己是山那邊小王村人，叫王英。家里沒有什么人了，懇求山仔媽收留她。她可以幫家里干活，不要一分工錢，只要管吃管住就行。山仔媽看著這女子怪可憐的，就先答應下來，但私下叮囑山仔，讓他找時間去小王村看看，順便打聽下女子家其他人的消息。

山仔去小王村打聽回來的結果，和女子說的相差不多。就這樣，王英便在山仔家住了下來，她心靈手巧，學什么都能快速上手，還唱得一嗓好歌。王英的到來，給老鷹村唯一的這家人增添了無限歡樂。3年后的一天，兩人領證結婚了。

這下山仔媽可開心了，她看著恩愛的小兩口，想著不久后就可以抱上孫兒享受天倫之樂，幸福的笑容天天洋溢在她的臉上。

可是說來也怪，婚后的王英卻遲遲懷不上孩子，兩人去醫院看了也沒有啥毛病。山仔娘倒是樂觀，安慰英子說不急，好好調養身子，這孩子遲早都會懷上的。

三

又一年開春，山仔娘放牛回來，把牛關進圈，走上臺階，來到家門口。一只手拉門扣、另一只手準備推門，哪知平時好好的門扣卻一下脫落，山仔娘往后跌倒下去，這一跌，便再沒有起來。

山仔娘死后，老鷹山里便只剩下山仔和王英兩人。山仔依舊每天早起爬到山頂，在山神碑旁坐下，望著掩映在半山中久經風雨洗禮的老屋和遠處的群山……許久、許久，他才回過神來，撫摸著身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葉，長嘆一聲，拿出旱煙袋擺開，在腳前的石頭上磕下旱煙斗里的殘渣，然后卷起一小撮煙葉點燃，吧嗒……吧嗒，一口一口慢慢吸。那煙斗里的青煙從他高高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窩前冉冉升起，飄進林中，飄向山間，飄在蔚藍的天空下。

夏末的一天，山里的日子潮濕而寧靜，山仔早早就進山拾了一筐又大又結實的野生蘑菇回來。他把蘑菇交給王英清洗，自己則抱著水煙筒坐在院里柵欄前的石墩上，掏出一包過濾嘴香煙，抽出一支，掐掉海綿頭，放水煙筒上點燃，“咕嘟……咕嘟”吸著。吸上幾口，便抬頭看看柵欄里那幾頭被娘放養得壯實的黃牛和幾十只肥嘟嘟的黑山羊。山仔想：這動物和人一樣，相處久了，也會產生依戀之情呢！

王英清洗好蘑菇，便進屋忙著生火做飯，連續的陰雨天氣，從屋檐下抱回來的那些干樹枝有些潮濕，柴火在灶膛里鬧騰半天也燃燒不起來。火煙從煙囪里倒灌進屋，把王英熏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她一邊用手揉著眼，一邊彎腰用竹扇煽火。山仔吸完水煙筒轉進屋，見到媳婦這般模樣，忍不住笑彎了腰。他一只手捂著肚子，一只手伸過去拉了媳婦一把說：“讓我來吧，你去給牛兒喂草去。”

山仔重新去柴房里找了點干松枝，很快就把火點燃了。他刷洗好鍋，放進油，走到木柜前掀開柜蓋，舀了半碗干蠶豆，倒進鍋里炒了起來，不一會便泛出金色香噴噴的，山仔快速將蠶豆起鍋放在土大碗里，動作麻利地加了點兒花椒、鹽和大蒜，加入開水，在“嗞啦……嗞啦”聲中蓋上蓋子悶住，接著又利索地取下屋梁上掛著的臘肉，幾下切好，放鍋里炒香，然后放入清洗好的蘑菇一起炒，最后放了點青蒜翻炒裝碗，轉身又煮了碗自家地里種的綠油油的青菜湯。等王英給牛兒們添完草走進屋時，早已是滿屋飄香。

山仔拉過媳婦坐下，擰開桌上的那個土陶罐，滿滿上了兩杯小灶酒，香噴噴地吃起來。山仔說：“英子啊，自從咱媽走后，這山里就只剩下我們兩人了，你要是不愿意和我住在這山里，又或者有什么想法的話一定要和我說，別憋著委屈了自己。無論你怎么決定，我都不會阻擋你的。”英子端起酒杯：“山仔，先喝了這杯酒，我還真有些話要和你說。”

四

英子爹死的前一天，把英子叫到面前，告訴了她一件埋在心頭多年的事。

二十多年前的老鷹山很熱鬧，南邊有棵大楊樹，樹下每天總是圍著一大群人，他們每天都會不約而同聚在這里，聽守山人山坤給他們講多年前他走夷方的那些稀奇事情。山坤在村里是一個隨和、健談、有知識的老人。為村里做了許多有益的事情，村里人很尊重他，有什么大小事總是第一個來找他。村里人覺得，山坤就是護佑他們的神，只要有山坤在，村里就有歡笑，就有收獲，就有希望！

村里人最愛聽的事，就是聽山坤講走夷方遇到老毛子的故事、野人吃人的故事，還有半路上突發疾病等等那些兇險的故事……總之無論山坤講什么，村里的人們都愛聽，他們聽得入迷，聽得驚心動魄。英子爹也是其中的聽眾之一，因為他和山坤是親家，只要沒有什么事，英子爹都會跑來聽故事，順便幫親家干些農活。每天講完故事，等村里人散去，山坤便回到他的小屋去了，在小屋里，他總是會回想一些往事，回想一些人……每每這時，村里最調皮的小黑子便會在他房外大叫道：“山坤大爺快來，林子里有人在砍樹！”其實，村里人都不想看到山坤難過的樣子，他們要讓他快樂，讓他忘記不高興的往事。這一叫還真靈，山坤什么都不信，就信這個。他是一個極愛森林的人。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目睹了自家管護的山林被人盜伐的情景。也是他，從育苗到栽樹，一棵又一棵，讓自家管護的山林重新綠了起來。山林就是他的命根子，山里的一草一木，一溝一水都和他牢牢拴在了一起。所以說，只要聽到小黑子的叫聲，無論是真還是假，他都會立刻跑出來，鉆進他的山林子。每次在他的身后，留下的是一陣陣歡快的笑聲。

那天英子爹和山坤從林子里回來已是很晚，樹還真是被人砍了幾棵。山坤很是心痛，林子太大，也跑不了那么多。山坤說自己真是老了，有點力不從心。他和英子爹說，將來他要把這些山林全部交給侄兒小山仔。等他配合把林權制度改革這件事做完，小山仔也成年了。這山林有了后人的守護，他是最為放心的。

那天傍晚，他們說了好多知心話，還一起動手炒了幾個下酒菜喝了一晚的酒，到英子爹準備回家時，已是深夜。英子爹有個習慣，就是無論去什么地方，他從來不在外面過夜。那晚因為喝了不少酒，英子爹告別山坤，才走到半山，酒力便慢慢發作，他找了個比較隱蔽的小山包，靠著棵樹坐下休息，誰知這一靠就睡著了。陣陣急促的狗叫聲吵醒了他。他立起耳朵細細聽，除了狗叫聲外，沒有聽到其他聲音。揉揉眼，輕拍了幾下腦袋，然后摸出旱煙袋，還沒有等他點起旱煙，便聽到不遠處有聲音傳來。雖然英子爹經常走夜路，但這畢竟不是自己村的山頭，周邊情況也不是十分熟悉。他輕輕收起煙斗，屏住呼吸，盡量把自己的身體藏在樹后，漸漸地聽出來了，后面來的是兩個人，腳步急促。

緊接著聽到一聲大叫：“你們兩個給我站住！”是山坤的聲音，接下來便是混亂的扭打聲。這一幕發生得太突然，英子爹嚇了個半死，躲在大樹下大氣不敢出一聲。那邊打斗很激烈，等打斗聲漸漸遠了去，英子爹才慢慢回過神來，確信山林里除了風聲和自己，已然沒有了其他響動時，他才悄悄伸出腦袋，快速地四處搜尋了一下，裹緊衣服，一路小跑夾雜著連滾帶爬回到家，第二天一整天沒有出門。又過了兩天，聽到周邊村子的人議論，說老鷹山的守山人被人殺死在山林里了。那幾天，派出所的人反復來過好幾波，也找到附近村子的人包括英子爹了解情況，他回憶起當晚的情景，什么都來不及反應，也什么都沒有看清楚。一直到他臨終前，才把英子叫到面前告訴了她那晚發生的事，他說終身不能原諒自己，要是當時自己膽大些，站出去幫助山坤對付一下，說不定山坤就不會死。他叮囑英子：今后只要有機會，都要找到山坤的親侄子山仔說清，無論用什么方式，也要把他的這個遺憾給補上，要不他在九泉之下會永不瞑目。

五

王英訴說完這一切，平靜地對山仔說：“讀書畢業后我去外面打了幾年工回來，學了手廚藝后便一人前來尋找你們家，但是你們又不認識我，來了又從何說起呢？苦于無奈，只能游蕩在你們老鷹山中。山仔，是你和阿媽救了我的命。古人云：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一日之惠當以終生相還。我王英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我是不會走的。”山仔感動了：“英子，你放心，我們哪兒也不去，一直守著這山，守著這個家族的大本營。雖然現在咱們生活在山里是苦了點，但是你看啊，這里山好、水好、植被好，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咱今后的好日子不愁過。”

“你看現在，咱們家桃、梨、李、栗每年收成都不錯，也有工廠開到咱們鎮上了，那些水果可以做成果干和罐頭之類，不愁賣，用不了幾年我們就奔小康了。”山仔繼續說：“英子，你聽我說啊，我還打算把這山全部承包過來，找人來把路修通、擴寬，養上雞、鴨、鵝，再修建兩個生態魚塘，蓋幾間房，咱們搞個有模有樣的特色生態農莊，你把學到的廚師手藝用起來。你看那些城里人，一到周末休息，不都是扎堆往山里跑嗎？這山里什么都有，前景好著呢！以后咱們就靠這金山銀山生活了。”英子說：“好，全聽你的。”兩人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六

立冬后的第二個周，老鷹村一下子熱鬧起來。山仔的生態農莊說干就干，挖掘機轟轟開進山，把先前的那條羊腸小道變成一條寬闊的公路。建房用的磚、瓦很快便運進來，施工工人忙碌穿梭在山谷間，半月下來，山仔的生態農莊規劃布局已顯現出來，照這施工進度，用不了一月，莊園的其他附屬設施便可全面完工。

傍晚時分，等工人們收工回家后，山仔和王英轉了幾圈，把工地上沒有歸順的一些物件收拾擺放好，照例是山仔做飯，英子去打理牛羊。夫妻倆吃過飯，拾掇好一切，又把第二天要準備的事仔細合計了一番，山仔這才伸了個懶腰說今天就到這，咱趕緊洗洗睡吧，明天還得繼續干。

英子打來熱水，讓山仔起身泡腳，哪知山仔卻無法站起來。左邊那條腿好像不是自己的，怎么都不聽使喚！山仔說：“有點不對勁，我這腿咋會突然就動不了？”英子說：“你不要嚇我，慢慢來，怕是坐久了，神經麻木，來，我扶著你慢慢試著再動動。”“哎哎！不行不行，真的動不了！”這下王英也急了，“那咋辦，要不我出山去找醫生？”山仔說：“憨婆娘，這個時候找什么醫生，你去給我找根樹干過來，反正也不疼不癢的，明天再說。”

第二天一早，山仔醒來就趕緊動了動腿，感覺稍微有小點反應，但依然不能全部用上力。王英說：“咱還是去醫院做檢查吧，你可是咱家頂梁柱，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可咋過啊！”

兩口子來到醫院，醫生聽了癥狀后拿個小錘在山仔左腿各關節處一一輕敲，問山仔有沒有感覺，山仔說感覺倒是有，就是走不了路。醫生又開了化驗單和片子讓先去做檢查，結果出來，均顯示無異常。醫生開了點活血化瘀的藥，讓山仔回家慢慢調理。

七

接下來的日子，生態農莊建設繼續，山仔拄著拐杖奔忙在各處。

山仔和英子養殖的那些雞、鴨也在青山綠水中開始旺盛繁殖，他們每天都可以在果園的那些草叢中撿拾到個大新鮮的蛋。在不經意的某些地方，長時間不去光顧，就會看到雞媽媽或者鴨媽媽們領出來一群群可愛的雞寶寶和鴨寶寶，它們在果園中跟隨媽媽追食草叢中的小蟲子，在四周肥美的水草里嬉戲，不用多久，便一只只肥壯起來，這樣周而復始，生生不息。牛兒、羊兒們也各自在自然中繁衍生長，果園里的那些桃啊、梨啊、栗啊……在春風中發芽、開花；在藍天白云下搖曳生姿；在云淡風輕中掛果；在陽光的照曬下慢慢成熟……

王英的肚子，也在這些美好恬淡的日子里一天天凸了起來。

老鷹山中的陽光變得燦爛起來，除了山仔依然拄著拐杖，那些所有的陰霾與晦氣統統一掃而光。老鷹山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葉、一雞一鴨、一牛一羊……都順風順水肆意生長。

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里，山仔焦慮地在醫院產房門外的過道中等候英子待產。當他聽到從產房里傳出來響亮的嬰兒哭聲，又聽到醫生推開門說：王英家屬，恭喜！恭喜！是難得的龍鳳胎！山仔一聽，激動得從座位上站起來，一口氣沖到產房門口。

陪他上醫院的哥們驚奇地說，噫！山仔，咋個你的腿正常了？都可以跑這么快了！山仔一下子反應過來，看了看自己的腿，又試著走走，我的媽呀，這腿病真的好了！

選自《金沙江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