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黃金

姜森

警方查到劫匪的內應安東尼·布萊克（右）

1983年11月26日，6名劫匪潛入倫敦希思羅機場附近的布林克馬特保險庫，卷走3噸黃金（如今價值1.7億英鎊）。雖然警方鍥而不舍地追蹤偵查，但最終仍有半數涉案金額“熔”入洗錢鏈條，消失得無影無蹤。

英國廣播公司（BBC）回顧了這起40年前的黃金大劫案，認為其影響深遠，本質上是一場洗錢與反洗錢的對決，最終促進了英國反洗錢立法的完善。

1983年11月26日，天剛蒙蒙亮，6名劫匪攜帶武器潛入倫敦希思羅機場附近的布林克馬特保險庫。內部保安已經被買通，保險庫里的11道鎖和5套警報裝置沒能擋住這些人的腳步。他們原本的目標是英鎊現金，卻陰差陽錯發現了當天存放在保險庫里的6800根金條。這些黃金總重達3噸，分裝了76個箱子。劫匪用倉庫的叉車將這批黃金裝入貨車，在早上8時15分揚長而去。

劫案發生時，金價為每盎司380美元（當時約合250英鎊）。扣除匯率變動因素，3噸黃金在40年后的今天價值1.7億英鎊。對于劫匪來說，搶到黃金并藏好只是第一步，如何將之“洗干凈”以供揮霍才是重點。

劫匪遇到兩個問題：一是每塊金條上都刻有從精煉廠出廠時的編號，這是黃金的“身份號”；二是這種金條純度極高，容易引起關注。

第一個問題比較容易解決——找到合適的熔爐，加溫到1064.4攝氏度以上，就足以將金條重新熔煉，抹去編號。為此，劫匪頭子米基·邁卡威找到金匠約翰·帕爾默。帕爾默出生在伯明翰的貧民窟，有個外號叫“金手指”，其最大特長就是擺弄黃金。他在伯明翰市中心開了一家珠寶店，后來又到布里斯托爾開了一家類似的店，私下里收售贓物。接收邁卡威的金條后，帕爾默將其運到位于巴斯附近鄉村的家里，利用簡陋的冶煉設備將金條回爐再煉。

后來帕爾默被捕時，摘下手指上的戒指想行賄——戒指是鍍金而非純金的。警員打趣道：“有點金總比沒金強。”原來，歐洲人日常偏愛佩戴低純度的金飾。這從側面反映出前文提到的第二個問題：這批金條的純度不低于99.99%，符合倫敦黃金交易市場的交付標準，容易引起關注。

提高黃金純度困難，要降低純度則相對容易。帕爾默將收購的低純度金飾與金條一起熔煉，從而拉低純度。犯罪團伙為掩人耳目，雇人開了家首飾回收公司，在市場上用現金從居民手中高價回收金飾。為了擴大影響，他們還在電視上大打廣告。案涉金條被“洗白”后，變成“合法商品”，在謝菲爾德的金銀市場上出售。帕爾默在這個過程中賺取了25%的提成。

對于3噸黃金來說，靠加入金飾重熔全部“洗白”是不可能的。于是，犯罪團伙在非洲津巴布韋找到一處金礦，通過偽造進口證明材料為手中的金條虛構了“合法來源”。

調查人員后來發現，那處所謂的金礦其實并不出產黃金，只是象征性地雇了幾個當地人裝裝樣子。案涉金條通過跨境卡車、私人飛機以及走私船只從英國出境，再利用使它們看起來“合法”的文件進口到英國。這些從“空殼金礦”進口的黃金手續完備，堂而皇之地被轉手賣給英國的黃金精煉商和貿易商。

下一步，劫匪要考慮如何處理大量現金收入——提供專業金融服務的人士出場了。在律師史密斯·埃德溫的策劃下，大量現金被分多筆存入對客戶信息嚴格保密的瑞士銀行，然后轉入金融監管寬松的列支敦士登銀行。經過多塊“跳板”，賬戶里的錢被分批取出來，投入英國碼頭、法國房產等領域。

本案控方律師邁克爾·史密斯表示：“在劫案發生后的幾個月，大量現金如洪流般涌向市場。”他指出，該案的重點是通過各種離岸銀行賬戶和公司轉移資金。英國警方當時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但沒有追蹤到整個洗錢鏈條。直到劫案發生30多年后，才有一些商業文件披露了相關資金流向的信息。例如，嫌疑人布萊恩·帕里利用一家名為范博倫的巴拿馬離岸公司隱藏資產，這家公司由莫薩克-豐塞卡律師事務所建立，成為其全球多個客戶的“洗錢屏障”。后來，莫薩克-豐塞卡律師事務所上了英國反洗錢和反金融犯罪的黑名單。

該律師事務所的傳真記錄、備忘錄等文件顯示，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事務所聯合創始人之一尤爾根·莫薩克，在為帕里提供“洗錢咨詢”服務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黃金劫案發生一年后，一家英國澤西島的離岸專業服務公司向該律所咨詢業務，并委托注冊了名為范博倫的公司。1986年，莫薩克擔任范博倫公司董事。在一份內部備忘錄中，莫薩克提到，一位“善意線人”打電話建議他，立即從黑幫秘密控制的幌子公司辭職。而莫薩克認為，范博倫公司本身并沒有違法行為，并將備忘錄抄送給他的合伙人拉蒙·豐塞卡。但他指出，該公司可能通過非法的銀行賬戶投資。

帕里是洗錢行動的關鍵人物。表面上他在倫敦東部經營一家小型出租車公司，實際上他與犯罪團伙聯系緊密。涉案金額中至少有760萬英鎊，經他手通過位于倫敦南部克羅伊登的愛爾蘭銀行賬戶轉移到離岸賬戶中。隨著資金多次轉移，帕里從劫案中獲得的黑錢被“洗白”了。

犯罪團伙是如何揮霍贓款的呢？答案是買房置地。

帕里利用離岸公司安排交易，為劫匪頭子米基·邁卡威的女友在肯特郡買下了一處房產。在那附近，帕里也為自己和家人買了一套價值400萬英鎊的豪宅。其浴室中安裝了鍍金水龍頭；光窗簾就花費了6萬英鎊。

除了鄉村豪宅外，更多“洗白”的錢款被投到倫敦重建的港區。帕里等人通過設立賬戶和公司投資倫敦港區，買下土地或老舊建筑物進行二次開發并出售，以獲取利潤。

倫敦東區的港口，傳統上是一塊充斥著犯罪與暴力的“黑錢勝地”。20世紀60年代，由于海運事業萎縮，而航運公司需要尋找更大、更有效的深水港，倫敦原有港口的碼頭逐漸衰落，陸續關閉。港區大量居民失業，商業荒蕪，犯罪率上升。20世紀70年代末，倫敦市政府成立了碼頭區開發公司，開始對衰敗的港區進行再開發，這被稱為當時“世界上最大的水岸改造項目”。早期碼頭區的重建，對于投資者以及洗錢罪犯來說都是一個好機會，大量涌入這一地區的資金中，包括來自海外銀行賬戶、空殼公司的錢。資金的涌入迅速改變了港區的面貌，一座新的金融城在金絲雀碼頭拔地而起。

部分“洗白”的贓款助推了倫敦碼頭區的房地產熱潮，也推動了新金融城的崛起，這頗有點諷刺意味。黃金劫案發生時，英國正處于“二戰后最灰暗的年代”。當時，英國的失業人口達到270萬，正沖向300萬大關。國民經濟持續萎縮，每天都有公司破產，還發生了自1921年以來最為嚴重的“工業生產大崩潰”。失業潮導致社會中下層生活水平下降，社會動蕩，犯罪率高企。

與此同時，英國的“金融大爆炸”正在上演。就在黃金劫案發生一個多月后，FTSE100（富時100指數）正式推出，金融市場通過巧妙設計，“以比劫匪更快的速度掠奪財富”。那時，源自金融城的過度消費與攀比炫富風，在整個倫敦蔓延。倫敦東部的新金融城高樓林立，擁有包括匯豐銀行、花旗銀行、巴克萊銀行在內的眾多金融機構的辦公地點。在鱗次櫛比的摩天大廈和蜿蜒流淌的泰晤士河間，處處彌漫著金錢的味道。

布林克馬特黃金劫案影響深遠。對該案進行跟蹤的研究者評價稱：“就其大膽、冷血和周密的計劃而言，它是無與倫比的。”不過，英國警方也不是吃素的。案發后僅幾小時，警方就發現了線索，揪出了劫匪的內應——保險庫的保安安東尼·布萊克。根據他的供詞，警方順藤摸瓜，抓捕了兩名劫匪。

抓人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追回贓款，而這要困難得多。經過十多年的搜索徹查，警方只追回了約一半涉案金額。各方能做的是進一步筑牢反洗錢的圍墻，以便日后再發生類似案件時，對黑錢的限制更多，追蹤也更容易。

布林克馬特黃金劫案的一個重要影響在于，暴露了當時相關法律法規的漏洞和薄弱環節。倫敦大都會警察局副局長約翰·史密斯表示，犯罪團伙采用的洗錢技術“體現出職業罪犯的聰明之處”。但警方沒有放棄，偵探們走遍世界，在馬恩島、海峽群島、英屬維爾京群島、巴哈馬群島、西班牙和美國佛羅里達州都發現了蛛絲馬跡，還注意到英國、意大利、法國、西班牙和美國的犯罪分子之間的密切經濟聯系。

逃亡7年后，帕里在西班牙福恩吉羅拉郊外被捕，并被帶回英國。他在希思羅機場下飛機后被正式逮捕。審判中，陪審團被告知，帕里使黃金“消失在稀薄的空氣中”。檢方認為，帕里謀劃的洗錢方案“大膽而細致”。法庭最終判處帕里10年監禁。這一判決推動了英國議會擬定新的洗錢刑事罪。該案還促使英國政府出臺了一系列相關立法，例如《1988年刑事司法法》和《2002年犯罪收益（追繳）法》，均旨在打擊洗錢和沒收犯罪資產。

黃金市場的各個環節參與者眾多，復雜的分工給洗錢犯罪提供了“天然條件”。好在反洗錢規則越來越細。英國反洗錢金融行動特別工作組（FATF）2012年制定的《打擊洗錢、恐怖融資、擴散融資國際標準：FATF建議》，強調“非金融商業和職業設定”，涵蓋對貴金屬交易商的監管，重點關注識別和確認交易，流程涉及法律、金融、商業的諸多環節。布林克馬特劫案中的黃金，很大一部分賣給了貴金屬經銷商。如今，英國的反洗錢規則對貴金屬銷售渠道的合規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并將其當作反洗錢和反恐的第一道閘門。

英國要求渠道機構按照法律法規和行業規則，收集必備的要素信息，利用從可靠途徑、以可靠方式獲取的信息或數據，采取合理的措施識別、核驗客戶的真實身份，確定并適時調整客戶的風險等級。若對先前獲得的客戶身份資料存疑，應當重新識別客戶身份。此外，還要妥善保存開展反洗錢和反恐工作所產生的信息、數據和資料，確保能夠完整重現每筆交易，相關工作可追溯。

BBC指出，盡管如今的反洗錢規則比40年前完善了不少，但仍不足以阻止每一筆黑錢的流動。2023年初，瑞士獨立研究機構巴塞爾治理研究所發布新一期“巴塞爾反洗錢指數”。相關研究報告顯示，當前各國有更多工具可用于偵查犯罪資金，但各種工具之間配合不足，導致無法將行動有效轉化為實際進展。在不少洗錢犯罪活動中都有黃金的身影。加強反洗錢相關制度建設仍是一項重要工作。“在打擊黑錢方面，大多數國家都是前進一步、后退幾步，往往比試圖洗錢的犯罪分子落后。補齊金融系統中的短板仍是重點工作。”巴塞爾治理研究所的報告指出。

編輯：姚志剛? ? winter-ya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