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童心
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痹姼枋亲铛r活生動又內涵豐富的語言形式,想要了解一個國家和地區的文化,讀詩是一種快捷且令人愉悅的途徑。拉丁美洲在地理上是全球距離中國最遠的地方,西班牙語也是一種和中文截然不同的語言。因此,相比世界其他地區的經典作品在中國的流行程度,有很長一段時間,拉美文學對于中國讀者來說都是神秘而陌生的存在。直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文學大爆炸”震驚了世界文壇,以《百年孤獨》為代表的優秀文學作品也在中國收獲了眾多的粉絲和追隨者,甚至影響了數位中國當代文學大家的創作?!拔膶W爆炸”帶來的震撼和影響,至今仍在延續,近年來國內陸續譯介出版了拉美作家的文論、隨筆、訪談等。然而,詩歌與敘述性作品相比,卻較少被重視,其中還有很大比例是從英語轉譯的。作為一名譯者,同時也是一名在拉美大陸生活了多年、有幸近距離接觸到拉美作家和詩人的讀者,我認為自己有義務為中國讀者們介紹更多的當代拉美詩歌。此次感謝山東文藝出版社提供的寶貴平臺,我們精心挑選了六位來自拉美的優秀當代詩人,將他(她)們的作品從西班牙語直譯結集出版??吹竭@里的讀者們,想必你們已對詩人們的作品有所認知和解讀了,我就在這里分享一下自己親歷親見的他(她)們,希望能有助于大家的閱讀,這亦是我人生中值得紀念的寶貴經歷——
伊達·維塔萊(Ida Vitale)是本書中年齡最大的詩人,來自烏拉圭,生于1923年11月。所以毫不夸張地講,她已經是一位百歲老人了。她因2018年的塞萬提斯文學獎被西語世界的讀者所熟知,其實她在此之前早已獲得過很多獎項,著作更是數不勝數。我在2022年的墨西哥蒙特雷國際書展中聽過她的講座和朗誦,還有幸跟她共進午餐,陪她一起出席了幾場活動。當時的她思維敏捷,妙語連珠,演講不需要看稿,回答觀眾的隨機提問無比風趣幽默又言之有物,而且走路竟然不需要人攙扶。那時我陪著她一起坐在主辦方安排的車里,她一路上饒有興致地看著窗外新奇的景致,眼睛亮晶晶的,像個小孩。記得當時的最后一場活動是在公園里栽下一棵以她命名的小樹,她還偷偷跟我說,今天特地穿上了舒服的運動鞋,她也想親自拿鐵鍬挖幾下呢——我簡直不敢相信身邊是一個十幾天后就要過九十九歲生日的人。但我們到達時,樹早就栽好了,她的名字被鑲嵌在一塊小鐵牌上立在一邊,現場都是嚴陣以待的歡迎的人,很多讀者從遠處自發趕來等著目睹她的風采,還來了好幾位重要的政府官員和大學校長,她也只是謙虛地笑著打趣說這陣仗太夸張了自己受寵若驚,并和善地配合每一個要求合影簽名的粉絲。她的一生稱得上顛沛流離,曾經在軍政獨裁時期流亡海外,并多年旅居美國,直到比她小十幾歲的第二任丈夫過世后才搬回故鄉蒙得維的亞。但從她的詩歌中,我總能讀到一種平和的力量,是時光沉淀過的歲月靜好,是閱盡千帆后的溫柔堅定。
葛萊茜拉·馬圖羅(Graciela Maturo)來自阿根廷,我們是幾年前在美洲最大的文學活動——哥倫比亞麥德林國際詩歌節上相識的。當時我在協調組織一場朗誦,正忙得不可開交之際,忽然聽到了一個能讓全場安靜下來的聲音,音量不大,輕柔舒緩,但讓人不由得去仔細聆聽其中的含義?;仡^一看,原來是一個嬌小的老太太,臉上的笑容如少女一般可愛,身旁主辦方的負責人跟我說,一般的詩人都是站起來朗誦,但這位女士已經快九十歲了,所以請她全程坐著?;顒咏Y束以后,我去找她聊天,說剛才沒有全聽清楚,能不能把您朗誦的文稿給我看看,她親切地送了我一本詩集還簽了名,問我的名字怎么寫,夸我的西班牙語說得好。聽說我從中國來,她激動得不得了,說自己很喜歡中國文化,而且很久以前在大學里帶過一名來留學的中國男生(后來我也認識了這位留學生,竟然是著名的西語翻譯家林一安老師)。后來的故事估計你們也猜到了,我拿起了她的詩就沒能再放下,原本以為這么大歲數的人很難遠距離溝通,但她每次都及時認真地用郵件回復我在翻譯中的問題。我的譯文在雜志上發表后,不但讓她收獲了不少中國讀者,還得到了卡丘詩歌獎的肯定。我們在生活中也成了好友,我到阿根廷參加文學論壇時還專門去布宜諾斯艾利斯她的家里拜訪過。已年逾九旬的她仍然身體硬朗,熱情地給我看她從前跟科塔薩爾、馬爾克斯等大咖們的合影,還有她五個孩子從小到大的照片。我和她的女兒和孫女也成了朋友。她的詩歌中有一種水一般的柔情和浪漫。我想,創作時的她既是母親,又是女兒和愛人。
卡洛斯·特魯希略(Carlos Trujillo)是一位來自智利奇洛埃群島的詩人。他在海外游歷了半生、在美國高校任教多年之后選擇回到故鄉定居。他是本書中唯一一位我尚未謀面就拿到了翻譯授權的詩人。當初除了代表智利詩壇最高成就的聶魯達國際詩歌獎以外,是莫言老師的幾句話成功引起了我對此人的興趣——是的,就是獲得諾貝爾獎的莫言老師——他在2019年出訪拉美期間曾到這位詩人家中做客,那是天涯之國中一處遺世獨立的島嶼,上面風景綺麗,還流傳著很多鬼怪傳說。在莫言老師口中,這位詩人和善質樸,住在海邊森林中的木房子里,他太太做的菜特別好吃。這不就是夢想中面朝大海歸隱田園的生活嗎?他的詩歌會不會也這么美好?懷著這樣的好奇心,我通過智利前作協主席拉蒙先生要來了他的聯系方式,有點忐忑地詢問能否嘗試翻譯幾首他的詩歌,他很快就回復了,并給我發來了許多作品,還認真解答了我的每一個問題,甚至朗誦了其中的幾首與我交流。他的許多作品中都蘊含著深刻的哲學思考,有些甚至與中國古代老子和莊子的道家思想異曲同工。其中我最欣賞的是他的代表作《涂鴉》組詩,讀時感覺得到海風撲面而來,雄渾的想象力令人嘆為觀止,仿佛太平洋最絢麗的日落就在眼前。我們此次也把這組作品全部收入了書中。
馬加里托·奎亞爾(Margarito Cuéllar)是我翻譯的第一位詩人,也是我相識并共事多年的好友。我們算是同事,都在墨西哥新萊昂州自治大學工作,但是分屬不同院系。我們曾經一起參加過多次文學活動、一起編譯過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當代詩歌雙語合集《海上的霞光》,每次有中國詩人的作品在拉美出版他總是第一個認真閱讀,還不遺余力地幫忙宣傳。他和太太結婚時,我是四個見證人之一(在墨西哥注冊結婚需要四個見證人現場在公證書上簽字,婚姻才合法生效)。疫情最嚴重的時候,他和太太邀請我一起去他們海邊鄉村安靜的小房子里住過一段時間。他的太太說過,我一個人住在國外不容易,可以把他們當作家人。我們初次見面是我代表學院主持一場中國詩歌分享活動,他是嘉賓,當時我還不知道此人這么有名,就覺得是個其貌不揚的大叔,但說話語速極快,觀眾不是大笑就是鼓掌,特別捧場的樣子,我在一邊很怕自己翻譯的速度跟不上。后來跟他聊天,他告訴我自己不久以前剛剛去過云南,特別喜歡中國的風土人情,給太太(那時候還是女朋友)買了一個熊貓玩偶,還寫了好多詩。我當然得要來看看,一看就驚呆了——一個外國人在中國待了十幾天,竟然能寫出這樣的詩歌,我怎么能不翻譯成中文讓他的中國朋友們看看呢?當時的我沒有任何翻譯詩歌的經驗,但奎亞爾本人毫不猶豫就把授權給了我,還說如果有任何問題都可以隨時隨地找他。于是,盡管平時工作都很忙,我們還是經常約在午餐過后上課之前或者某場活動中間休息的短暫空檔見面,他無比耐心地回答我各種各樣的刁鉆問題,還順便給我科普了很多西語語法和詞匯知識,包括后來認識的很多西語作家都是他引薦給我的??梢哉f,他是一位把我帶進西語翻譯界的伯樂和師長。這些年來,我在不少報刊雜志發表過奎亞爾詩歌的譯文,他也保持著平均一年拿一個國際大獎的速度,而他們新家里的熊貓也已經發展成一個家族了。
塔露拉·弗洛萊斯(Tallulah Flores)來自哥倫比亞的加勒比海港城市巴蘭基亞。我和她也相識于某一年的麥德林詩歌節,當時我帶著來自上海的詩人趙麗宏老師參加一場圖書館中的朗誦,她恰好也被安排在了同一場朗誦,兩位詩人的朗誦都得到了陣陣掌聲。在回程的車上,她熱情地跟我們聊天,說之前對中國詩歌的了解還僅限于古詩,沒想到中國的當代詩歌同樣精彩。之后我們一直保持著聯系,我給她分享了更多中國當代詩人的作品,她作為巴蘭基亞加勒比國際詩歌節副主席連續三年通過我邀請了中國詩人參加。有一年在詩歌節中,除了為中國詩人們擔任翻譯,她還安排我去一家當地的公立小學教加勒比海邊長大的小朋友們跳中國舞。一天的活動之后,她帶著我和幾位來自世界各地的詩人們到了一家當地人聚集的熱鬧酒吧跳舞,說是想讓我們體驗一下純正的哥倫比亞民族風,真的沒想到她跳舞跳得特別好。除了寫詩以外,塔露拉也有多年翻譯詩歌的經驗,參加巴蘭基亞詩歌節和麥德林詩歌節的許多作者只能提供英語版,而朗誦和結集出版都需要使用西班牙語,她為最后優質的西語版成品貢獻了不少力量。所以,我們作為作者和譯者之間的溝通一直特別順暢,有時候我的問題還沒說完,她就已經提供了精準的解釋。閱讀她的詩句時,我能體會到那種對生命中細微之處的觀察與感知,其中有美好也有疼痛,能寫出這些文字的人,必定經歷過豐富的人生,還有一雙比常人敏銳的眼睛。
卡洛斯·厄內斯托·加西亞(Carlos Ernesto García)來自中美洲的小國薩爾瓦多,他已經在西班牙定居多年。我們也是在一場國際文學活動中相識的,當時已經是閉幕式之后的慶功宴,席間歡聲笑語觥籌交錯,還有不少人在跳舞,比起身邊許多口才極好的朋友,他坐在一邊面帶微笑地看著大家,顯得有些過于深沉了。于是我走過去跟他聊天,說我來自中國,在做翻譯。他說,自己十幾年前曾經去過中國,還坐船經過了長江三峽,問我要不要看看他那個時候寫的詩,那我哪有不看的道理呢?活動結束后,我們各自回到了生活的國家,他也斷斷續續跟我說過一些他的故事——在他還年少時,薩爾瓦多爆發了內戰,他在殘酷的戰爭中失去了兩位至親,自己也從此流亡海外。記得我曾經問過他,不打算再回家鄉去了嗎?他沉默了很久,說當然想,但他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家。因此,我們特地收入了《我沒有家》和《祖國》這兩首詩,紀念他或許已永遠失去的故土和家園。翻譯他的文字是一個有些沉重的過程,在我本人也因疫情很長時間不能回國時,更是如此;但他的詩歌和人生故事也同樣讓我意識到,自己有多么幸運。
總而言之,本書中六位詩人的性別、年齡、創作風格和生活閱歷均不相同,但他們都屬于拉美文學璀璨的星空。他(她)們在其本國已享有的盛名,也同樣值得被中國的讀者們認識??鬃釉唬骸坝信笞赃h方來,不亦樂乎!”能夠在世界各地結交朋友,是一大幸事;能夠以美好的詩歌和文字作為媒介去了解一片陌生而遙遠的土地,更是可遇不可求;而作為譯者,能夠把這一份美好分享和傳遞給每一位讀者,則是最大的榮幸。希望大家都可以像我一樣,盡情享受閱讀這些詩句和神游拉美大陸的過程,與書中六位杰出的詩人們一起跨越地球上最遙遠的距離,成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