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信 吳文新
摘 要:馬克思的人學革命克服了舊哲學的自然“神”崇拜、宗教“神”崇拜和理性“神”崇拜,確立了“現實的人”的實踐為中心的人學思想體系。三重批判的內在聯結是全面理解馬克思人學革命有機整體性的一條重要線索,對探究當今資本崇拜對人的宰治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馬克思人學革命;宗教;理性;資本拜物教
中圖分類號:B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3)09 — 0084 — 04
無論由“被自然支配”到“支配自然”,還是由“人的依賴性社會”到“物的依賴性社會”,人始終沒有克服主客觀矛盾,人的主體性并不完整,反而受到異化對象的宰治。對人的研究也無法擺脫唯心史觀的影響,并沒有科學的原則和方法。馬克思創立了科學的實踐唯物主義人學,從根本上克服了以往人學理論的各種缺陷,打破了各種意義上的崇拜,確立了人的研究中人的真正中心地位。
西方哲學有很深的宗教基因,古希臘哲學就脫始于神話,舊哲學總是崇拜著不同的“神”,在很長時期內影響著人學研究。究其根本原因,是生產力水平低,即人的勞動能力的落后,人的實踐力量無法完全展現,導致人對自身主體性認知缺位或片面?!胺彩前牙碚撘蛏衩刂髁x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種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1],馬克思人學革命打破了舊哲學中凌駕人之上的一切標準,以人自身的實踐活動作為現實的運動。本文意在探究馬克思人學革命消除崇拜的三重路徑,以期對繼續揚棄崇拜的當代形式作出學理支撐。
一、打破自然“神”崇拜——自然神化的消除
人和自然關系①實際上是人的地位問題,在人類沒有科學地認識自然規律前,各種自然現象影響著人
的存在,也就統治著人的認知。無論是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海洋神等,還是西方哲學起源“伊奧尼亞派”的水本原、氣本原說,都反映了人對自然的原始崇拜。公元前6世紀,希臘哲學家開始突破純粹的自然“神”崇拜,用新的眼光看待世界,但是最初的希臘哲學表現為“自然哲學”,這表明自然“神”崇拜的消除是一個過程,而哲學的出現只是這個過程的開始。
自然“神”崇拜就是認為自然支配人。一般來說,唯物主義哲學主張自然對于人的支配,但是這種支配不是唯心主義意義上的支配一切,而是受到自然的制約。在脫離神話影響后產生的原始的樸素唯物主義,就已經開始意識到人的行為受到自然規律的制約。赫拉克利特認為“邏各斯”(Logos)規律支配著社會和人的主觀世界,古羅馬的盧克萊不僅肯定了自然規律的意義,還主張人可以認識自然規律并通過活動去改造自然以滿足自身需要,馬克思稱其為“英國唯物主義和整個現代實驗科學的真正始祖”。隨著近代科學的發展,培根第一次明確提出人類只有掌握關于自然規律的知識才能成功地改造自然,做到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一??梢?,雖然舊唯物主義對自然神崇拜的消解度不斷提高,但是在培根后續的300多年間,唯物主義受制于科學發展水平,停留在機械唯物主義的直觀層面。馬克思主義的實踐觀繼承了培根“知識就是力量”的立場,克服了舊唯物主義的局限,主張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掌握自然規律的同時也要掌握社會規律。當然,唯心主義確立了思維的至高無上性,也就內在消除了自然崇拜,但“和唯物主義相反,唯心主義卻抽象地發展了能動的方面,但只是抽象地發展了”[2],這里的唯物主義是舊唯物主義,直到費爾巴哈也仍在宣揚自然之愛。馬克思認識到舊哲學在抽象中構想出的人與自然的歪曲關系,在堅持唯物主義一元論的前提下提出實踐本體論,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形象的以“櫻桃樹”說明了感性世界不是先天直接以現狀存在的,自從人真正成為人的那一刻,自然因勞動而成為人化自然,同時也是人存在和發展的社會環境?!吧駨膩聿皇莿趧拥奈ㄒ恢髟住W匀唤缫膊皇恰保?],人通過勞動實踐使自然界日益受自身支配,所謂純粹的“自然科學”也只是因為商業和工業的發展而得以存在。自然“神”因馬克思發現勞動的本質而完全被打破,人們得以科學地理解人與自然的關系,并在符合規律的前提下通過勞動實踐現實的改造自然。
二、打破宗教“神”崇拜——“人”神化的消除
用超自然的意志和力量解釋人的存在和人的地位,在西方哲學史中由來已久。在古希臘時期,信仰奧爾夫斯教的畢達哥拉斯學派對人的解釋帶有一種古老的靈魂觀,把宗教猜測和抽象神秘結合起來,認為人與動物同類,人若不凈化靈魂死后會轉移到動物體內。中世紀時期宗教“神”對于人來說真正處于至高無上的支配地位。從奧古斯丁到阿奎那,都是神學的積極鼓吹者與維系者。奧古斯丁認為上帝高于靈魂高于身體,沒有了上帝,人就沒有擺脫原罪的自由,要求所有人匍匐在上帝面前。恩格斯指出,基督教只承認一切人的一種平等,即原罪的平等。宗教“神”與唯心主義相伴相生,要明確一點的是,宗教認為神是主宰,在原始宗教中,神是自然地神化,也就是一種唯物主義;而此處討論的是一般宗教,神是人或主觀世界的客觀化,在對人的研究中,對宗教“神”崇拜的消除也是一個過程。
宗教“神”崇拜即認為神統治與支配著人。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運動用人性反對神性,用人權反對神權,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文藝復興的最突出成就就是“人的重新發現”。但丁宣揚人的高貴超過天使的高貴,薄伽丘提出人類天生平等。人道主義精神雖然被馬克思所稱贊,但是人文主義的自然人崇拜和抽象化的個人主義曾受到馬克思的批判,人道主義作為資產階級的歷史觀,在反對封建貴族與破除神學統治等歷史階段起到了思想解放的作用,但是其本質是與馬克思的人的學說相對立的。說這種對立并不意味著馬克思的人學思想和人道主義、人文主義毫無聯系,而是把馬克思主義理解成人道主義,是錯誤的,把馬克思主義理解成反人道主義更是錯誤的。馬克思的所有論著都充斥著對“滴血”的原始積累、“慘無人道”的經濟剝削和“不顧人道”的政治壓迫的批判,試問資產階級的人文主義運動帶來的是誰的人道?馬克思主義的人學革命,其革命性在于認清人道主義的虛假外殼,并不認為反專制的“自由”價值、反神權的“人權”問題只屬于資產階級,而是納入唯物史觀的視野中,科學的分析與解決。對于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之關系,筆者認為馬克思的人學思想與人道主義都在討論人,但是馬克思的“人”與舊哲學的“人”有本質區別?!罢f馬克思主義是人道主義的最高形式,在有些人看來,好像是在抬高馬克思主義,事實上恰恰相反,他是在貶低馬克思主義,把馬克思主義降低到人道主義的層次上去,在根本上否定了馬克思主義產生的革命意義”[4],馬克思批判宗教神學,自然與人道主義有重合之處,但是馬克思也同樣批判人道主義,把對宗教“神”的批判建立在科學的唯物史觀基礎上,提出人的個性解放和自由發展。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直言道,“人的自我異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異化,就成了為歷史服務的哲學的迫切任務。于是,對天國的批判變成對塵世的批判,對宗教的批判變成對法的批判,對神學的批判變成對政治的批判?!保?]宗教“神”的徹底破除不僅需要自然觀的唯物主義,更重要的是需要歷史觀的唯物主義,隨著唯物史觀的確立,人學研究也真正地打破了宗教“神”崇拜,去追求現實解放。
三、打破理性“神”崇拜——主觀抽象神化的消除
理性是近代哲學的主題,也是現代性的哲學基因。從思想內核看,啟蒙理性是中世紀晚期唯名論革命的結果[6];從思想發展史看,啟蒙運動是對17世紀人文主義運動的繼續。“啟蒙”指用理性代替蒙昧,要求一切都置于理性面前加以審視。培爾反對神學道德,主張道德與宗教分離,使17世紀的形而上學和一切形而上學在理論上威嚴掃地。孟德斯鳩把“法”作為理性的象征,也是萬物產生和發展的客觀規律,但是他并沒有擺脫宗教崇拜,認為“法”是上帝創造用來保護社會的根據,同樣表現出自然神論的還有另一位啟蒙學者伏爾泰。在他們的抽象中,理性可以超越人類生理構造和直觀感受,對外部世界包括自身進行邏輯精密的真理性認識。而德國古典哲學為理性建筑了至高無上的思維神壇,康德認為理性是法官也是法律,黑格爾則是認為“自然乃是精神的不自覺的產物”[7]。于是在理性批判宗教后,理性又建立了自己的宗教。理性是人的理性,因此理性“神”崇拜也影響了人的感性的地位,非理性因素被當成干擾認識的成分而處于哲學家考察的范圍之外,人變成了局部的、抽象理性思維的人,人的主體性和整體性均被解構。在對人的研究中,對理性“神”崇拜的消除也是一個過程。
理性“神”崇拜即把人的理性作為超乎一切的標準。盧梭作為啟蒙運動的反思者明確反對理性主導,倡導自然情感,提出了反對機械唯物主義,這種思想啟發了馬克思從政治社會進一步看到“人的社會”。培根指出,“人因為神明或自然賜予的理性而像納喀索斯走向自戀,無心于公務,一無所成卻趾高氣揚,忘乎所以,沉浸在自我欣賞之中,最終會變得非常愚蠢,在失去活力和熱情之后,流于虛無”[8]。尼采提出要給“理性民族”洗洗腦子,只談理性不談高尚的行為太過于笨拙與天真。馬克思沒有完全反對理性,比如他認為法律就是超越個體局限性的理性產物,對社會起著正向作用。但是馬克思又破除了理性“神”崇拜,在實踐本體哲學中看待理性。代表理性的法律并不是合理合法的先天存在,而是社會物質關系總和的產物,是人的實踐活動所創造的歷史決定的。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寫下了對理性崇拜的審判,“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gegenst?覿ndliche)真理性,這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自己思維的此岸性。關于思維——離開實踐的思維——的現實性或非現實性的爭論,是一個純粹經院哲學的問題?!保?]同時馬克思也極為看重非理性因素的作用,實現了人主體性的完全確立,現代心理學、量子力學、腦科學的研究也恰恰證明了非理性因素的不可或缺。20世紀60年代,后現代主義思潮席卷社會科學領域,認為以理性為內核的現代性導致了現代社會的諸多亂象,進行反對理性權威的歷史性反思。雖然的確擴寬了多元化的人類社會新視野,但其只破不立的做法造成了“文明的瓦礫”,實際上又造成了新的虛無主義困境,人類變得沒有目的、沒有中心。后現代主義對現代性的解構程度相比于馬克思或許更甚,但是其革命性和現實性卻遠不及馬克思主義。馬克思立足“現實的人”的解放,提出“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只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10],把人對理性“神”的批判納入到實踐中來,用人的本質力量去消除一切統治人的窠臼,用“實踐”代替“理性”,是對主客關系中主體至高無上的超越。并明確了改造主體與客體的根本途徑不是抽象思維,必須依靠主體自身的改造客體的實踐活動。
四、結語:三重批判的內在統一及當代價值
馬克思的自然批判、宗教批判與理性批判是存在內在邏輯統一性的。首先從批判對象來說,自然、宗教、理性是歷史性地對人的宰治之物,而且又存在共時性,三者互為消解對象與消解手段,總是輪番上陣甚至拉幫結伙。馬克思之前的哲學家無論何種立場,總是認可其中之一的至高無上地位。其次從馬克思思想史來看,從抽象轉為具體、宗教轉向政治經濟學是馬克思哲學革命的進路。宗教批判是馬克思批判的起點,也可以理解為歷史遺留任務,而對理性的批判是對哲學的進一步清算,是對德國古典哲學純粹抽象邏輯的消解,這是馬克思的現實任務。在本質上,是馬克思主義對作為原始社會意識形態的自然崇拜、作為封建社會意識形態的宗教崇拜和作為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理性崇拜的全面超越,構建唯物史觀基本原則去重新闡釋和理解人的現實主體性以及人與外部環境、思維與存在的關系。最后從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旨歸看,馬克思看到了異化社會之下,現實的人的生存狀況,馬克思沒有明確提出“人學”,但其哲學革命內含著對人的研究原則方法的根本改變,也內含著與人學相同的取向,即實現人的全面發展,而自然、宗教與理性正是阻礙人全面發展的因素。
中國傳統文化并沒有如西方一樣,經歷中世紀的神學宰治和理性啟蒙,因此中國的文化基因也內在地排斥三類崇拜。首先是自然“神”崇拜,古代中國同樣存在著神話與自然崇拜,但是中國神話多服務于現實的教化,與西方哲學主客二分不同,中國哲學強調“天人合一”,雖然對天人合一的具體闡釋,不同學派、不同思想家有著解釋不同,但總體來說,中國哲學的目標是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老子曾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保ā独献印ど掀罚?,倡導人順天而行;孔子作為現世的仁學,關注人則對自然“神”帶有回避態度,“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保ā墩撜Z·季世》),對自然崇拜采取敬畏但不迷信方式。其次是宗教“神”崇拜,中國文明對宗教一直持包容態度。在魏晉時期,儒釋道開始三教合一進程,中國沒有政教合一的傳統,宗教也無法滿足統治階級治國需要,因此中國社會沒有出現類似中世紀“理論是宗教的工具”的階段??鬃訉ψ诮獭吧瘛背钟小熬垂砩穸h之”的態度,基本代表著中國封建社會的基本原則。對于“理性”神,中國哲學并沒有出現西方文明那般的啟蒙運動。“理性”是現代化的哲學精神內核,理性不斷走向獨斷化與科學的發展是分不開的,古代中國并沒有西方意義上的現代化過程中國的科學發明雖然發達,但是多和其文化取向一樣,是實用主義的產物。綜上文所述,中國文明雖然沒有產生三類崇拜的土壤,但改革開放以來在西方話語體系下,三種崇拜特別是理性“神”崇拜已經對我國文化產生了不小的影響。除此之外,全世界都面臨著一個“神”的統治,這就是資本。作為“普照之光”的資本邏輯高于一切,馬克思的批判從哲學轉向政治經濟學的思想路程也表明,資本作為現實的物質力量,作為人與人的現實關系,其消除難度已經遠遠超越前三類的意識形態崇拜。誠然中國傳統中沒有三類崇拜過分宰治的歷史,但是在被迫卷入現代化浪潮后,中國也面臨著資本帶來的種種負面作用。
顯而易見的是,馬克思主義對當今世界仍存在強大的解釋力。目前我國致力于構建中國式現代化,走出人類文明新形態。能否控制資本無序擴張,充分發揮資本“文明面”,這關系到中國人民的主體性能否真正確立,中國之發展是否有益于中國人民之發展的問題。而解決這些問題,是中國共產黨人的初心所在,也是馬克思主義和中國人學研究的時代之問。
〔參 考 文 獻〕
[1][2][3][5][9][1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01,499,164,4,
500,11.
[4]袁貴仁.馬克思主義人學理論研究[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27.
[6]劉同舫.啟蒙理性及現代性:馬克思的批判性重構[J].中國社會科學,2015(02):4-23+202.
[7]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四卷)[M].賀麟,王太慶,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78:378.
[8]培根.論古人的智慧[M].李春長,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15.
〔責任編輯:侯慶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