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櫓
在探討現代詩存在的問題時,人們為什么總是把“形式問題”視為第一位的關注熱點呢?我想不外乎就是用舊體詩那一套規矩來衡量它的。從季羨林到流沙河,都認為新詩是一場失敗的試驗,我想也就是用了舊體詩的標準作為依據的。我們都知道,舊體詩在魏晉以前,是并沒有那么嚴格的規矩的,因此基本上也可以看成自由體的詩。詩的規矩一旦形成,就把它那一套平仄對仗音韻格律作為評價詩的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標準。所以凡符合其規矩均可以稱之為詩,而不合其規矩者即為非詩。這也就是當今許多人掛在嘴邊的一句貶斥現代詩的通用語:新詩沒有評價的標準。產生這種現象的根源,就是因為舊體詩有一套固定的標準,而現代詩卻沒有。如果我們試圖以這種方式來制訂標準,并且按這種模式來探討現代詩的詩體建設問題,我可以肯定地說是永遠不可能達到預設的目標的。
持“詩體建設”論的人總是說,詩體建設并不是要制訂一套模式,而是要尋找到一些使詩的寫作不能過于信馬由韁的方法和規律。這當然是善良而美好的愿望。但是,既然沒有一套模式,又何來的建設藍圖呢?提倡格律詩就能解決問題嗎?舊體格律詩因為有固定的模式,所以詩人在提筆之初,即已想好了如何適應并符合其規矩落筆;而現代格律詩,其規模和格局是無法預設的,每一個詩人都會按自己的詩思實現其創作意圖。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現代格律詩也是無法規范的。既然無法規范,實際上就存在著無限的可能性,這種無限的可能性,注定了就是無體可建的。我之所以說“詩體建設”是一個“偽話題”,就是基于這種認定和理解的。這里說的還只是現代格律詩,如果涉及當今詩壇占絕大部分的自由詩,那就更是無法約束了。本來,現代詩就理所當然地包含了格律詩和自由詩,只是由于每一個詩人都有自己的興趣愛好和特長,因此我們只能讓各人發揮其所長而不能用詩體來約束他們。格律詩和自由詩并不是判斷優劣的標準。我們判斷一首詩的優劣,只能從它的詩性表現和表達的成功與否來評說,而不能用它是什么“體”來評定。
正是基于這種認識,所以我認為在探討現代詩的“詩體建設”問題時,不能著眼于要建立一種什么樣的模式上,而是要著眼于對“無限可能性”的研究。所謂“無限可能性”,并不是任意地濫施語言垃圾或唾沫橫飛,而是在詩性的范疇內讓語言的功能得到控制和發揮。所以我們與其把精力放在探討建設什么樣的“詩體”上,不如在詩性語言的研究上多下些功夫。
在詩的領域,語言肯定是決定一首詩成敗的第一要素。為什么有的詩讓人一讀即眼睛一亮或心靈震顫,而有的詩讀之則索然寡味或心存厭惡,可以說就是語言所引起的感應作用。不管是舊體詩抑或現代詩,我們在接觸并進入其詩境和語境時,首先是因為其語言的詩性內涵吸引并打動了我們的內心,使我們潛藏在內心深處的詩性因受到激發而引起沖動。艾青的詩句“若火輪飛旋于沙丘之上向我滾來……”“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何以會讓人過目難忘?曾卓的“它的彎曲的身體/留下了風的形狀”,令人產生何等豐富的聯想。許多現代詩中的名篇和名句之所以能夠深入人心,全在其語言之魅力。如果我們的詩人都在這方面有所建樹,我想人們就不會斤斤計較于它是什么“體”,而必定會承認這就是好詩。
我之所以不贊成用“詩體建設”來作為尋求解決現代詩所面臨的一些問題的良方,是因為我認為現代詩所面對的所謂“困境”,不是靠“詩體建設”能解決的。如果說現代詩存在著“困境”,那么,這種困境絕對不是“詩體”所造成的困境,而是我們的生存困境所造成的。把人的生存困境對現代詩造成的傷害,誤認為是現代詩的詩體上的失誤,實在是一種可悲的誤解。人們往往喜歡用舊體詩的超穩定的詩體在歷史上形成的覆蓋性來貶斥現代詩在詩體上的不穩定,所以期待現代詩能有一種像舊體詩那樣穩定的形態來鞏固其地位,殊不知這實在是過于理想化的愿望。進入現代社會的開放型文化格局,各種各樣的文化觀念和意識形態的引入,加上我們社會現實中龐雜而多變的社會現象,在詩人們的心靈上造成的影響,怎么可能不反映到他們的實際創作中呢?在一個很大程度上被異化了的人的精神領域,我們卻一味地指望以某種固定化的模式逼其就范,這難道現實嗎?百年來的現代詩產生了為數不少的優秀詩人,至于現代詩之所以屢遭詬病,我想來想去,恐怕就是因為舊體詩的那一套平仄對仗音韻格律的嚴格規矩和套路太過深入人心,形成了一種“集體無意識”,以至覺得一論及詩,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以這種標準來衡量其長短。形式問題之所以被一些人看得那么重,是不是也是這種“集體無意識”的一種反映呢?現代詩一直被籠罩在舊體詩的形式陰影之下艱難地生存,以至讓一些人認為必須從形式的模仿上才能找到出路。這大概就是“詩體建設”論提倡者的初衷吧??墒俏覅s認為這是找錯了藥方。理由如下:
首先,既然要建設一種詩體,就必須有一整套的設計藍圖。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來建設這種詩體,幾乎沒有什么人能夠拿出方案來,而是語焉不詳地要求“格律化”。從聞一多的提倡“三美”到何其芳一度設想的九言、十一言等方案,在創作實踐中已經被證明是此路不通。而事實上在一些具體的詩篇中,有的堪稱優秀之作的格律詩,不僅不是按一定模式寫出來的,而且它們的成功也不意味著后來者可以“邯鄲學步”。因為任何真正意義上的優秀之作,都是創新而不是仿效的結果。
其次,就現代詩的包容性內涵而言,格律詩本是它的形式之一,不存在它與自由詩的相互排斥的問題。各種形式的自由詩,絕不會威脅到格律詩的正常存在。相反,如果一味地強調所謂“詩體建設”,反而會讓人感覺到自由詩的形式似乎是一種另類而非正統的?,F代詩的格局,應該是真正意義上的百花齊放而不是厚此薄彼。試圖用“詩體”來一統天下的格局,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
再次,自由詩的形式是具有無限可能性的“無體之體”。人們無法預設它應當具備一種什么樣的形式,它只能是在不同詩人的創作實踐中不斷得到豐富和充實的。當今詩壇各類刊物所發表的詩作,80%以上都是自由詩,它們的生命力和認同度,不是任何人能夠改變的。它的存在顯示的真正意義在于,詩的追求自由的精神得到了充分的體現,這正是詩的本性之所在。
最后,我國的古典詩歌,從最早的四言、五言、七言的自由詩而發展到后來的格律體,從文化建設的意義上來說,無疑是一種進步。格律體的五言、七言詩無疑出現了大量的優秀之作,但也存在著為數更多的偽詩。特別是隨著時代的進展而出現的詞曲,以更為多樣的體式豐富了詩的形式。這種形式的流變,正是基于對內心世界的更廣闊的自由表現而出現的“詩體建設”。不過,因為現代社會的出現需要更為自由和多樣的詩的形式,白話詩取代古典詩,乃是社會發展的需求和必然。
我一直認為,詩體的選擇完全是詩人自身的獨立自主的行為,任何人也沒有權力規定詩人選擇什么樣的詩體從事創作。但是就詩體而言,它應該是經常地處于流變狀態中的。自由詩的定義就是選擇自由,在分行的無限可能性中,讓詩人充分發揮其想象力和創造力。只要是能夠達成詩人想象力和創造力充分表現其詩性感受的形式,都是合理與合法的。在詩的形式的探索和試驗中,不應當設立什么禁區。我們都知道,在舊體詩中已經有了像回文詩、藏頭詩之類的帶有趣味性的實踐,作為個案,它們并不具備普遍性的品質,但是人們還是以寬容的姿態接納了它的存在,并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它的藝術價值。它們或許不能眾口相傳,但對于從事創作的詩人來說,卻不妨是帶來智性和藝術的啟迪的因素?,F代詩中為數不少的圖案詩、隱題詩之類的實驗,甚至創造出了一些頗具藝術魅力的優秀詩篇。
對于詩體的流變性質,是應該基于動態的觀察給予考量的。即使是我國舊體詩的超穩定的藝術形式,也有了詩而詞、詞而曲的變化和發展,更何況我們所處的社會巨變和轉型的時期,怎么可能不反映在詩人的內心和意識里,從而影響他們的心理狀態和創作形態呢?所以從1980年代以后中國詩壇上出現的許多讓人眼花繚亂的現象,也就不足為奇了。“詩體建設”口號的提出,或許正是針對這種所謂“混亂”的狀態而作出的反應。雖然是一種善良的愿望,但難以實現。我之所以不贊成把“詩體建設”作為一種目標來追求,并不是我主張詩體可以毫不講究對語言和內在韻律的節制和追求。我只是反對以某種“體”來規范詩的形式。對于詩的形式問題,我主張用“形式感”一詞來判斷詩的形式的藝術含量。所謂“藝術是有意味的形式”,這個“意味”,就是它的“形式”給了人們什么樣的藝術感受。所以我認為,沒有抽象的形式,只有具體的形式感。
對于一首詩來說,形式無非包含內在的和外在的兩方面。外在的形式如回文詩、圖案詩、藏頭詩等等。舊體詩中的平仄對仗音韻格律之類,也是一種外在的規范形式??墒且皇自娙绻挥型庠诘男问?,那就很可能成為詩的贗品。近些年飽受譏諷的所謂“老干體”詩,就是這樣的仿古贗品詩。
我認為,現代詩是沒有什么固定的形式可循的。它的所謂形式,是在每一首詩的寫作意圖和寫作過程中得以實現的。詩人對于詩的形式的掌控的主動性也在于此。如果有一種預設的形式在那里,詩人只能以填詞方式寫作,是很難寫出好詩的。我相信詩人自身的想象力和創造力會引導他尋求到最適宜表現其詩性感受的詩體和形式,我也相信詩體和形式的形成永遠只是在流變的過程中得到承認和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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