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性情感議題中的話語性質與表達觀念：以《熱烈》為例

閻虹

情感表達是電影創作中的重要問題。一方面，電影作為一種大眾傳媒，在傳遞情感與加強心理連接上具有特殊性，可以深入表達社會心理與相關的情感和情感關系，創作者要賦予主人公及拍攝對象情感屬性，讓觀眾通過共情效果達到對影片內涵的理解；另一方面，這些在角色或影像之間震蕩回響的情感具有微妙的現代性，它們已經不再是傳統文學故事中簡單的愛恨情仇，而是更多地凝聚于現代人與現代社會之間微妙的心理交流、自我表達和情感維護。可以說，當下受到觀眾追捧的電影，在對現代性情感議題的觸摸和處理上，都有著獨到的見解。

自影片《熱烈》（大鵬，2023）上映以來，便由電影呈現出情感的復雜性和多樣性持續受到觀眾的青睞與好評。截至2023年8月18日上午8時，貓眼電影專業版綜合服務平臺顯示，《熱烈》上映22日，票房累計達到8.64億元[1]，成為2023年內地暑期檔青春片的熱門。本文擬以《熱烈》為主要分析文本，探析中國商業電影是如何觸碰與每位觀眾都息息相關的現代性情感議題的。

一、個人與社群間的現代性情感議題

在效率與生產力主導的現代社會中，人類表達情感的方式更加多元和自由，同時也更加多變與敏感。不同性別、地域、年齡、文化背景、教育程度的人們都可以追求自己所喜歡的情感生活，每個人對于感情都有自己獨特的表達方式。與傳統社會慢節奏的生活方式較為單純的情感認知不同，現代社會快節奏的生活改變了現代人的情感意識，情感成為人們感知和回應外部刺激能力的一部分，而且擁有復雜的審美敘事結構。對此，商業電影往往采取情節敘事與情緒投射的方式，引領觀眾們進入光影敘事的世界中，將注意力與情感體驗放置在整合了注意、情感和意象的獨特心理過程之中。在忙碌的工作與陌生人社交組成的現代生活中，觀看電影可以為觀眾帶來介于第一人稱與有限第三人稱之間的故事情節所構建的虛擬情境，從而給予觀眾片刻“全情投入”的珍貴體驗。從憑借處女作《煎餅俠》（2015）成為國內最年輕的票房超10億元的電影導演，到依靠商業市場認可的現實主義喜劇《保你平安》（2023）和青春勵志電影《熱烈》（2023）成為中國商業電影中的票房黑馬，大鵬的電影始終通過生動活潑、富有激情的虛構人物和跌宕起伏、引人情動的故事情節來展現情感的復雜性和多樣性；而觀眾則通過人物的內心世界和行為方式來表達不同的情感體驗和情感關系，從而深入探討人類的情感本質和規律。《熱烈》延續了大鵬的商業片中一貫的熱血追夢主題，影片以街舞文化為背景，講述了一個熱愛街舞的青年陳爍在丁雷經營的街舞團中追求舞蹈夢想的故事，展現了青年人在追求夢想的過程中所面臨的挑戰和成長。大鵬在電影中不僅展現了出色的導演技巧，也讓角色人物形象鮮活，每個角色的故事節奏都非常流暢。

從個人角度而言，《熱烈》從情感表達的個體性出發展現了主人公情感中的自我認同。每個人的情感體驗和表達方式都是獨特的，同一種情感在不同的個體中可能會有不同的表達方式，這取決于個體的性格、經歷和文化背景等因素，因此電影中的情感表達具有個體性與自我認同的特點。在《熱烈》之前，大鵬電影中許多主人公都有自我認同的掙扎和矛盾。例如，在刷新了中國音樂題材電影票房的《縫紉機樂隊》（2017）中，“縫紉機樂隊”的多名成員一方面想要追求自己的音樂夢想；另一方面又受到現實壓力和家庭關系的牽絆，他們必須在自我認同和外部期望之間進行調和與平衡。在《熱烈》中，堅持街舞夢想的陳爍即使是陪練也要堅決加入舞團，他非常珍惜自己在街舞團中的機會，努力訓練，期待能夠在比賽中嶄露頭角。然而現實中的種種困難和挑戰讓他陷入了迷茫和困境：在家庭和夢想之間面臨的拉扯、在被團員打壓時的無能為力、傷病復發帶來的困擾等。盡管如此，他也依然堅定地追求著自己的夢想，同時努力工作貼補家用，展現了街舞文化的魅力和年輕人在追求夢想的過程中所付出的努力和汗水。影片成功地展現了年輕人的自由、熱情和追求，讓人感受到理想主義的感染力。同時，影片也在深度探索方面表現出色，通過角色的挫折和成長，讓觀眾感受到戲劇沖突的真實性和可信度。

從集體角度而言，《熱烈》還強調情感的社群性與集體之間的情感牽絆，即情感是在人與人的交往和互動中形成，社群或集體之間不可避免會產生摩擦和矛盾，成員們也會在共同的利益或理想前共渡難關。基于共同興趣愛好形成的社群是現代社會最新的集體形式之一，它一方面承接了理性觀點下對個人自由的強調，同時又是對個人主義情感不足的彌補。《熱烈》中基于文化認同構成的“感嘆號”舞團成為展現人物情感的重要社群，陳爍在這支街舞團隊中結識了眾多性格各異的舞者，他們之間碰撞出了各種火花，帶來了不少笑料，也在競爭和幫助中相互扶持成長。“社群主義承認個人作為至高無上的道德主體，有能力判斷自己選擇的價值，個人判斷需要社會的確證，自尊來自個人對于其道德判斷的信心。”[2]社群的價值只有在自由觀念和個人情緒被充分注意到的前提下才得以凸顯，而其本身的不足也只有通過年輕人不計得失的活力與激情才能得以補償。《熱烈》通過街舞這一經常需要團隊配合完成表演的形式，展現了年輕人的熱情和自由精神以及團結一心的力量。

在現實主義基調的敘事下，《熱烈》的劇情和人物邏輯自洽，每個人的選擇都符合各自的價值觀和行為邏輯，而不是為了湊劇情而生搬硬套；同時，該片故事從兩個截然不同卻又相互補充的角度展現了主人公在社會中的位置與復雜的情感世界。《熱烈》以“街舞青年”陳爍與“街舞中年”丁雷的視角展現了諸多當前現實社會中的生活現象，出身普通家庭的陳爍在父親因病去世、舅舅生病后便不得不同時打多份零工維持生計，既要送外賣，又要洗車，還參與商演活動維持生計。在工作中，陳爍親眼見證了不同社會階層間的差距，面對著“奮斗一年的收入可能沒有車主一個輪胎貴”的現實卻從不自怨自艾，即使只能趕最后一班地鐵回家，也要在空曠的車廂中盡情起舞、揮灑汗水與熱情。曾經身為一線舞者卻因傷退役的丁雷費勁心思地管理著自己的街舞隊伍，卻不得不從“經理”這一運營者的位置重新審視自己的愛好，曾經對街舞毫無保留的付出轉變為房租和一切訓練支出的斤斤計較，如同他所說，在他那里一切都是有價格的。陳爍與丁雷仿佛“熱烈”的一體兩面，他們有著相同的愛好與經歷，都能為街舞付出一切，都因為在大賽上堅持跳出高難度的危險動作而入院治療，在這一意義上他們互為鏡像；同時，他們又是彼此的補充：充滿一腔熱血的陳爍在待人處事時總是顯得態度過分良好而經驗不足，遇事放低姿態先道歉；丁雷則仿佛另一個飽經世事后在與人的相處中更加游刃有余、面對利益糾葛也更加現實，懂得在各方之間協調和權衡。“街舞青年”陳爍與“街舞中年”丁雷的故事與場景在影片中構成了一組對比蒙太奇，在青年與中年不同的價值觀念與情感取向間左右搖擺，也引發觀眾對角色的比較與自身的看法：當理想與現實發生沖突、甚至要為實現理想而付出沉重的代價時，究竟應該迎難而上還是急流勇退？影片中的對比蒙太奇利用兩個人物在同一選擇上的強烈對比，表現出創作者寓于“街舞”的深意，在現實背景下強化了關于“熱烈”的情緒、內容與思想。

同類型的成長、熱血主題電影作品中經常涉及情感議題，且通過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來表達情感和情感關系。加之導演首次運用的街舞元素本身就是一種街頭文化形式，也充滿了年輕人的活力和激情。影片中的街舞表演不僅極具震撼力，還通過蒙太奇手法的運用，提升了電影的視覺效果和情感感染力。可以說，作為一部成熟的商業片作品，《熱烈》中的情感表達具有大鵬“追夢”主題影片一貫的創造性和審美性，在現代背景下擴展了探討情感的復雜性和多樣性空間，可謂如片名一樣“熱烈”奔放、自由恣睢又包容萬象。

二、普通人喜劇中變化發展的話語表達

在中外電影批評史中，關于電影和其他藝術是否應該具有明確意義的爭論一直存在。電影語言是一種自我指涉、表現創作者對世界理解的語言，不應該與社會語境相結合來表達明確的符號和意義；另一種觀點則主張電影作品必須反映現實，否則只是一種個人視角的自怨自艾。[3]而在大鵬的影片中，嬉笑打鬧的體驗消解了精英文化所追求的純化的審美經驗，使日常經驗和審美經驗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新的體驗。

在2018至2020年間，大鵬通過兩部更多具有藝術電影屬性的影片暫時從大眾視野中消失一段時間；在短片《吉祥》（2018）獲得第55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短片獎、《吉祥如意》（2020）入選第23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之后，大鵬的商業電影作品從拼貼化的后現代類型喜劇轉向了現在的類型化創作。從他近期的作品《保你平安》和《熱烈》可以看出，大鵬的作品質量有了顯著的提升，影片內容更加聚焦在具有深刻內涵的話語上，話語的表達也更加充滿正能量；在喜劇素材方面也減少了一些庸俗的趣味，而增加了對現實和人文關懷的關注。從影片的主題與主要內容上來說，《熱烈》進一步減弱了插科打諢的喜劇氛圍，在成長勵志類型影片的框架中講述了兩代街舞人矢志不渝追求理想的故事。影片中的大部分角色都是正能量的，如陳爍的母親在親人重病離世后依然勤勞樂觀、堅強勇敢，在自家開的小飯館里服務好每一位顧客；加上亞運會的成功舉辦與街舞文化發展的時代背景，電影的結局也充滿新時代激揚向上的正能量氣息。主人公陳爍的底色其實仍然是大鵬電影主人公里常見到的類型，和魏平安、胡亮等角色一樣，單純善良、堅持純真、堅持熱愛。

《熱烈》以普通人對愛好的追求展現出濃厚的青春情懷與文化懷舊情緒。影片利用雙主人公的設定，一方面通過年長的舞團組建者、遭遇中年危機的丁雷視角回顧了中國早期的街舞文化和大眾文化，展現出一定人文關懷；另一方面通過青年舞者陳爍追夢的過程展現出兩個角色之間的相似性與對照性。追求夢想受到阻礙的丁雷和陳爍遭遇的困境和危機都是日常性和普遍性的，整部影片的結構非常典型，起承轉合工整，都在展現他們如何擺脫危機和遭遇新危機中開展，并在過程中產生了很多與觀眾的互動。“在最根本的意義上，想象力使得過去或者可能的知覺遭遇，可以和某一生物的現時行為形成交互。經由于此，生物所具備的想象力，可以發揮我們剛剛所提到的理解力的功能，并能夠預測到——通過環境中所潛藏的線索——對于自身身體或者生存需要而言至為緊迫攸關的種種要素。”[4]《熱烈》引導觀眾通過生活中的經驗理解他們的困境，并想象解決問題的方式，在通過主人公行為來推動故事發展的同時保證觀眾可以充分理解主人公并產生移情作用，并通過這一手法增加人們的感受難度和延長感受時間，設身處地地理解整個話語產生的空間。

三、表達觀念的多元傾向與現實意義

表達觀念的認識論歷史可以追溯到日常經驗、純粹審美經驗和混雜審美經驗。在古典藝術中，藝術符號所指涉的對象被認為是某種既定的、不變的實體，其意義存在于文本之中，是比較一致的能指后面的所指；而在當下后現代性的藝術中，觀念的表達以更加開放的姿態出現，意義成為一種變化不定的生成過程，是藝術家、文本和欣賞者直接的多元對話的產物，是一種交互主體性的過程，一種互文性的產物。[5]意義不再固定在某個地方，而是依賴于主體間的對話和互動。導演大鵬采用了從成熟商業片模式借鑒的成熟的類型片策略，將底層角色置于真實的困境中，擺脫了以前戲劇性、片段性的故事講述方式。這些進步讓他的故事講述技巧與電影的口碑有了明顯的提升，這使影片成為一部既有可看性又充滿正能量的新主旋律電影。喜劇電影是大鵬導演的優勢，加上之前的作品，他擁有較為豐富的電影拍攝經驗，再結合主旋律影片的屬性，此次的表現讓觀眾看到了一位成熟的商業片導演。將故事放置在真實的情景與角色之間，同時也意味著，電影中的觀念表達不能再遵循單一類型電影中的模式，而要在既定、自明和理所當然的主題與觀念中結合現實，提出新的問題，將觀眾注意力引向媒介自身及其構成方式。盡管《熱烈》的故事講法較為簡單，但它的純粹性和邏輯自洽性使其成為一部值得觀看的作品。影片沒有添加奇怪的愛情線或生硬的高潮轉折，而是聚焦于主角對街舞的熱愛和堅持，最終獲得“成功”的故事；甚至，“成功”這一經典的公式化意義表述也并不重要，重要是主人公在追夢路上展現出的“熱烈”本身。

作為在亞運會背景下創作、同時取得了浙江省委宣傳部和杭州亞組委支持的作品，《熱烈》的觀念表達和情感表述都繼承并超越了大鵬經典的“普通人追夢”模式，影片在展現個人內心體驗的同時更多展現出“街舞”受到的社會和文化背景影響，向觀眾展示了“街舞”這項逐漸走向大眾、并被列入亞運會比賽的項目，具有貼合現實、傳達新觀念的作用。一方面，影片對主角陳爍的家庭條件和父母的故事只是進行了側面描述，沒有過度渲染。母親為了支持兒子追逐夢想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陰影，重新出現在舞臺上唱歌賺錢，但影片沒有反復刻畫母親的心理陰影和克服過程，而是點到為止。這種處理方式讓觀眾感到舒適，同時也感受到了母親對孩子的愛與支持，而沒有過度消費母愛。另一方面，《熱烈》不僅采用流量明星搭配實力演員的組合，也邀請到了專業街舞運動員的加入，舞蹈競技開啟了人性的掙扎和生活的酸甜苦辣。尤其是丁雷在影片中有一度想放棄陳爍，展現了人性在追夢過程中的掙扎，讓體育競技精神回歸到了人性本身，成功地展現了亞運會帶來的體育風潮與精神。

此外，《熱烈》還集中展示了亞運會舉辦城市——杭州的城市形象。從城市的角度來看，影片成功地描繪了杭州的活力和煙火氣，展現出這座城市的溫度和情感。影片通過普通人的失意和克服困難的故事，深入人心，用溫情和日常生活來撫慰觀眾，這使得杭州呈現出一座具有情感和溫度的城市形象。影片展現了杭州的地理人文風貌，以前景或背景的方式呈現了杭州的大街小巷（長橋公園、燒烤店、觀復路上的影院以及杭州之門、奧體中心、杭州大劇院、大星球等標志性建筑），還在劇情中融入了杭州的美食（小籠包、餛飩等）與風土人情：例如，丁雷教練和陳爍一起去吃開在火車鐵軌旁的燒烤店，還有陳爍早上趕路時騎的紅色共享單車，陳爍的母親讓他當主播等情節，都凸顯了杭州人生活在杭州的都市感。影片的拍攝地點和故事背景都在杭州，形成了杭州本土化電影的特征，同時也是對該城市的一種宣傳。

在亞運會成功召開的大背景下，《熱烈》所宣揚的是一種超越“愛好”與空洞理想的堅持精神，是自下而上的全民體育觀，號召人們去追求自己的夢想。《熱烈》不僅是一部舞蹈電影和街舞電影，還帶有競技元素和體育元素。與傳統的競技體育題材電影不同，它不局限于體育賽場、擺脫了“唯金牌論”的束縛，更注重表現主人公對街舞的熱愛和個人追求；還將討論的范疇從“對理想的堅持”延伸到“理想與現實的關系”“街舞文化和商業性的關系”。這不但使得觀眾能夠深刻體會到主人公對街舞的執著并非單純出于對金牌或決賽的渴望，而是源于對街舞的熱愛和個人的追求，還能引導觀眾思考如何更加長遠地去堅持這一愛好，例如用競技體育的方式使它規范化，或在商業活動上加以宣傳和引導等。

結語

本文通過大鵬導演的《熱烈》對現代性情感議題中的一些重要方面進行了分析，包括情感的多樣性、個體性、社會性、真實性和社會性等。影片通過劇中人物嬉笑怒罵、插科打諢的話語模式污染和模糊了被現代主義者純化的藝術媒介、樣式和表達方式，填平了現代主義者精心構建的藝術與大眾以及藝術與生活的鴻溝，讓觀眾得以在輕松愉快的氛圍中深入探討這些議題，理解情感表達在現代社會中的重要性和意義。在以后現代式譫妄的話語體驗呈現出不同于古典式的以日常經驗為參照系的意義理解模式中，大鵬商業電影的高頻創作與被普遍接受也顯示出因為繼現代主義的“純粹性”努力之后，審美經驗已經無法恢復到日常經驗一部分的原初狀態的文化事實。

參考文獻：

[1]貓眼專業版-實時票房[EB/OL].（2023-08-18）[2023-08-18].https：//piaofang.maoyan.com/dashboard.

[2]俞可平.社群主義[M].上海：東方出版社，2015：13.

[3]周憲.走向創造的境界[M].上海：古林教育出版社，2019：107.

[4][英]保羅·克勞瑟.視覺藝術的現象學[M].李牧，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21：40.

[5]朱其.當代藝術理論前沿[M].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15：11.

【作者簡介】? 閻 虹，女，遼寧沈陽人，沈陽音樂學院戲劇影視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戲劇影視表演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