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曉曦
在中國話劇早期新劇家研究中,有一顆亟待挖掘的“蒙塵遺珠”。他熱心音樂教育,是我國創辦現代學校、開設西洋樂器教學的先驅;他投身新劇事業,組建以善演歌舞新劇著稱的開明社,是中國話劇史上“甲寅中興”時期的一代風云人物。只可惜“無如俗眼居多,終至曲高和寡湮沒無聞”[1],他曾經精彩而跌宕的藝術人生,卻較少為人關注。他,就是朱旭東。
朱旭東,清光緒年間生人,直隸籍,具體生卒時間和詳細生平暫無考證,我們只知道他早期旅居菲律賓五年,在當地學習音樂和醫學,于甲午戰爭前回國,以西醫的身份在北京燈市口行醫為生,偶爾在燈市口教堂舉辦活動時演奏西洋音樂。
1906 年春,朱旭東感受到北京西學風氣漸起,于是變賣家產在東安門南池子成立有級學堂,想要借此提倡音樂教育。同年6 月,有級學堂正式開學,但很快就深陷債務困境。朱旭東始終堅持“有我朱旭東在著一天,萬不能瞧著學堂關閉。寧可沒有朱旭東,必不可沒了有級學堂”[2]的態度,四處奔波游說,終于獲得鳳千翔的資金支持。有級學堂自購相關樂器,同時招收男、女學生,開設有鋼琴、手風琴、笛子和吹管樂等課程,是當時少有的私人投資開設音樂課程的專門學校。

兒童音樂教育研究會成立告示
1908 年,朱旭東在鳳千翔的資金支持下創辦翔千學堂,并受聘江蘇旅京學堂在年假期間擔任音樂補習科的音樂老師。朱旭東在授課同時,還帶領學生組織音學隊,積極參加慈善和社會演出活動。2 月,田際云提供天樂園作為演出場所,朱旭東帶領翔千學堂音學隊參與融匯中西的音樂和舞蹈的表演活動,為翔千學堂的持續發展籌集資金。4月,在京師勸學所觀摩會上,朱旭東帶領“翔千學堂的音樂學生和江蘇學堂的音樂學生輪流演奏,音樂如鋼琴、風琴、提琴、軍鼓軍號”[3],教學與演出相結合,在學習的同時讓學生通過演出獲得經驗并提高自信,朱旭東出色的教育才能和社會組織能力由此可見。
關于朱旭東音樂教育探索早期的成果,除至1911 年他依舊在北京擔任音樂學堂教員外,世間還有他在陸軍大臣廕昌等的捐款資助下在北京開設音樂大學校,以及在東四牌樓附近開設京師第一音樂學堂等說法,但暫無明確的史料記載可以佐證,有待進一步相關資料的查找。
1937 年7 月,有感于北京兒童音樂教師師資力量的匱乏,朱旭東和教育家查良釗等人共同發起兒童音樂教育研究會,并在藝文中學開設為期六個月的訓練班,“專收幼稚園教師,初小教師,及留心兒童音樂教育者”[4],朱旭東受聘擔任指導員。此時的朱旭東已年逾古稀,可見音樂教育是他終身踐行的事業。這也是朱旭東生平最后可以考據的資料。
1911 年4 月,在北京擔任音樂學堂教習的朱旭東,意外被田際云一案株連,也被緝拿關押。該案案情原因復雜,情節離奇,引發當時各家報紙的競相報道。據悉,兵部侍郎貽谷因斂財被參劾案是整個事件的源頭。法部尚書廷杰負責審理此案,卻半途身故。貽谷之子吏部郎中鐘岳由此和暗中涉嫌參與行賄廷杰的一眾人等就行賄錢款發生糾紛。在貽谷后臺的唆使下,宗室成員瑞賢以京師匪黨勾結外匪、為害地方的罪名呈遞參折,將田際云、朱旭東等涉嫌之人作為京師匪黨抓捕。8 月,案件審理結束,田際云以演唱新戲為名煽惑民眾和引誘良民聚賭欺詐錢財的罪名均不成立,朱旭東被認為是田際云死黨、二人暗中勾結的罪名也相應無法成立。但仔細閱讀相關報道可以看出,田際云演唱新戲其實正是在天樂園與王鐘聲的合作。王鐘聲編演的新劇帶有強烈的宣揚革命民主和愛國主義思想的色彩,對官場的腐敗進行了無情揭露和辛辣諷刺,正是這些內容引發了清政府官方的忌恨。同年7 月,京師警察廳曾以王鐘聲在居住地全浙會館聚賭斗毆的罪名也將其拘捕,判決罰金十五兩并遞解回籍。由此可見,田際云和朱旭東被捕一事實則與王鐘聲新劇演出引發的猜忌關聯密切,而朱旭東與田際云和王鐘聲交游匪淺,也正是在田、王二人的影響下,對新劇生發了濃厚的興趣。

朱旭東
1912 年3 月,朱旭東與李君磐一同前往上海,以“現身說法以為社會教育之助”[5]為宗旨,在顧希林資助下組建開明社。5 月18 日,開明社在大舞臺以國民募捐的名義舉行首次演出。此次演出是與戲曲演員同臺,合作滑稽劇《曼倩偷桃》,開明社社員演出歐洲社會新劇《青年鏡》。開明社原本計劃是將演出收入的十分之二用于支付開銷,其余全部捐獻,但實際演出境遇“奈是日上下座客寥若晨星,較之七班合演相去不可以道里計,所得看資于開支尚歉不足,何能再為助捐”[6],讓朱旭東等人失望不已。開明社的演出風格與當時其他的新劇團隊不同,在開場、轉場和結束段落都配合西洋音樂和歌舞演出,劇目上也偏重選擇改編西洋劇,陸續在新舞臺、張園和謀得利戲院等處登臺。
7 月下旬,開明社新劇團發起新生招募,招收標準頗為嚴格:“所招社員皆出題作五百字始收也,故內容之井井,不但為各社冠,而各社員之品行融融穆穆,真堪作國民之模范。社員中有不肖者,逐而出。蓋旭東素惡茍且之風,不令于青年過渡時代養成此習也。每日定課,上午音樂下午排戲,晚餐后跳舞與西曲。條規頗嚴,不到者懲之。”[7]同年10 月,開明社在中華大戲院再次開演,演出《好事多磨》《多情英雄》《情癡》等劇目。同時受邀在中國社會黨紀念會上演出《縛虎記》。《縛虎記》根據中國社會黨黨首江亢虎同名小說改編,共十幕,講述江亢虎因黨務活動被捕的相關事件。那一時期,近代政黨積極利用新劇作為宣傳和擴大影響力的手段,開明社亦與中國社會黨關系緊密。
由于舊劇演出團體的排斥,兼之始終未能在上海站穩腳跟,1913年年初,朱旭東選擇帶領開明社遠赴西南,在重慶、成都以及宜昌和沙市等地流動演出。開明社在四川的演出首開當地新劇演出先河,雖然由于語言隔閡收益平平,卻帶動了當地新劇活動的啟蒙,重慶“群益新劇社”、成都“建平劇社”的發起人均參與過開明社當時的演劇活動。
在民鳴社、新民社、春柳劇場等新劇團體的共同努力下,上海新劇行業迎來“甲寅中興”的繁華景象。開明社返滬,并于1914 年1月宣布改組為開明社改良新劇團,在謀得利戲院重新開演,明確提出西洋音樂譜以中國歌詞、加入西洋舞蹈尤其是法國最新流行舞蹈以及上演西洋劇目是劇團的“三大特色”[8]。

上海新劇公會六大劇團聯合演劇廣告

開明社演劇廣告
開明社改良新劇團在謀得利戲院演出月余,之后遷至法租界歌舞臺。朱旭東為維持劇社經營,邀請跟隨自己學習音樂的學生、也是義子史海嘯加入,擔任西裝旦角;遷至法租界歌舞臺時,又邀請新劇早期的風云人物任天知加盟,劇目選擇也從單純以歌舞見長的《杜鵑春》《梅花落》延伸到《家庭恩怨記》《血淚碑》等風行一時的題材,但依舊難以支撐,于5 月底暫停在上海的演出。
在上海短暫駐留的半年時間里,朱旭東還積極參與了新劇聯合工會的籌備組建,帶領開明社中11人參與新劇工會公演;與新民社和民鳴社舉辦聯合公演,演出《禽海石》和《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作為音樂專家,他與史海嘯和朱小隱共同受邀,參演春柳劇場吳我尊新編哀情劇《芳草怨》。同時,朱旭東是嘗試將鋼琴、小提琴等西洋樂器用于京劇伴奏的第一人,并擔任開明社多部劇目的編劇一職。
1914 年10 月,朱旭東接受流亡日本的劉藝舟邀請,率社員二十余人抵達日本神戶。11 月5 日至11日,劇團在大阪中座以“中華木鐸新劇”的名義隆重開演。演出劇目為:新編歷史劇《豹子頭》、托爾斯泰同名小說翻譯劇《復活》第四場“牢獄”、新編《西太后》和歌劇《綠林仁俠》選段。12 月5 日至11 日,“中華木鐸新劇”在東京本鄉座隆重開演。演出劇目為:新編歷史劇《豹子頭》、托爾斯泰同名小說翻譯劇《復活》中“牢獄”和“西伯利亞”兩場和“中國歌劇”《空城計》(后更換為《茶花女》)。演出過程中,朱旭東擔任樂隊隊長的職務。《綠林仁俠》表演的是婚禮之夜的舞會一場,該劇是蘇格蘭著名歌劇,開場便是鋼琴獨奏,之后是器樂合奏、合唱與舞蹈,充分展示出朱旭東為首的開明社眾人深厚的西洋音樂素養。《復活》中的“西伯利亞”場,劇團借鑒了日本藝術座演出時的處理方法,同樣編排了原先由松井須磨子演唱的《卡秋莎之歌》。囚犯們帶著手銬腳鐐,背負著沉重的行囊,在冰天雪地中向“死亡”代名詞的西伯利亞緩慢行進著,卡秋莎哀怨委婉的歌聲讓這一場景更加催人淚下。朱旭東等人對于《復活》中音樂和唱段的處理,不再是簡單的歌舞表演,或用音樂作為場次之間的穿插,而是充分利用音樂的效果來烘托主題和渲染情緒,讓音樂和歌曲的演繹成為表演中重要的有機組成,這是新劇表演美學發展進程中的一次重大突破。

“中華木鐸新劇”在日本演出《豹子頭》劇照

“中華木鐸新劇”在日本演出《復活》劇照
朱旭東率隊前往日本,和劉藝舟共同以“中華木鐸新劇”名義的兩次公演,是中國戲劇史上自話劇這種藝術形式誕生后的第一次國際演出交流,具有里程碑式的非凡意義。朱旭東團隊中的眾多演員,通過親身體驗,廣泛吸收了日本新派劇蓬勃生機的美學風格。史海嘯之后成為早期劇人中最擅長飾演西洋女子的演員,《復活》成為之后新劇演出中的經典,乃至新劇加唱形式的廣泛出現,都是此次演出對中國早期話劇藝術性提高所產生積極而深遠影響的體現。
開明社諸人歸國后,主要社員部分選擇其他新劇團體。朱旭東帶領二十余人,在1915 年至1916 年間遠赴南洋,游歷新加坡、印尼等地,成為將中國新劇介紹到海外的第一人。
朱旭東的演劇實踐未能長期立足新劇市場,但他所創立的開明社新劇團孕育和培養出多位活躍在中國現代文藝界的戲劇家和音樂家,可謂“慧眼識才,伯聞天下”。

陸子美劇照
著名新文學家、新文化運動先驅之一的劉半農和現代民族音樂事業的開拓者劉天華兄弟早已為世人熟悉,但卻很少有人知道,二人均是朱旭東開明社新劇團的成員,也是在這里開啟了二人寫作和音樂的道路。當時母親病故、父親臥病,劉氏兄弟賦閑在家,面對負債累累的家庭境遇,兄弟二人決定離開江陰,到上海尋求出路。1912 年開明社成立不久,兄弟二人就加入其中。劉天華在管弦樂隊擔任小號手并跟隨朱旭東學習鋼琴和其他西洋樂器;劉半農則在《上海演說報》擔任編輯并負責協助朱旭東編寫歌詞和劇本,有時也會登臺參與演出。開明社早期在上海的演出和遠赴重慶、成都以及宜昌和沙市等地的流動演出,劉氏兄弟二人均有參與,直至“本社經劉藝舟之介紹,赴日本演劇一年,半農兄弟未往”[9]。開明社新劇演出的內容富有鮮明的民主主義色彩和愛國思想,而且社員在朱旭東的嚴格要求下普遍品行端正。人文薈萃、新思想得以迅速傳播的外部環境,讓劉氏兄弟在朱旭東和李君磐的指導及影響下,通過頻繁的藝術實踐,迅速成長起來。劉天華不斷精進自己的樂器素養,在離開劇社后受聘家鄉江陰的小學擔任音樂老師,開啟自己音樂事業的起點;劉半農編譯《好事多磨》等劇本,后在徐半梅的推薦下加入中華書局任編輯,正式跨入上海文壇。
被朱雙云評價為“嬌憨頑艷,別具風度,以哀情劇名于時”[10]的陸子美,聞名于民鳴社時期飾演悱惻纏綿的悲旦角色,“大多數是代表著被封建惡勢力壓迫、受盡折磨而無可如何的女子”[11],但他的新劇道路始自開明社,卻少為人知。陸子美出身蘇州行醫世家,就讀于江蘇師范學校,17 歲時父親亡故后,家道中落,聽聞開明社新劇團在上海招生的消息,遂棄學加入。“社中主任朱旭東以其鼻聳嗓清,宜于西裝旦,試使飾劇中主要,果大稱職,優遇之。”[12]可見,正是朱旭東的獨具慧眼,為陸子美開啟了新劇演劇事業的大門。陸子美在開明社演劇約一年時間,蘇少卿回憶“赴日本演戲,子美以體弱不愿渡海,遂轉入民鳴社”[13],但實則1913 年11 月陸子美就參加了民鳴社在法租界歌舞臺的首演,推測應該是在開明社離滬前往四川巡演之前離社。
身材高大、擅長扮演西洋女子的史海嘯,“劇緣始于前清宣統末年,中學堂畢業時值開明社發起于申,乃被招考。社長朱旭東以其人格出眾,遂承為己子專心教授,于今六載,學業已大昭,著西裝劇是其專長,時裝古裝尤為他人所不及”[14]。音樂方面,史海嘯也頗得朱旭東傾心傳授,鋼琴和小提琴均十分擅長。開明社自南洋歸來后,團體宣告解散,史海嘯在天蟾舞臺、笑舞臺和蘇州民興社等處參與演出,其演出風格始終繼承了朱旭東所開創的開明社“音樂、歌舞、西劇”三位一體的特色。1919 年,史海嘯與周石吟在北京集合開明社舊部,成立益世社,在新世界、城南游藝園等地演出。“朱旭東雖非社長,然仍以顧問名義,在暗中主持社務。開明社在此時期,雖名義不復存在,但它的精神,還繼續地存留著。”[15]可以說,史海嘯既是朱旭東的學生、義子,更是朱旭東新劇事業的延續者和繼承者。
深受朱旭東教育和影響的還有朱旭東的兒子朱筱隱,他擅演小生,鋼琴、胡琴以及各種銅管樂器無不精通,除在開明社演出外,還在春柳劇場、天蟾舞臺等處登臺。
朱旭東與戲曲界的影響和關聯也頗為深厚。著名京胡大師楊寶忠曾拜其為師,尚小云《摩登伽女》中的編舞和音樂皆由朱旭東自《英格蘭女兒曲》改編創作。同時,益世社在北京演出時,“梅蘭芳近頗研究新劇,常偕姚玉芙赴新世界觀史海嘯等排演,京人測為梅演新劇之預兆”[16]。
“輾轉尤昔,埋名無聞,余深惜之。而朱則幽茂獨賞,無求人知,余又敬之。”朱旭東在近代音樂教育史和早期話劇史上皆名聲不顯,但他的事跡和深遠的影響力卻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值得進一步深入挖掘和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