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芳鶯|文
對國企來說,融資性貿易是違規業務,進口銅精礦代理采購業務是不是違規業務,須對監管規定進行解讀,從審計判斷和司法案例判決入手,才能得出正確結論。本文對此進行了研究,得出結論為進口銅精礦代理采購業務不是融資性貿易。
2022年8月15日,隨著A股上市公司秦港股份的一紙公告,總價值60億元的銅精礦“失蹤”大案浮出水面。據媒體報道,2022年8月1日前后,有13家貨主總價值60億元的30萬噸銅精礦被第三方劉某無單運走。上述13家貨主委托中國秦皇島外輪代理有限公司、秦皇島外代物流有限公司等兩家貨代公司做報關、貨物倉儲、貨權保管等工作。需要一提的是,這兩家貨代公司又以委托作業的形式與秦港股份簽署了港口作業合同,港口的作業、貨物存儲等由秦港股份實際操作。秦港股份因此被推上了輿論的風口浪尖。
資料顯示,“秦港股份”為河北港口集團控股子公司,是全球大宗干散貨公眾碼頭運營商,分別于2013 年、2017年在香港聯交所、上海證券交易所上市,成為河北省首家布局A+H股雙資本平臺的國有企業。
在業務具體操作上,貨物入庫之時,秦皇島外代物流方面需要給貨主出具加蓋公章的商品驗收入庫單,貨物放在秦皇島港雜貨公司的堆場。正常放貨時,貨主通過指定的聯系人Email發出加蓋貨主公司放貨專用章的放貨通知書,貨代公司在收到通知書后,方可給提貨人辦理提貨手續。
在這個事件中沒有貨主指令,13家貨主總價值接近60億元銅精礦,竟然被第三方運走了。秦皇島外代物流給每家受害貨主出了一個加蓋其公章的情況說明,承認是他們無單放貨,也就是無貨權人指令放貨。據劉某交代,其與秦皇島外代物流一起配合了多年,無單放貨的行為長期存在。一般情況是劉某先把貨提走,之后再將貨物補回來,操作非常簡單,基本上是劉某打電話給貨代公司就可以放貨。劉某自稱預判銅價會上漲,于是在6月份投入了大筆資金進行單邊做多投資,但買入不久,銅價便大幅下跌,最后被強行平倉、割肉,損失慘重。所以這次提前轉賣貨物后,無法再把貨物填補回來,導致暴雷。

兩家貨代公司與秦港股份同屬河北港口集團有限公司,三家公司的操作和管理令人咋舌,該事件引起河北省政府高度重視,正在立案調查中。一年來,網絡上對該事件的討論一直沒有停止,其中不乏知名視頻號刊登文章,說劉某公司與國企間的交易行為是托盤貿易、融資性貿易(以下統稱為“融資性貿易”)。筆者認為該知名視頻號雖然對該事件進行了調研,但不夠全面,因此得出的結論是片面的。下面筆者基于對業務的深入調研以及監管、司法的判斷總結,對該業務是不是融資性貿易給出客觀結論。
2020年5月至案發前,某國企先后與劉某公司簽署過15份代理采購合同,共代理進口銅精礦44.4 萬干噸,劉某公司共提貨38.39萬干噸,提貨前均已支付了等值貨款和費用,不存在未付款先轉移貨權的情況。該國企與外商也簽署了進口銅精礦采購年度合同。
進口合同和代理合同在資金支付方面的約定是,國企與外商之間采用進口信用證方式支付貨款,一般為兩次支付,第一次是進口單據到單后5個工作日,美元支付全部臨時貨值,第二次是最終結算價格和品質確定后支付尾款。
劉某公司須向國企支付貨款和進口稅費,一般分三次支付,第一次是在開證前5個工作日支付履約保證金(開證金額×110%×10%),第二次是在進口銅精礦到港后報關前,將預估的稅費匯入國企賬戶,第三次是每次提貨前需按所提數量的臨時貨值100%付清當批貨款。

合同關于貨權的約定是,進口貨物到港后,所有權歸國企所有;劉某公司未付款不得提貨;國企收款后1個工作日內向劉某公司轉移貨權。如劉某公司要求延期提貨,國企要求劉某公司不得晚于進口信用證到單日后90 天,否則國企可對外銷售。延期付款期間,劉某公司不得提貨,不享有貨權。
早在2017 年,國務院國資委下發過《關于進一步排查中央企業融資性貿易業務風險的通知》,這是唯一可以查詢到的關于融資性貿易主要特征的規定,該通知提到融資性貿易的主要特征有四個:一是虛構貿易背景,或人為增加交易環節;二是上游供應商和下游客戶均為同一實際控制人控制,或上下游之間存在特定利益關系;三是貿易標的由對方實質控制;四是直接提供資金或通過結算票據、辦理保理、增信支持等方式變相提供資金。
近年來,國家監管部門對國有企業開展融資性貿易的監管口徑不斷收緊,國務院國資委《關于做好2023年中央企業違規經營投資責任追究工作的通知》(《國資廳發監責〔2023〕10 號》)明確提出,國資委嚴禁融資性貿易、“空轉”“走單”虛假業務,一經發現即由集團公司或上級企業提級查辦,涉及二級子企業或年內全集團累計發現3件上述同類問題的,應當報告國資委,由國資委提級查辦。
前些年審計署重慶辦在審計署網站發布融資性貿易的審計方法,可以總結出政府審計判斷融資性貿易的標準:
虛構貿易背景的審計。首先查看融資企業向銀行提供的購貨合同,一般直接偽造與大型知名企業的交易,以增加其貿易背景的可信度。其次到稅務局核查上游企業開具的增值稅發票當天,融資企業開出了金額幾乎相同的發票到第三家公司,第三家公司是否也在當天向融資企業的上游開出了金額相差無幾的發票。
真實貨物流轉的審計。首先查看融資企業的存貨量與向銀行提交的合同成交量是否相符,關注融資企業的倉儲費和運輸裝卸費是否與合同成交量成正比。其次到倉儲公司延伸調查,核實融資企業是否有真實足量的貨物在倉庫存放。
還可以到收貨公司延伸調查,核實收貨公司是否在同一天把同一批貨物轉賣出去了,購買這批貨物的正是融資企業的供貨商,再到供貨商延伸調查,核實供貨商賣給融資企業的貨物確實來源于從收貨公司購入的貨物。
司法實踐中對“融資性貿易”的定義與國資委大同小異,由于近年來涉訴的“融資性貿易”絕大部分表現為“循環貿易”的形式,在最高人民法院出版的法官會議紀要中有時會直接以“循環貿易”一詞指代目前國資委禁止的融資性虛假貿易。
“循環貿易”的典型交易結構為:多個交易主體以兩兩簽訂內容相同或基本一致的買賣合同的方式,形成閉合的貨物流及資金流回路,整個交易呈現“頭尾相連”。一旦法院認定該交易構成“循環貿易”,進而就會否定各個交易主體之間買賣合同的效力。
“循環貿易”的主要特征分為以下幾類:
第一,最初的上游供應商和最終的下游客戶由同一主體實際控制,或上下游之間存在特定利益關系。
第二,貨物不存在或始終由一方實際控制。在司法實踐中,法院會通過貨權轉移憑證上載明的倉儲方沒有存放相關貨物的設備、不具備倉儲條件、加蓋的印章與公安部門備案預留的印章不一致等事實綜合認定“貨物不存在”。法院通過以下三種方法認定“貨物并未實際流轉”:一是通過物流公司并未辦理貨物驗收及交接手續、貨場地址即為貨物銷售方的住所地、物流公司無法證明其實際占有或實際控制涉案貨物,以及無法證明涉案貨物的種類、質量、標準與合同約定的貨物一致等事實。二是法院通過提貨單上的接收過戶的公司并未在倉庫開戶、提貨單上欠缺卡號無法提貨,以及沒有在提貨單有效期內發生過實際提貨等不合常理的單證內容及執行瑕疵綜合認定。三是法院通過雙方沒有按照合同約定辦理檢驗手續、無法提供實際交割貨物的憑證(僅憑書面結算單即確認貨物過戶,無法提供貨運工具、交割場所等履約信息)、收貨方未盡合理的查貨及盤驗義務即出具《收貨確認函》等事實綜合認定。
第三,“虛構貿易背景”或“人為增加交易環節”。在司法實踐中,法院通常會綜合以下一項或多項特征來綜合認定該交易是否為“虛構貿易背景”。
特征一:貿易鏈條中所有買賣合同的產品、規格、型號、數量、交貨地點、驗收、結算等要素高度雷同,僅單價不同。
特征二:正常貿易中通常會以“低買高賣”的方式賺取差價,但如果貿易鏈條同時存在“首尾相連”以及其中某一方(通常是借款方)“虧著賣”的異常交易情形,則可能會被法院認定為該交易構成“循環貿易”。
特征三:貿易鏈條中的部分交易主體只賺取收益卻不承擔驗貨義務、市場風險(價格波動風險)、信用風險(交易對手方履約風險)等買賣合同項下常見的風險或責任的情況;或部分交易主體存在承擔所有風險卻沒有收益的不合理現象(比如上游供應商未交貨時,貿易商不向上游要貨,反而向下游客戶公司催款)。
此外,如能提供體現交易環節中的一方直接提供資金或通過結算票據、辦理保理、增信支持等方式變相提供資金的書面協議、會議紀要、書面函件;涉刑案件中的證人證言、詢問筆錄等,有利于證明真實交易目的。
進口銅精礦代理采購業務不是循環交易,業務并未形成循環貿易鏈條,不是“只走單、走票、不走貨”的空轉交易,業務真實存在,未人為增加交易環節,沒有虛偽意思表示。
國企未向劉某公司提供資金。在劉某公司支付保證金的前提下,國企將貨物先行購入,并在控制貨權的情況下墊資購買銅精礦,并不是將資金借給劉某公司使用,也未允許其先提貨后付款。
國企承擔了市場風險。根據交易合同約定,若劉某公司不支付貨款,國企不會將貨物發給劉某公司,不允許其形成債務。當劉某公司超過約定期限未付貨款時,國企不僅可以將貨物另行銷售,還可以追究劉某公司的違約責任。其中可能的相關匯率損失和資金占用費,則可以從劉某公司的履約保證金中扣除。國企在其中承擔了“劉某公司不能付貨款”的市場風險,這完全不是借貸行為的履行方式。
國企從事的是真實的貨物代理進口貿易業務,在業務過程中,貿易標的一直由國企控制,國企從未直接向劉某公司提供資金或以結算票據、辦理保理、增信支持等方式變相提供資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