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雷 波
1938年6月黃河花園口決堤,是抗戰前期中原正面戰場最具影響力的事件之一,在某種程度上直接造成中日兩軍沿黃泛區對峙的局部相持格局。近年學界對花園口事件的研究聚焦決堤對正面戰場戰略態勢之塑造、黃泛區生態及民生劇變諸問題(1)關于花園口決堤的研究成果,主要有沈家五:《1938年黃河花園口決堤經過》,《民國檔案》1986年第1期;馬仲廉:《花園口決堤的軍事意義》,《抗日戰爭研究》1999年第4期;渠長根:《功罪千秋——花園口事件研究(1938—1945)》,博士學位論文,華東師范大學,2003年;徐有禮、朱蘭蘭:《略論花園口決堤與泛區生態環境的惡化》,《抗日戰爭研究》2005年第2期;奚慶慶:《抗戰時期黃河南泛與豫東黃泛區生態環境的變遷》,《河南大學學報》2011年第2期;汪志國:《抗戰時期花園口決堤對皖北黃泛區生態環境的影響》,《安徽史學》2013年第3期;曾磊磊:《黃泛區的政治、環境與民生研究(1938—1947)》,博士學位論文,南京大學,2013年;李春霞:《花園口掘堤事件與南京國民政府黃泛區方略再認識》,《鄭州大學學報》2016年第1期。以戰爭與環境視角對此進行研究的代表性著作,還有Micah S.Muscolino, the Ecology of War in China:Henan Province,the Yellow River,and Beyond,1938-1950,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對于黃河改道南泛、下游環境變遷與中共中原抗戰之間的關聯卻鮮少討論,特別是中央決策層面對改道南泛的認知與討論、豫東新四軍進出黃泛區的探索與調適等問題,至今尚缺專門探討(2)相關研究主要有張留學等:《豫皖蘇抗日根據地的建立》,《史學月刊》1981年第5期;渠長根、賀艷秋:《論共產黨領導下的黃泛區抗戰——以豫東地區為中心》,《中州學刊》2005年第5期;郭寧:《在河南與蘇北之間:中共豫皖蘇根據地的建立與變遷(1937—1941)》,《中共黨史研究》2022年第3期。。本文嘗試綜合各類新舊史料線索,聚焦花園口事件后中原敵后戰場戰略態勢演進以及中共的認知與因應,對新四軍彭雪楓部進出豫皖黃泛區的遭遇、觀感、應對策略及多方互動略作梳理,以期透視中共華中敵后抗戰中的環境因素及影響。
開封失守后,國民黨政府為阻止日軍沿隴海路西犯鄭州、洛陽一線,于1938年6月上旬掘開黃河趙口及花園口南堤。黃水自此改道向東南傾瀉,先后奪賈魯河、潁河與渦河河道,漫注于正陽關至懷遠一段之淮河。在豫東皖北形成長約400公里、寬約30公里至80公里不等的黃泛區(3)羅來興:《1938—1947年間的黃河南泛》,《地理學報》1953年第2期。。黃水入淮后,橫溢兩岸低地,泄入洪澤、寶應、高郵及邵伯諸湖,再借淮入運,蘇北亦成澤國(4)《國民政府行政院善后救濟總署編黃泛區損失統計表》(1946年),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5輯第3編“財政經濟”(6),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73頁。。此舉不僅塑造了中原正面戰場局部相持格局,也極大改變了豫皖蘇泛區的水域生態、商貿結構與民生日常。1941年12月,由國民政府行政院組織的“豫皖黃泛查勘團”報告稱:“四年來暴敵不獲西逞,中原得告無虞,實所利賴。惟處此八萬平方華里之泛區民眾,生者無棲身之所,死者乏葬埋之地,桑田滄海,廬舍為淵,其所受之犧牲,所遭之痛苦,誠為抗戰軍民中之最大而最慘者。”(5)《豫皖黃泛查勘團查勘報告書》(1941年12月),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14-070600-0188。
從社會結構變遷看,淪陷區突遭黃水肆虐,民眾八面受敵,很多人便直接涌入各種形式的地方武裝系統之中,加劇了自晚清以來就已開始的地方社會軍事化進程(6)關于晚清中國地方社會軍事化及半軍事化問題,參見〔美〕孔飛力著,謝亮生等譯:《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1796—1864年的軍事化與社會結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在受害最深的豫東西華縣,“人民因黃水橫流,衣食無著,亦愿參加抗日部隊”,“在不長的兩月時間里,各區都召集了一千五百左右的人槍,成立了相當龐大的部隊”。由中共黨員王其梅率領的一支武裝,3/4的戰士是農民,“這些農民多是被黃災所苦不能生活者”。(7)《劉道生關于豫東武裝工作的報告》(1940年5月29日),《抗戰時期的河南省委》(2),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61、272頁。這種因黃水南泛而加速的社會結構變遷也提示著到敵后組織民眾、開展游擊戰的重要機遇。
此時中共軍政力量主要分布在華北與江南,整個中原戰略區的組織系統都相對薄弱,未能立即對決堤事作出反應。由長江局主辦的《新華日報》雖于6月12日發表“敵因屢犯被阻,竟決黃河大堤”與“豫東戰局漸趨穩定,我敵相持白沙附近”兩則電訊,但全部轉自國民黨中央社“鄭州11日電”(8)《前線戰報:豫東戰場》,《新華日報》1938年6月12日。。17日,長江局首次向中共中央論及黃河改道引起的戰局變化,“目前情況因黃河決堤,水勢泛濫,沿隴海路西侵之敵,刻主力已陸續經津浦移向鄂東及豫南,包括長江兩岸,形成進攻的弧線,其重點究在長江北岸,抑在信陽方面,未詳。”(9)《陳周博報毛洛》(1938年6月17日),新四軍戰史編審委員會編輯室編:《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1冊,第7頁。東部戰區檔案館藏,檔案號F.2.1/50。此電僅論大勢,并無具體對策。
6月25日,《新華日報》發表社論指出:“到現在花園口的決口寬度已達一百公尺,水勢向東南流直沖中牟,而與趙口決口之水相會合,汪洋浩蕩,黃河恐將改道入淮了”,“難民數目,就現在所知,計鄭州兩萬,中牟十二萬,尉氏等縣尚無法統計。”(10)《救災與防泛》,《新華日報》1938年6月25日。此番言論表明,長江局已注意研究黃泛引起的民生災變。“救災防泛”自是社會關注要點,但對中共來說,根據新形勢將游擊戰發展至黃泛區可能更具戰略意義。28日,負責長江局軍事工作的周恩來、葉劍英電告八路軍總部,花園口決堤后河水南泛,“黃河由蘭封至渤海一段河床較高,改道后將有許多徒涉場可利用”,建議朱德、彭德懷“注意黃河兩岸游擊運動的聯系和發展”(11)《周恩來軍事活動紀事(1918—1975)》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455頁。。此電是目前可見中共內部較早討論花園口決堤與敵后抗戰關聯的重要線索。
截至1938年6月,中共在豫省黃河北岸的游擊運動已有相當進展。當年春豫北淪陷時,北方局軍事部長朱瑞便以八路軍駐第1戰區聯絡處為中心,在直南豫北創建河北民軍第4支隊與八路軍晉豫游擊支隊(12)朱瑞:《抗戰初期在新鄉》,《八路軍新四軍駐各地辦事機構》(8),解放軍出版社,2016年,第245頁。。前者活動于清豐、南樂、濮陽、滑縣一帶(13)《冀魯豫抗日根據地》(1),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頁。,后者活動于沁水、翼城、曲沃、晉城、濟源、博愛等地(14)唐天際:《中國共產黨開辟晉豫邊抗日根據地的武裝斗爭》,《八路軍新四軍駐各地辦事機構》(8),第249頁。。八路軍第129師為落實毛澤東關于開展平原游擊戰的指示,亦派主力東出。6月底,師部部署陳賡旅4個營進至平漢線安陽、淇縣段,其補充團進至道清線之新鄉、博愛段(15)《劉伯承年譜(1892—1986)》上卷,解放軍出版社,2012年,第174頁。。
與北岸相比,南岸抗戰準備工作因受山地游擊思路影響,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豫西群山地帶。當黃河以北諸大戰告終,抗戰軍事重心轉至“黃河長江之間,津浦平漢之間”時,中共始籌劃南岸軍事布局(16)《葉劍英年譜(1897—1986)》(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218頁。。1938年2月13日,長江局提議派河南籍將領彭雪楓入中原,“組織和領導魯、豫、蘇、皖四省的軍事工作”,“確實地建立長江、黃河間我們自己的力量”(17)《陳紹禹、周恩來、秦邦憲、葉劍英關于發動山東、河南、江蘇、安徽群眾參戰致朱德等電》(1938年2月13日),《抗戰初期中共中央長江局》,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58頁。。彭雪楓到河南后,雖兼“長江局的聯絡局及指揮江蘇、山東、陜西、鄂北等處工作”(18)《關于河南軍事工作情形給長江局的報告》(1938年3月11日),《抗戰時期的河南省委》(2),第49頁。,關注點卻在豫西。3月1日,他致電毛澤東等指出:“豫西、鄂北、陜南,這一縱橫千里的廣大區域內約有群眾千余萬,央有桐柏山、嵩山、伏牛、秦嶺諸大山脈,散布其間。在地形、群眾及原鄂豫皖、湘鄂西蘇區的基礎為條件,工作前途是大有希望的。”(19)《彭雪楓關于發展豫西工作等致毛澤東等電》(1938年3月1日),《八路軍新四軍駐各地辦事機構》(14),解放軍出版社,2015年,第95頁。
相比豫西,豫東各方面的準備均相對滯后。2月18日,河南省委書記朱理治電告長江局,“蘇魯邊及豫東很快將變成戰區”,但“游擊戰爭干部仍未見來一人”(20)《李遜關于西華抗日活動情形給長江局的信》(1938年2月18日),《抗戰時期的河南省委》(2),第34頁。。3月初,省委在開封開展“保衛黃河運動”,設想以此為中心“發動沿河民眾運動,造成軍民合作”,布置隴海路兩側游擊戰爭,逐漸在睢州、杞縣、太康掌握了一些民眾武裝(21)《關于河南軍事工作情形給長江局的報告》(1938年3月11日),《抗戰時期的河南省委》(2),第47、48頁。。在這些武裝中,“睢州與杞縣各可把握五百武裝,唯其中黨基礎尚很薄弱”(22)《李遜給長江局的信——我黨組織情況及其與其他黨派關系、軍事斗爭、工人運動》(1938年3月31日),《抗戰時期的河南省委》(2),第52頁。。后來估計到日軍攻河南必自豫東始,又以“一個短期間曾用了很大的力量來布置”,形成分別以西華、商丘、睢杞及開封為中心的4個游擊區域。省委5月份曾制訂完整的豫東游擊計劃,“預備往西華各地組織游擊支隊向豫東各縣發展,到處組織游擊戰爭,游擊戰爭總的發展方向決定朝著皖西北”(23)《河南省委關于發展黨及發動群眾開展游擊戰爭的報告》(1938年5月),《抗戰時期的河南省委》(2),第67—70頁。。但直至6月,朱理治仍強調“豫東及豫皖邊一帶工作的薄弱”(24)《天一關于河南工作的綜合報告》(1938年6月),《抗戰時期的河南省委》(2),第87頁。。
隨著徐州失守,豫東形勢空前嚴峻。日軍第16師團沿隴海線西進,于5月30日攻占寧陵,次日占領睢縣,戰線推進至杞縣東南之榆廂、西陵。6月2日,國民黨軍退至平漢線以西,日軍第14、第16師團分別進至中牟、尉氏,第10師團推進至柘城,開封、中牟隨即失陷(25)「第2軍作戦経過概要、昭和12年8月下旬~昭和13年7月中旬(2)」、1937年8月—1938年12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1014200。。6日,彭雪楓分析中原戰局說:“現在敵人已在開始由杞縣、陳留迂回開封,由亳州、鹿邑間經淮陽、周家口以迂回鄭州、許昌,由正陽關及沿浦信公路攻信陽,以更大的迂回郾城和駐馬店”。在此形勢下,“豫西的山地,豫南的大別、桐柏山脈,是我們依托進行運動戰和游擊戰的有利陣地”。(26)彭雪楓:《目前在河南應該做些什么》(1938年6月6日),《新華日報》1938年6月14日。省委稍前也表示要立即在豫西山地“建立起游擊戰爭的根據地”,使河南“和冀察晉邊區一樣,變為華中抗戰的有力根據地”(27)《河南省委關于發展黨及發動群眾開展游擊戰爭的報告》(1938年5月),《抗戰時期的河南省委》(2),第76頁。。著眼于豫西山地游擊戰爭,大概是花園口事件前中共關于中原抗戰的核心思路。
但是,決堤后奔涌南下的黃水改變了中原戰場基本態勢。6月13日,蔣介石電告閻錫山:“自黃河花園口潰堤后,連日大雨已流至扶溝,突進尉氏方面之敵后路已斷,沿隴海西進之敵已向東退。”(28)《蔣中正電閻錫山黃河潰堤后沿隴海西進之敵已向東退》(1938年6月15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116-010101-0126-040。23日夜,日軍將其第14師團自中牟撤至開封附近,以豐島部隊擔任開封、蘭封間之治安警備。第16師團主力在尉氏以西與國民黨軍激戰后,亦于25日夜通過尉氏以東寬約600米的黃泛地帶,撤至馬廟、十八里集。后又渡過馬廟、通許間數條黃水漫流泥濘地,于7月7日集結于通許附近(29)「第2軍作戦経過概要、昭和12年8月下旬~昭和13年7月中旬(2)」、1937年8月—1938年12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1014200。。豫東戰場沿黃泛區漸成局部相持。
在此形勢下,中共河南省委將注意力轉向豫東。此時在豫東與中共有關系的武裝大致有:西華的3000人武裝,“其中1000完全在黨領導下,同志成分占五分之一”;每縣在省委代表領導下有千名武裝;淮陽約百人,商丘、永城、夏邑在宋克賓指導下“各有700人”。(30)《給毛澤東、張聞天、劉少奇的兩封電報》(1938年6月29日),張文杰等編:《紀念朱理治文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13頁。但除吳芝圃領導的杞縣外,其余大多是建立在統戰基礎上的地方實力派。尤其是宋克賓、魏鳳樓等老西北軍將領發起的地方武裝,僅在政治上傾向與中共合作。西華民眾武裝與中共組織亦是“弱控制”關系。時任豫東地委副書記劉道安后來指出:西華地方領袖胡曉初、侯香山、屈申亭,對中共“工作同志”多持“敬而畏之”的態度,“黨因建立未久,在部隊中亦不能起決定作用”。中共地方組織曾推動這些武裝東進敵后,但“他們留戀故鄉,借詞推卻,幾次斗爭與說服,均未奏效”。(31)《劉道安關于豫東武裝工作的報告》(1940年5月29日),《抗戰時期的河南省委》(2),第260、263頁。這些建立在松散統戰關系之上、缺乏中共組織重塑的地方武裝(32)抗戰初期中共在各地努力構建地方黨組織體系的同時,又將之嵌入敵后各類民眾武裝系統之中,以實現對敵后抗日工作的領導。是以各淪陷區域大體都有一個對民眾武裝的組織重塑進程。參見李雷波:《秩序的重建:抗戰前期江南東路的民眾武裝、地方黨組織與新四軍》,《近代史研究》2023年第2期。,便是豫東老黃河南岸中共游擊部隊的基本規模。
對長江局6月28日加強“黃河兩岸游擊運動的聯系和發展”之建議,八路軍方面有何反應,目前尚少資料可以詳說。中共河南省委卻有清晰的游擊新計劃,與長江局建議相呼應。29日,省委電告中央:“我們準備派留守處一連武裝用新四軍4支隊游擊隊名義,在豫東配合西華游擊隊向敵區行動;同時,在西華組織9個支隊,分遣到豫東各縣游擊。在上層,推動與幫助二區行政專員宋克賓及七區專員劉莪青,發動全豫東游擊”,但最大的困難是“缺少有游擊戰事實際經驗的干部數百人”。(33)《給毛澤東、張聞天、劉少奇的兩封電報》(1938年6月29日),張文杰等編:《紀念朱理治文集》,第113、115頁。這是肖望東部東進前省委的基本部署方案,目標是發動全豫東的游擊戰爭。
7月3日,毛澤東復電:“你們對游擊戰爭的布置一般同意,但游擊戰爭的發動一般不應過早,需在敵人后方比較空虛的地區發動。對于伏牛山脈須即去建立黨與群眾工作基礎。干部準備在這期抗大畢業生中派四百人到河南及安徽北部,惟有游擊經驗的干部甚少。”(34)《在敵后比較空虛地區發動游擊戰爭》(1938年7月3日),《毛澤東軍事文集》第2卷,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357頁。對省委的游擊方案雖“一般認可”,但不主張過早去豫東。4日,彭雪楓報告說,豫東戰后河南游擊形勢已大有好轉,“自開封失守后,各縣難民之較先進者,紛紛前來聯絡,以圖揭竿而起”,豫西別廷芳部也“愿與我們切取聯絡”(35)《望急派大批干部,應付發展局面》(1938年7月4日),周為松主編:《彭雪楓將軍在竹溝》,河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2頁。。次日,毛澤東回電,“河南工作發展順利甚慰,所需干部我們當盡量供給”(36)《毛澤東軍事年譜》,廣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52頁。。
省委在與中央溝通的同時,也接受長江局關于豫東敵后游擊戰爭的指導。7月9日,朱理治等電告長江局:“關于豫東游擊戰爭,李均同志來此傳達你們的指示,完全同意。現在我們派赴豫東游擊的武裝,已準備就緒,兩三日內即將出發。我們已經同豫東黨在政治上準備動員民眾來歡迎、擁護它,并設法擴大之,使之成為我們在豫東開展游擊戰爭的公開旗幟及基干力量。”長江局指示竹溝部隊進入豫東,并以西華為中心做上層統戰工作。省委進而建議以劉莪青、宋克賓兩專員為對象擴大統戰范圍。(37)《朱理治彭雪楓陳少敏關于河南黨的組織問題與游擊武裝情況給中共中央長江局的報告》(1938年7月9日),《抗戰初期中共中央長江局》,第318頁。此電未提黃河改道及南泛問題,但次日致八路軍電著重談及。10日,彭雪楓電告朱德等,“由于黃河改道,老道河底頗高,日久將有危險”,“要使晉、冀、魯三省游擊運動的發展不受黃河隔絕,而得到很好的聯系與配合,予豫東工作以有力幫助,我們估計在堅持統戰工作與組織武裝群眾、發動廣大游擊運動的方針下,我們可能到河南與各級軍政當局建立某種形式的軍事政治聯合的統戰形式,配合開展游擊運動”(38)《彭雪楓關于河南省武裝情況及工作部署致朱德等電》(1938年7月10日),《新四軍·文獻》(1),解放軍出版社,2015年,第156頁。此電信息不甚完整,但從“不受黃河隔絕”“很好的聯系與配合”“開展游擊運動”等表述看,與長江局6月28日電報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
彭雪楓還表示,省委日內派兵,“由肖望東率領赴豫東,配合西華游擊隊行動,發動廣泛游擊戰爭,擴大自己,搜集此次大軍遺棄槍支,擴大政治影響”,同時“謀由確、泌、信、桐交界區域向南發展,以恢復過去襄、棗、宜游擊區;向西發展,以求開展豫陜邊工作”。倘能在豫西造成許多游擊基點,不僅“可支援豫東游擊運動”,亦可側擊南攻武漢之敵。(39)《彭雪楓關于河南省武裝情況及工作部署致朱德等電》(1938年7月10日),《新四軍·文獻》(1),第157頁。可見在黃河改道南泛形勢下,河南省委在軍事戰略上大體是豫東、豫西同時開展的思路。
此時豫東日軍已退開封。黃水沿賈魯河向南流經尉氏、扶溝、西華,至周家口北轉向東流,再經淮陽城南至周口與太和中間之槐店,與潁河相匯。在西華至周家口中間形成水勢最大的泛濫區。(40)《錢大鈞呈蔣中正偵察黃河泛濫情形》(1938年7月6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80200-00499-055。國民黨特派員段劍岷報告:“敵因蘭封失利,移恨豫東民眾,焚殺輪奸,慘不忍聞,并將黃河決口,田廬淹沒。我軍在開封堅壁清野計,又令民眾將麥糧器物破壞,致百余萬民眾流離無歸。”(41)《段劍岷電蔣中正孔祥熙等》(1938年6月19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90200-0030-195。
15日,肖望東率竹溝武裝70余人以“新四軍四支隊游擊大隊”名義東進。省委設想以這支隊伍為骨干“推動與領導豫東游擊戰爭”,在西華、扶溝、杞縣組織9個游擊大隊,分別挺進豫東、皖西北(42)《給毛澤東、張聞天、劉少奇的兩封電報》(1938年6月29日),張文杰等編:《紀念朱理治文集》,第116頁。。由于干部缺乏,省委工作重心又在豫西,這70余人實屬先遣偵察性質。肖望東回憶,大隊從竹溝出發,沿平漢路經駐馬店、汝南、上蔡、西平到達西華。進西華縣城時,“幾千人歡迎我們”。東渡前,“西華的武裝又補充給我們一個連”,組成了兩個連。此時新黃河正值汛期,水流漫溢,河道變寬,因無大船,僅以小舟輪渡。入太康時,“恰值日軍退出縣城,沒有受到多大的阻力”。在太康收編了一支雜牌武裝,編為第3連。稍后,再由太康入杞縣之瓦崗、傅集,與吳芝圃率領的豫東人民抗日游擊第3支隊會合。(43)肖望東:《杜崗會師前抗日先遣大隊赴豫東活動情況》,張同喜主編:《杜崗會師紀實》,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75—76頁。
在豫東敵后,映入眼目的首先是戰爭、黃泛與饑饉引發的社會普遍失序。肖望東后來告訴彭雪楓,“敵占區域土匪武裝大小各股異常復雜,群眾痛苦不堪言狀,遇見我軍攔路大哭,渴望紀律良好”。東進部隊立起新四軍的旗幟,以良好的紀律與作風,受到民眾歡迎,“每到一處紛紛慰勞,捐款送物比比皆是”。(44)《彭雪楓關于與肖望東部會合后用游擊支隊名義致周恩來、葉劍英電》(1938年10月11日),《抗戰初期中共中央長江局》,第288頁。這種形勢使新四軍受到淪陷區民眾的信任,肖望東部自身亦獲擴充。 8月19日,彭雪楓電告中央,“由竹溝派往豫東之肖望東部游擊隊,原七十余人,現已擴大到人槍二百五十余”,胡曉初率西華游擊第1支隊“人槍千二百”,扶溝魏鳳樓所率常備隊“人槍七百三十”,吳芝圃所率杞縣游擊支隊約4000人。這些地方武裝“成分純潔”,卻“極端缺乏軍事干部,以致不得不用思想陳腐之舊軍官”。(45)《彭雪楓報毛主席》(1938年8月19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52頁。9月3日,彭雪楓再報毛澤東等,略謂肖望東部“于上月十九日配合杞縣、西華武裝,在杞縣以西消滅漢奸武裝百余名,繳獲重機槍一挺,步槍七十余支,手槍、駁殼各二支,群眾歡躍”,各界“對我黨公開領導之部隊八路軍、新四軍期望迫切”(46)《彭雪楓關于豫東近況并準備東進致毛澤東周恩來葉劍英電》(1938年9月3日),《抗戰初期中共中央長江局》,第275、276頁。。
肖望東部在豫東的迅速發展,與該區日軍兵力空虛是分不開的。河南省委甚至了解到:“豫東敵人非常空虛,每用橡皮做成假炮假兵,來往搬運,虛張聲勢,現已被當地民眾識破。”(47)《河南省委給長江局的工作報告及七月半至八月底工作計劃》(1938年8月5日),《抗戰時期的河南省委》(2),第100頁。相比豫東各方兵力相對空虛的情況,豫西卻成了國民黨各方勢力聚集攘爭之所。7月中旬,前鞏洛警備司令祝紹周與豫西師管區司令陳士虎兩部互相排擠,發生流血沖突。第1戰區司令長官程潛只得請蔣介石取消祝紹周主持的“特區組織”,“以一事權”(48)《程潛等電蔣中正豫省國民抗敵自衛團正積極辦理》(1938年7月17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80200-0500-020。。彭雪楓也電告中央,“豫西已成為各黨各派各軍群眾角逐之所,國民黨部又限制極嚴,易于發生磨擦”,“加以豫西土匪股數不如豫東之多”,“如若求得部隊武裝之擴大及給養問題之解決,則(豫西)大不如豫東之迅速與順利”。(49)《彭雪楓報毛周葉》(1938年9月17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57頁。
在此形勢下,長江局與河南省委于9月初相繼決定將中原工作重心全部轉向豫東。
在中共擴大的六屆六中全會之前,長江局是河南及整個中原抗戰的直接策劃與指導者。不管是彭雪楓入豫,還是黃河改道后豫東敵后抗戰之規劃,大都是由周恩來、葉劍英最先動議。在武漢會戰大形勢下也是他們力主將河南工作重心移向豫東。9月2日,周恩來、葉劍英電令彭雪楓:“把你們工作重心移向豫東,創造蘇魯皖邊新局面,與八路軍冀魯豫活動部隊(徐向前、陳再道)聯系起來,對整個戰局有重大意義。”(50)《周葉致彭并報毛周朱彭左》(1938年9月2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53頁。此電仍是打通老黃河兩岸敵后游擊活動的思路,要求豫東與冀魯豫的聯絡與配合。次日,彭雪楓電告毛澤東、周恩來、葉劍英:“豫東、蘇北、魯南、皖西北交界地區,不僅國民黨力量薄弱,即日人僅盤踞津浦、隴海兩線各要點而已。倘我軍進入柘城、鹿邑、亳縣、夏邑、永城、渦陽、蒙城,配合上述武裝(指宋克賓、魏鳳樓等部——引者注),南與第八團隊策應,北與徐、陳及山東黨武裝取聯系,面向蚌埠、徐州段以西小山地,背靠西華、扶溝劉、宋兩區,在不斷襲擾津浦、隴海之敵及消滅土匪漢奸武裝的斗爭中,能于最短期間中發展與壯大自己,相當起牽制敵沿大別山脈西進的戰略作用,擴大黨的影響,發動民眾運動。在武漢失守、平漢危急條件下,有可能造成冀察晉前途。”(51)《彭雪楓關于豫東近況并準備東進致毛澤東、周恩來、葉劍英電》(1938年9月3日),《抗戰初期中共中央長江局》,第276頁。這段戰略推演極富想象力,除秉持長江局溝通老黃河兩岸游擊運動的基本理念外,更將豫東武裝與八路軍山東部隊、皖中新四軍關聯起來。“豫東”此時也取代“豫西”,成為最有可能造成“冀察晉前途”之區域。
9月5日,長江局復電同意,并建議“留戰斗部隊和武裝三分之一及一部分干部,保持豫西南工作”,其余“用新四軍四支隊名義”全部出動(52)《周恩來葉劍英同意領導機關重心移豫東致朱理治彭雪楓等電》(1938年9月5日),《抗戰初期中共中央長江局》,第277頁。。省委隨即決定“軍事工作重心移豫東,省委機關暫留竹溝”。為取得合法名義,彭雪楓會后赴洛陽見程潛。(53)《朱理治報周葉》(1938年9月7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56頁。會面中,程潛“對豫東游擊隊武裝、土匪武裝、豪紳武裝表示束手無策”,并謂“豫東各股十九有輕重機槍及鋼炮,實力頗為強大”,“如號召有能力的部隊去,當可使之易于就范”(54)《彭雪楓報毛周葉》(1938年9月17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57頁。。程潛稍后電告蔣介石:“豫東壯丁甚多,積匪土劣,假抗日保鄉為名,自稱游擊別動,爭繳民槍,勒索給養。”(55)《程潛等電蔣中正敵軟化豫東土劣地方武力被收買者不乏其人》(1938年9月22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80200-00503-013。
返回竹溝后,彭雪楓電告中央:“豫東土匪武裝、漢奸武裝、地主武裝各股武裝甚多,且國民黨部及省政當局統治能力較弱”,“根據西華扶溝并我肖大隊之擴大武裝經驗斷定”,主力“到豫東一聲號令”,必應者云集(56)《彭雪楓報毛周葉》(1938年9月17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57頁。。 9月27日,竹溝部隊動員完畢,省委提議在豫東設軍政委員會,彭雪楓為主席(57)《彭陳報洛毛周葉并朱》(1938年9月27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58頁。。 兩日后,周恩來再催彭雪楓,“情勢緊急,你宜速去豫東發展游擊”(58)《周恩來致彭并葉》(1938年9月29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59頁。。30日,彭雪楓即率竹溝300多名指戰員東進,經確山蟻蜂店、駐馬店,在遂平過平漢路,3日后到達西華(59)《彭雪楓傳》,當代中國出版社,2004年,第339、 361—362頁。。
此時的西華在新黃河防線之上,經常面臨日軍小股部隊滋擾。河南民國日報記者喬秋遠當時在西華小住,曾觀察到此地“動員工作極好,調全縣壯丁把守河防”(60)喬秋遠著,喬海燕注:《于暗夜中找尋微光:喬秋遠日記·家信集》,新華出版社,2017年,第357頁。。另據陳誠報告:“(10月6日—9日)淮陽、太康、常營集之敵為數約四千,日來不斷以小部隊偷渡黃河,向西華、扶溝、呂潭竄擾,均經我軍守兵擊退,迄未得逞。淮陽西南之敵六日向周家口進犯,與我在十里鋪、陳胡同之線激戰,至七日下午仍相持不下。”(61)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陳誠〈半周來戰況概述〉一組(四)》(1938年8月5日—10月9日),《民國檔案》2002年第1期。
10月10日,彭雪楓在杜崗主持豫東特委擴大會議,吳芝圃等17人參加,重點檢討豫東黨組織基礎薄弱、軍閥主義、土匪傾向及組織生活不健全等問題,提出“鞏固并擴大中心基干武裝”“向冀察晉邊區方向前進”等目標(62)《彭雪楓報周博葉朱并周敏思》(1938年10月11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60—661頁。。次日,肖望東率部前來會合。彭雪楓獲悉,淪陷區“土匪及漢奸武裝戰斗力薄弱”,若用軍事、政治手段解決之,我軍“必可得到擴大且受群眾擁護”,“睢杞太邊成敵我不管區域,民眾要我軍派區長、縣長”,遂決定“日內即派人向著杞縣地域行動,附帶整理各該地黨的工作”。(63)《彭雪楓報周葉》(1938年10月11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59頁。豫東軍政委員會稍后宣告成立,各部統編為新四軍游擊支隊,彭雪楓為司令員兼政委。肖望東大隊改編為新四軍游擊支隊第1大隊,竹溝部隊為第2大隊,吳芝圃所部編為第3大隊。3個大隊加一個警衛連,共1020人。(64)《彭雪楓報周葉并毛主席》(1938年10月27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東敵后抗戰》第3冊,第662頁。略事休整,游擊支隊于24日東渡新黃河。
關于渡河情景,時任游擊支隊參謀長張震回憶說:“由于日寇之殘暴,使豐美的田園變成了澤國,不少的人們葬入了泥沼之中。在那天清晨,我們即由聶堆(西華屬)渡河,一望無際的黃波起伏眼前,隱約中還有半被淹沒的茅屋。”(65)《東征以后——新四軍游擊支隊的戰績》(1939年7月1日),《張震軍事文選》上卷,解放軍出版社,2005年,第7頁。過河后,原本打算直出太康,活動于睢杞太地區。但因黃河二次決口,“泛濫于渦河沿岸,不能通過”,乃決定向鹿邑行動。(66)《彭雪楓報周葉并毛主席》(1938年10月27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東敵后抗戰》第3冊,第662頁。黃河的二次決口及新泛區的形成,是彭雪楓部東進時的一個重要形勢。據日方實測,與黃河流量直接相關的山西東南部降水量及降雨天數,本年7月與平常年份大致持平,8月僅約為一半,9月則增至3倍,10月更增至6倍。因而,10月份下游水量激增數倍,致花園口附近二次決口。洶涌黃水再奪渦河河道,奔流傾瀉,沿渦一線形成新泛區(67)「9月以降に於ける黃河氾濫の変化に就て送付の件」、1938年11月11日—12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04120614600。。程潛于10月16日報告蔣介石:“陜豫連日大雨,黃河秋泛水位自陜縣以西超過本年最高紀錄,伊洛兩河同時續漲,趙口以東及泛流各處,均不能徒涉,鄭縣、廣武、花園口等處新舊各堤,潰塌甚多。”(68)《程潛電蔣中正報告黃河水勢之文電日報表》(1938年10月18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80200-00503-182。受此影響,“淮陽城已被黃水包圍”,城內日軍“極恐慌,每晨派騎兵梭巡,自10月25日起即缺乏給養”(69)《賀耀組戴笠電蔣中正》(1938年11月6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80200-00512-046。。
10月26日,游擊支隊以夜行軍越過太(康)淮(陽)路之鞏子嶺,計劃于27日晨渡渦河向鹿邑。就在此時,游擊支隊與淮陽日軍騎兵梭巡隊遭遇,爆發了東進后的第一戰——竇樓戰斗。司令部后在戰斗詳報中寫道:“睢太西部有新黃河,即黃水泛濫區;鹿邑之北有渦河,淮柘公路橫貫其間;平漢路中段東側之地形平坦,新黃河、渦河及惠濟河附近一帶,均為平原,無險可守,且村莊稠密,村邊大多筑有土圍。因此,游擊隊之周旋雖有連絡,而有轉移不便之弊,但亦有可以利用作為支點之利。”戰后日軍退回戴集,而游擊支隊則向東南轉進,30日抵達豫東重鎮鹿邑縣城。(70)《竇樓戰斗詳報》(1938年10月27日),《新四軍·文獻》(1),第190、191頁。
值得注意的是,在河南省委從左右搖擺到主力出至豫東黃泛區的4個月中,國民黨及地方實力派利用其合法名義,在豫東廣泛收羅游雜武裝。例如,國民黨豫東專員韋平方、太康縣縣長郭新波駐扎于河西,就近指導豫東工作。河南第2區專員宋克賓所屬之第2總隊王敬久部、第3總隊蔡洪范部、第4總隊宋子剛部,皆活動于永城、夏邑、柘城一帶。皖北人民自衛軍第5路余亞農部及熊公烈部、馬允諸部則活動于亳縣及渦陽地區。(71)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第21集團軍編:《新四軍第四師大事記(1938年1月至1945年11月)》,1989年印行,第24頁。淪陷區地方權勢結構發生深刻調整,有些地方更是形成穩定形態。這是游擊支隊東渡前的另一個形勢。
11月2日,彭雪楓電告中央:“我們于三十日到達鹿邑,三日來與宋克賓、魏鳳樓、吳青旺(原西北軍師長)、宋鐵林(原西北軍師長)及西北軍王丹岑活動周旋”,“宋、魏等及此間一般干部對我軍信仰頗好”。因冬季來臨,宋克賓、魏鳳樓“補充我軍棉軍衣六百套及棉大衣若干件,挽留我軍在鹿邑多駐幾天”。部隊發展形勢整體不錯,“十一月份有擴大至三千人之可能”。但因宋克賓、魏鳳樓等在鹿邑已形成勢力,難與爭鋒,他計劃在鹿邑休整半月即北出亳州,穿過河商公路,然后西轉寧陵、睢縣、杞縣、太康地域。(72)《與西北軍開展統戰工作的情況及建議》(1938年11月2日),《彭雪楓軍事文選》,解放軍出版社,1997年,第111—112頁。或因此時的中共中央正在進行六中全會收尾工作,未及時回電。彭雪楓8日再報中央,說游擊支隊東進已引起抗日軍“極大的興奮”,各方均盼派代表聯絡指導,民眾多“要求四軍前來駐扎”,余亞農甚至對其部下表示“他本人將來定要走赤化的道路”,“所最感困難者為干部、武裝缺乏”,“不僅不足以應付友軍,且亦不足以應付本身”。(73)《加強與友軍聯絡和地方黨建設》(1938年11月8日),《彭雪楓軍事文選》,第114、115頁。
彭雪楓的兩份報告很快引起中央重視。11月10日,毛澤東根據彭雪楓提供的情報建議派八路軍主力一部南下。他說:“據彭雪楓電告,他從竹溝率一小游擊隊(稱新四軍四支隊游擊支隊)到西華,渡過新黃河,可徒涉,到鹿邑后:(一)部隊已擴大到三千多人。(二)民眾熱烈歡迎,到處要求新四軍前去駐扎。(三)當地專員、縣長及新起之抗日部隊,大家要求派干部幫助,關系極好。(四)新黃河以北沒有中國正規部隊,只有駐潁州之第五路指揮官余亞農,已派代表向雪楓誠懇表示愿走共產黨道路。(五)地方黨的組織相當強,已有不少武裝在同志指揮下。為此,我們提議即派八路軍之一部并多帶干部到隴海路以南、新黃河以北、津浦路以西地區活動。”(74)《毛澤東、王稼祥、劉少奇提議即派八路軍一部南下致朱德等電》(1938年12月10日),《新四軍·文獻》(1),第210頁。按:此電時間原標注為“1938年12月10日”,據筆者考證似應為同年“11月10日”。
周恩來、葉劍英約在同時提出,彭雪楓活動的“豫皖蘇魯邊”可組織省委,直轄豫東、魯西南、皖西北、蘇北四特委,中原局亦“以靠近雪楓為宜”(75)《周恩來葉劍英就中原地區情況致劉少奇電》(1938年11月),《新四軍第五師、鄂豫邊區和八路軍新四軍中原軍區歷史資料叢書:電報類》第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338、339頁。。11月20日,第115師代師長陳光電告中央:“我們基本上同意派一個部隊到豫東皖北地區活動,惟我現在正開會傳達六中全會總結,待會畢后擬從343旅抽一精干之團派往,并請你們考慮如該區發展確屬有望時,擬改以344旅全部派去。”(76)《陳報毛王胡》(1938年11月20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752頁。25日,毛澤東等電告彭德懷:“我們考慮結果,以陳羅率師部及陳旅主力(兩主力團)全部去山東、淮北為適宜”,“陳羅開東時擬分布于新老黃河間廣大地區,包括津浦東西、膠濟南北在內”。(77)《陳光、羅榮桓率師部及陳光旅主力去山東淮北為宜》(1938年11月25日),《毛澤東軍事文集》第2卷,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441頁。彭雪楓部在鹿邑牛刀初試便牽動了中共華中抗戰總體布局,尤其是八路軍南下之議更是對此后華中敵后游擊戰爭之開展影響深遠(78)李雷波:《中共“發展華中”戰略中的八路軍、新四軍及其角色轉換》,《中共黨史研究》2020年第6期。。
就在中央決策層往復討論之際,彭雪楓部已“根據敵情、任務與睢杞群眾的要求”,向著睢杞地區北進(79)《東征以后——新四軍游擊支隊的戰績》(1939年7月1日),《張震軍事文選》上卷,第8頁。。11月22日,彭雪楓報告中央:“我們本月廿二日由鹿邑出動星夜行軍,于廿二日晨全部安全通過柘淮、柘太兩公路線,現已到達睢柘地域,準備大量消滅漢奸武裝并摧毀偽組織,扶植各方抗日武裝,壯大本身。”(80)《彭雪楓報毛王洛王胡滕朱》(1938年11月22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64頁。在抵達睢杞太中心區后,游擊支隊即與當地游擊武裝李壽山部會合。后因給養及環境極端困難,該部600多人“堅決要求收編”(81)《彭雪楓報中央書記處并胡周葉》(1938年12月3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74頁。。在杞縣,彭雪楓注意到,自該區淪陷以后,地方豪紳就和土匪勾結狼狽為奸,國民黨地方組織則用“國民抗日自衛團的名義濫發委任”,“那些作亂土匪均分別被委為地方行政上、軍事上的要人”。底層農民在痛苦中日夜煎熬,“現已十室十空,村無牛馬,連樹木田地都被變價當捐款”。這些掛著抗日之名的土匪,“形同日寇”,“民眾仇入骨髓”。(82)《豫東情況及我之對策》(1938年12月7日),《彭雪楓軍事文選》,第119頁。
11月26日,彭雪楓電告八路軍總部:“河南二區專員宋克賓,轄鹿邑、柘城、夏邑、商丘、虞城”,“對我方態度頗好”;亳州余亞農部也表示“至為懇切”;但其余各縣“土匪武裝冒充游擊隊遍地皆是,民眾痛苦不堪言狀”。從總體上看,豫皖蘇地區廣大,民眾生活困苦,與友軍磨擦少。除地形條件稍差外,其他均極便于開展游擊。“我軍如有較大之武裝部隊活動于豫皖蘇邊,開展前途當不可限量”。(83)《部隊出動經過及發展豫皖蘇邊的建議》(1938年11月26日),《彭雪楓軍事文選》,第116—118頁。這是向八路軍尋求支持,而中央軍委此時已決定派第115師主力南下了。
11月30日,中共中央指示彭雪楓:“你在豫皖蘇地區發展游擊戰爭,創立根據地的計劃是很對的,并已開始獲得成績,望放手做去,必收大效”,軍委已“決調(第)115師主力東向,擬分布于膠濟路南北、津浦東西、隴海南北,朱、彭已在布置中,惟該師未到前切勿向外宣露”。(84)《毛澤東王稼祥關于劉少奇已去竹溝布置工作致彭雪楓電》(1938年12月30日),《新四軍·文獻》(1),第213頁。按:此電時間原標注為“1938年12月30日”,但據其內容似應為同年11月30日。八路軍第115師東進及南下,是中央回應彭雪楓關于基干力量不足而采取的重要戰略舉措。12月2日,朱德、彭德懷電告彭雪楓,總部“擬派陳、羅率343旅主力兩個團赴新老黃河間蘇魯皖地區內開展工作,其685團不日即由晉東南地區出動,經豫北東進”,“宜在何處渡過老黃河為宜,請即查告”。(85)《朱彭致彭雪楓》(1938年12月2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753頁。
隨著685團南下,長江局5個月前所提“黃河兩岸游擊運動的聯系和發展”,得到中央戰略層面的正式回應。“新老黃河之間”作為一個新區域地理概念,開始頻頻出現在中共決策層的戰略研討中,并成為中共發展華中戰略部署的關鍵環節。不過,此時游擊支隊尚少精力考慮這種戰略層面的配合問題。在杞縣,他們遇到的最大麻煩是那些以“抗日”名義到處搶掠的土匪武裝,“上有縣長們的保護,下有無惡不作的嘍啰,狐假虎威,糜爛地方,民眾不堪受其蹂躪又無抗日力量的依托,漸漸被逼上依賴日寇的道路”,若不能對土匪加以肅清,“精干抗日武裝便不易建立,群眾組織便不能展開,對救亡工作確有很大的阻礙”(86)《豫東情況及我之對策》(1938年12月7日),《彭雪楓軍事文選》,第119、120頁。。
對游擊支隊來說,剿匪本身并不難,難點在于如何在剿匪的同時兼顧各方關系,尤其是那些以合法名義存在的土匪。彭雪楓等將之稱為“豪紳、地主、土匪漢奸三位一體地分據各地”(87)《豫皖蘇邊工作的報告大綱》(1940年),新四軍戰史編審委員會編輯室編:《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2冊,第455頁。東部戰區檔案館藏,檔案號F.2.1/54。。譚友林也總結說,“該地區淪陷后很久沒有我們軍隊(八路軍新四軍)去,因此使敵偽及土匪到處橫行,他們‘三位一體’地成了當時農村的唯一力量”(88)譚友林:《豫皖蘇邊區的一般情況報告》(1941年8月),《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2冊,第465頁。。這種已趨穩固的“三位一體”式地方權勢結構,嚴重影響新四軍在睢杞地區的發展。無奈之下,彭雪楓只能向中央請示對付這種土匪的政策。12月9日,軍委復電:“(一)我們武裝有剿匪安民之責任,首先要恢復政權,委放或改換縣長、區長,恢復抗日秩序;(二)在我力量足夠的地方擇最壞的土匪消滅之;(三)收編較好的而力量不大的土匪部隊,收編后或爭取之,或收槍解散之;(四)在不能消滅不能收編之土匪部隊,則與之聯絡,準備實行二、三兩項辦法。”雖提示剿撫并用,最后仍提醒“必須多采取合法手續”。(89)《毛王致××》(1938年12月9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75頁。
彭雪楓原打算“在消滅土匪與漢奸武裝中壯大自己”,再東進渦陽、亳州、太和休整(90)《部隊出動經過及發展豫皖蘇邊的建議》(1938年11月26日),《彭雪楓軍事文選》,第118頁。,但由于部隊在睢杞陷入地方社會“三位一體”的權勢結構中,中原區統戰形勢又發生劇變,不得不提前退出睢杞。統戰形勢之變起自冀南豫北,漸次波及豫東。國民黨方面鑒于鹿鐘麟在河北敵后恢復行政系統遭遇阻力,便將豫北作為突破口。12日,朱德、彭德懷致電軍委并告彭雪楓:“現程部之西西及復興分子在各地大肆活動,與我們不斷磨擦,尤其是近來豫北問題更加嚴重。上次撤換安陽縣長,現又要調換臨漳縣長,本月四日又解決我們游擊隊約五百人,槍三百支。同時籌糧問題他公開號召反對八路軍,已有電令今后不許在豫境籌糧等”,所以,“目前對豫東工作應慎重進行”。第115師343旅雖已決定南下豫東,“但在該旅未到前,雪楓不能在豫東聲勢浩大,否則引起程對我們之畏懼,必用一切方法來限制我們”。(91)《朱彭報毛朱王并致彭》(1938年12月12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70頁。
于是,游擊支隊司令部決定留百余隊員“活動于睢杞陳留”,主力于12月下旬再回鹿邑。此時游擊支隊實力為1735人、步馬槍1020支,較渡河前僅增加李壽山部600余人,未能實現在睢杞迅速擴充的目標。在此前后,為了避免西華胡曉初部被國民黨收編,彭雪楓還指示其秘密渡河,與睢太鹿地區游擊武裝相配合。截至12月下旬,該部共兩個大隊1200人向東渡過新黃河。但因有人留戀家鄉,仍有1500人滯留。(92)《新四軍游擊支隊組成情況的報告》(1938年12月24日),《彭雪楓軍事文選》,第123、124頁。在稍后鹿南白馬驛的整訓中,西華東渡部隊列入游擊支隊編制序列,使彭雪楓部總實力超過3000人。據1939年1月份的統計,游擊支隊已有3412人,另有隨行游擊隊500余人,步馬槍2321支。(93)《部隊現狀及今后發展的建議》(1939年2月11日),《彭雪楓軍事文選》,第127頁。3個大隊也編為第1團、第2團和獨立營,1團團長張太生、政委李耀,2團團長滕海清、政委譚友林(94)《新四軍的組建與發展》,軍事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121頁。。從表面看,此時彭雪楓部在豫東已初具規模,但若仔細分析,除西華東渡并入的1200人,游擊支隊此期發展相當有限。當然,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另在“十室十空”的黃泛區域,如何保證近4000名官兵的衣食給養,又成為游擊支隊敵后抗戰的難以承受之重。
經費給養是任何軍隊都須臾不可離的。游擊支隊初入豫東,經費來源約有4種途徑:一靠統戰關系,主要是宋克賓、魏鳳樓等的贊助;二是漢奸罰款;三是向河南當局申領的經費;四是淪陷區民眾的點滴捐助(95)《部隊現狀及今后發展的建議》(1939年2月11日),《彭雪楓軍事文選》,第128頁。。最初人數僅千余,有申領的“經費五千元”作底,有宋克賓、魏鳳樓在鹿邑的資助和民眾的隨時捐助,以及在睢縣、杞縣、太康打漢奸土匪的款項,并不太覺窘迫。但是,當游擊支隊自睢杞返回鹿南白馬驛后,各種形勢皆已大變。
首先是日軍在豫東重新集結,商丘、開封兩城增兵五六千人,相繼進犯杞縣,占領通許。1939年1月1日,日軍再占鹿邑,并組織偽軍駐守,后更在此發生往復拉鋸戰(96)參見陳誠:《一周戰況概述》,《新華日報》1939年1月5日;《豫東我軍克鹿邑》,《新華日報》1939年1月13日。。隨著鹿邑再次陷落,宋克賓、魏鳳樓等自顧不暇,更無法給彭雪楓部以相應支持。而且,游擊支隊已從最初千余官兵擴充至4000余人,以最低生活標準計,“每十天非1600元不可,外加服裝費、零用費,均巨大款項”,每月預算就需1萬元。這是此前經費獲取機制無法承受的。白馬驛地處豫皖兩省邊界,雖未遭受日軍侵擾,卻也無法通過打漢奸獲得款項。一般富戶,部分逃至鄉下,大部逃入失陷城市,尚在城外者也多有堅固堡寨。更為緊缺且容易引發矛盾的還是糧食。彭雪楓報告說:“豫皖邊境駐不游不擊的地方武裝,如宋、魏部近萬人”,“渦陽、亳州、永城、宿縣各數千,都假借政府威力,每日派隊下鄉去催糧款,外加土匪橫行,漢奸武裝遍地,到處搶劫”,民眾痛苦不堪,“我軍吃紅薯及高粱”便已“高于群眾一籌”。雖然民眾對新四軍印象不錯,“但由于吃百姓的糧食太多”,也“引起群眾不滿及部隊情緒低落”。(97)《部隊現狀及今后發展的建議》(1939年2月11日),《彭雪楓軍事文選》,第128頁。
既然本地無法解決衣食給養,游擊支隊只有轉換方向、移師就食一途。張震回憶,當時“研究的主要問題,是把根據地的中心地區選在何處?哪里可以作為根據地的根本區域?由于豫皖蘇邊區形勢非常復雜,亳州、永城、夏邑、渦陽、蒙城一帶的情況如何?我們心里沒底”(98)《張震回憶錄》上卷,解放軍出版社,2003年,第147頁。。八路軍總部建議游擊支隊先到蘇皖邊發展,待第115師主力到后再折回豫東(99)《朱德左權關于冀魯豫各地磨擦及反磨擦形勢致毛澤東等電》(1938年12月21日),《八路軍·文獻》(1),解放軍出版社,2016年,第293頁。。大概是出于此種考慮,彭雪楓等決定新年后“東進皖北”(100)《彭雪楓關于人員武器情況致毛澤東等電》(1938年12月24日),《新四軍·文獻》(1),第211頁。。1月3日,彭雪楓按計劃命令游擊支隊分路向東轉移。滕海清先率第2團進駐皖西北重鎮亳州,組建游擊支隊駐亳州聯絡站,開展對余亞農部的統戰。5日,張震率領第1團向永城西北開進。8日,彭雪楓率后續部隊離開白馬驛,向永城前進。(101)《新四軍第四師大事記》,第41頁19日,支隊機關經十字河至亳州觀音堂,2月9日進駐永城西南之書案店(102)參見《彭雪楓傳》,第403—406頁。。
永城是豫東偏僻的小縣,位于蘇皖豫三省交界處。該地民性強悍,抗戰前已匪患頻繁,戰后“除一部善良的民眾仍堅持抗戰外,大部分均受日偽軍之委任,進行擾民助桀之工作”(103)《東征以后——新四軍游擊支隊的戰績》(1939年7月1日),《張震軍事文選》上卷,第10頁。。書案店是僅有300多戶人家、1000多人口的小鎮,本身并無足夠的經濟力量為彭雪楓部提供給養。到達書案店后,彭雪楓即向毛澤東等反映了支隊經費、糧食極端匱乏狀況。2月11日,他向中央匯報說:“江南新四軍軍部以為我們是屬于八路軍的,故對我們就從來沒有過問過,我們亦從來未與之發生過人事上關系及電臺上之聯絡。總部延安,則以為我們是屬于新四軍者,故對物質補充亦從來沒有。原周、葉管轄我們,因為部隊小,要我們自籌,現在部隊大,而周、葉又遠在南方局,亦無暇過問了。我們現在除了黨及政治領導由中原局管轄外,如給養、彈藥、經費之補充,軍事系統之指揮,則形成各處的又管又不管的松懈狀態”,故迫切要求直屬八路軍,“每月發給固定的經費”。(104)《部隊現狀及今后發展的建議》(1939年2月11日),《彭雪楓軍事文選》,第129頁。
中央隨即復電表示同意(105)《毛王滕致彭雪楓》(1939年2月),《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81頁。,但八路軍頗感為難。朱德、彭德懷稍后告訴彭雪楓:總部經費同樣“萬分困難”,“尤以敵進占冀省各城市后更感無著落”,“你處須以一切方法求得自給,經商、收稅、緝私、募捐及其他方法均是出路”,“現華北各部亦進行上述工作”(106)《朱德年譜(1886—1976)》中卷,第868頁。。問題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彭雪楓處。經費“萬分困難”是中共敵后游擊隊面臨的最大問題,其對國民黨敵后武裝的影響可能更加嚴重。程潛稍后轉電蔣介石稱:“散布冀察、豫北、豫東等地游擊工作之本黨同志黃守中、孟朝聘、宮希孔、段海洲、陳曙輝等”,雖“努力抗戰,始終不懈”,但“除段海洲、陳曙輝因無法維持已被八路軍收編外,余均給養無著,朝不保夕”(107)《程潛電蔣中正》(1939年4月2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90300-00216-361。。
彭雪楓部從鹿南白馬驛到永城書案店,表面是繼續東進深入敵后,但本身也是遠離黃泛貧乏區、求得糧食補給的不得已之舉。若繼續東進至蘇皖邊,與南下的八路軍會合,或能取得寬裕的生存環境。然而,就在東進期間,中央關于八路軍南下的戰略部署發生重大調整。劉少奇雖曾建議活動于豐縣與沛縣地區的八路軍蘇魯豫支隊越過隴海線,與彭雪楓部會合并交換知識與干部,“成為該地主力”(108)《胡服致中央書記處》(1938年1月17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760頁。,但中央考慮到國共關系大局,決定在國民黨五中全會結束前,“雪楓支隊暫緩去皖北,685團暫緩過隴海路”(109)《中央書記處對頑方限共防共政策的對策指示》(1939年1月23日),《中共中央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文件選編》下冊,檔案出版社,1986年,第194頁。。至此,游擊支隊的發展方向大體被懸置于豫皖邊一線。2月23日,游擊支隊在書案店召開團以上干部會議,彭雪楓提出暫以永(城)南、渦(陽)北為中心建立豫皖蘇抗日根據地的“口號”(110)《新四軍第四師大事記》,第46頁。。但由于無法解決經費給養,又不愿給周邊民眾增加負擔,游擊支隊在書案店只得“賣馬換糧度春荒”(111)《豫皖蘇邊工作的報告大綱》(1940年),《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2冊,第458頁。,以致“經常在饑荒困苦中過日子,寒冬雪天,部分同志尚著單衣;炎夏熱天,還貼著掏出棉花的爛衣衫。書案店五個月的‘高粱饃’,鍛煉了同志們的胃口”(112)《斗爭一年》(1939年10月5日),《彭雪楓軍事文選》,第156—157頁。。
在書案店留駐期間,彭雪楓曾以部隊擴大、經費奇缺為由再向八路軍求助。但此舉非但沒有得到回應,反而受到總部嚴厲批評。4月21日,朱德、彭德懷復電指出:“經費困難、生活的艱苦,各部都一樣,甚至你處艱苦還只是兩月未發零用,還有許多部隊從未發過零用和津貼”,“部隊的發展情形,你處固然很快,但其他各部亦不落后,甚至更快”,“電云各部均有鞏固游擊區和固定經費,全非事實。至如懷疑你處例外,尤不妥當。過去對你處無法幫助,估計今后仍難幫助。所以你們必須自力更生,來求得發展與鞏固自己。”(113)《朱彭致彭并胡》(1939年4月21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87頁。
經濟不能自給,外來接濟缺乏,游擊支隊不得不向周邊民眾籌集糧食,結果惡化了自身的政治環境。黃泛區民眾不少是抱著“當兵吃糧”的想法參軍的,沒有飯吃,“開小差”就無法避免。彭雪楓后來在給軍委的報告中說:“我們活動區域籌集資材不容易,部隊生活苦,逃亡現在總不能消滅,個別干部因之情緒不高,‘就地籌糧’一事是最能引起地方政府與群眾輕視的事。頑固分子借此造謠,搞磨擦,即與各地部隊自行購糧相比較,大家覺得不好意思。”(114)《彭雪楓報毛王滕胡朱彭》(1939年6月1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90頁。
八路軍總部雖然向彭雪楓提示了緝私、經商、收稅、打漢奸等辦法,但在民窮財盡的豫皖邊并無太大效果。彭雪楓感慨地說:“大漢奸跑遠了,小漢奸沒有錢。至于緝私,無甚成績。奸商多半頑固分子及與地方政府有勾結。這里緝私無人告狀。至于經商,亦無固定后方及合法的根據地,加以沒有金錢,亦十分困難。由于長久不發零用錢,指戰員情緒頗受影響。尤其是有些干部連吸紙煙的錢都沒有,衣服鞋襪破爛不堪,以致要求請假學習者經常有。”(115)《彭雪楓報毛朱王滕胡》(1939年6月15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93頁。零用錢、吸紙煙、衣服、鞋襪、吃菜等,雖然都是小事,卻與廣大官兵的生存狀態、抗敵心態以及抗戰軍隊的穩定密切相關。
此時中央與皖南軍部都提出過改善游擊支隊生存環境的建議。軍部為經營江北,曾設想把彭雪楓部納入江北軍政系統改善供給結構。4月10日,葉挺表示:“為擴大影響計,擬向委員長力請準彭雪楓所部向徐州附近挺進,擔任蘇魯豫皖邊境游擊戰,以便與鳳陽張云逸部聯絡”。(116)《葉挺、項英擬向蔣介石請準彭雪楓部向徐州附近挺進致毛澤東等電》(1939年4月10日),《新四軍·文獻》(1),第297頁。如能得國民政府委任并東進,給養問題或能緩解。中央則于27日決定將新黃河以北劃歸北方局,彭雪楓部轉隸山東徐向前、朱瑞領導(117)《中央書記處致北方局中原局并告東南局及彭雪楓》(1939年4月27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88頁。。如果該部向東與山東縱隊取得配合,并得到山東抗日根據地的經費支援,也是一個解決方案。然而,這兩種辦法對緩解游擊支隊的經濟困境都似“望梅止渴”。
此時對于解決經費問題真正有意義的契機,是安徽第6行政區督察專員兼保安司令的盛子瑾向彭雪楓部遞出的“橄欖枝”。4月25日,彭雪楓電告中原局:“皖六區專員盛子瑾,昨密派代表呂某持函前來聯絡,函中表示歡迎八路軍新四軍前往該區工作。呂說,六區專署有我們黨的組織,現在正在查問中。我們部隊正逐次通過津浦向該區推進,以便偵查該方敵情民情地情。”(118)《彭雪楓報胡朱》(1939年4月25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85頁。“呂某”即呂振球,時為中共地下黨員,“六區黨組織”則是以江上青為書記的中共皖東北特別支部(119)呂亮屏:《皖東北抗日根據地的開拓者江上青同志》,中共泗洪縣委黨史工作委員會:《泗洪黨史資料·泗南泗東黨史資料專輯》第6輯,1986年印行,第241—242頁。。5月8日,劉少奇電告彭雪楓:“皖東六區專員既派員來請求新四軍派兵去六區,應即迅速派部隊與干部去開展蘇皖區工作。我們應埋頭苦干,迅速建立在該地區的基礎。”(120)《劉少奇年譜(1898—1969)》第1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280頁。盛子瑾的聯絡與提議,主要目的是聯合新四軍共同對抗桂系廖磊在皖北的擴張,鞏固其在皖東北的地位(121)劉玉柱:《皖東北抗日根據地的創建歷程》,《宿遷抗戰史料匯編》(下),江蘇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603頁。。不過,此舉也讓中原局及彭雪楓注意到皖北特別是皖東北存在的戰略機遇(122)關于中共進入皖東北的各種問題,參見梁馨蕾:《從淪陷區、統戰區到機動區:中共皖東北抗日根據地的初創》,《中共黨史研究》2021年第6期。。
5月中下旬,華北日軍為配合隨棗會戰,聚大兵于淮陽、鹿邑、亳縣、柘城、太康、開封一帶,并配置坦克、戰車及各型火炮,準備南下(123)《孫桐萱電蔣中正等》(1939年5月20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90200-00031-066。。為避敵鋒芒,豫東宋克賓等部先后退至黃河西岸,皖北余亞農部南調整訓。此時皖北敵后抗戰派力量薄弱,各方都向彭雪楓部求援。彭雪楓乃決定留一部堅持永(城)南游擊戰爭,主力向東南,進軍淮上。此即游擊支隊“第一次東征”,目標為“擴軍、籌資財、打仗”(124)《豫皖蘇邊工作的報告大綱》(1940年),《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2冊,第458頁。。5月20日,彭雪楓率第2團、第3團和直屬隊進抵蒙城曹市集。主力經20余日行軍,抵淮河北岸,機關駐懷遠耿村集。(125)《彭雪楓傳》,第419—420頁。隨后,連續4次襲擊懷遠城。
進軍淮上后,部隊發展甚快,“一天一個新兵連”,但經費奇缺和發展方向游移兩個問題始終如影隨形。6月1日,彭雪楓致電軍委談經費問題,“我支隊合法名義及每月經費至今尚未解決。前接云逸同志電,說葉挺軍長此次渡江向蔣要求江北部隊合法名義問題,要我們報告人數武器數目,葉已照報,但數日來迄無電復。是否有望,尚無可知。”(126)《彭雪楓報毛王滕胡朱彭》(1939年6月1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90頁。次日,他又把關于出兵淮北問題報告北方局:“皖東北六區專員盛子瑾處經胡服同志來電,要我們派隊前往。最近蘇魯豫支隊已進至朝陽集,距盛專員所在地之泗縣不遠。估計總部命令該部進入泗境活動,我們目前無再去必要。”(127)《彭雪楓報北方局并胡服》(1939年6月2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766頁。彭雪楓部南下,本是為入淮北作鋪墊。此時中央既令彭雪楓率部自西向東入皖東北,又指示蘇魯豫支隊自北向南到“徐州東南宿縣、靈璧一帶地區活動,偵察蘇皖邊區情況”(128)《中共中央書記處關于派蘇魯豫支隊偵察蘇皖邊區情況致朱德等電》(1939年5月21日),《新四軍·文獻》(2),解放軍出版社,2015年,第18頁。。因蘇魯豫支隊已先越隴海線入靈璧之朝陽集,彭雪楓才表示“目前無再去必要”,但繼續向東南尋求更好的立足之地與可持續的經費供給,仍是游擊支隊的核心訴求之一。
7月9日,彭雪楓致電中原局:“數月以來敵后游擊活動經驗證明,政權不在我手,建立游擊地區十分困難,因之經費問題、給養問題極不容易解決,就地籌糧成為頑固分子攻擊、地方政府限我出境之最大的口實”,“我們業已數月未發一文零用錢,指戰員困苦不堪”。至于可在何處籌建根據地,他認為“淮北宿縣、靈璧經我支隊及蘇魯豫支隊活動頗久,蘇魯豫支隊最近復派一部東移泗縣,加以部隊多,地方貧苦,糧食柴火均不能長久供給,故部隊往往不能在一處久停”,因而建議“南渡淮河,東出嘉山,以自來橋及嘉山、來安、盱眙三縣邊為中心,分向各該縣及蘇皖邊活動,因該地區在敵情、地形、民情、友軍方面均具有建立根據地之有利條件,南與四支隊,北與蘇魯豫支隊取聯絡,對爾后豫皖蘇根據地之建立當有決定之作用”(129)《游擊支隊急待解決的幾個問題》(1939年7月9日),《彭雪楓軍事文選》,第147—148頁。。
據此,游擊支隊不去淮北的原因,除了蘇魯豫支隊已到泗縣外,還有該區供給能力有限的問題,他們看中的是淮南津浦路東地區。這又是極富想象力的戰略構想。之所以如此考慮,根本出發點仍是經費、糧食、柴火等物資的長久供給問題。只是渡淮南下皖東,至少在統戰上要經過皖省當局廖磊同意,且沿途也面臨日偽重重攔阻。截至7月末,游擊支隊在淮上未能找到擺脫供給危機的有效辦法,也未能向皖東突破,且因皖省國共關系轉變,處境更加困難(130)關于抗戰前期皖省國共關系演變問題,參見李雷波:《經略皖東:中共華中敵后抗戰的區域探索及抉擇》,《黨史研究與教學》2023年第2期。。
7月25日,彭雪楓電告劉少奇:“將近一年以來,數千人所待以解決部隊軍需問題之主要方法,為就地向群眾籌糧及戰斗中捉漢奸罰款而已。但豫東皖北地方民貧,我軍每駐一地,雖五、七日即給當地群眾以重負。加以頑固分子挑撥造謠,政府當局公開通令禁止籌糧,以致群眾形成公論,說‘新四軍好,新四軍籌糧太多不好’。”(131)《彭雪楓報胡并毛周王滕》(1939年7月25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695頁。8月18日,安徽省政府主席廖磊電告蔣介石:“據懷遠王縣長齊電稱,新四軍彭雪楓部及周團、滕團仍駐屬縣三區耿村集一帶”,“自到三區月余,計征發麥面十八萬斤,馬料五萬斤,柴草無算,現該村居民略能支持之家均逃避他方”。(132)《廖磊電蔣中正據報新四軍彭雪楓部等仍駐懷遠縣三區耿村集一帶》(1939年8月18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90300-00213-001。新四軍江北指揮部成立后,曾計劃將彭雪楓部以“新四軍第六支隊”的名義列入正式編制,因皖省當局阻撓始終未得要領。彭雪楓派譚友林去舒城東湯池新四軍江北指揮部商談經費問題時,指揮部表示無法可想。經葉挺多方籌措,才周轉出5000元及一批西藥交譚友林帶回,仍是杯水車薪。(133)《賴傳珠將軍日記》上冊,軍事科學出版社,2005年,第233頁。在用盡各種辦法仍不能擺脫匱乏后,游擊支隊只得轉變“流動游擊”思路,下決心回師豫皖蘇邊,創建根據地。譚友林后來總結此次轉變時說,此前“部隊生活完全是帶游擊性的,自己沒有根據地,也沒有鞏固的后方”,直到8月以后,“根據形勢的發展及主觀力量的需要,因此黨召集了第一次代表大會,決議建立豫皖蘇邊的抗日民主根據地”,“以前還是宣傳口號,到這時已成為實際行動了”。(134)譚友林:《豫皖蘇邊區的一般情況報告》(1941年8月),《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2冊,第475—476頁。
8月底,彭雪楓率游擊支隊以“到渦陽以北粉碎敵人掃蕩”名義自淮上北返(135)《賴傳珠將軍日記》上冊,第236頁。。除睢杞大隊仍留睢縣、杞縣活動,一個總隊在永城、蕭縣、碭山活動,第1團在永城、亳縣、商丘、夏邑外,主力集中在渦陽、蒙城、宿縣邊之曹市集(136)《彭雪楓報毛王滕譚朱彭左》(1939年9月1日),新四軍戰史編審委員會編輯室編:《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1冊,第698頁。東部戰區檔案館藏,檔案號F.2.1/50。。9月1日,游擊支隊及地方黨第一次代表會議在曹市集潘家祠召開,財政方面提出“開源節流、征收賦稅、統籌公糧、改善部隊生活”等目標(137)《豫皖蘇邊工作的報告大綱》(1940年),《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2冊,第459頁。。會議結束后,司令部移至渦陽新興集。9月10日,彭雪楓電告劉少奇:“此次我支主力東進懷、蚌,在襲擊懷遠、封鎖淮河之不斷游擊戰戰斗中,黨的影響日益擴大,兩月之內零星吸收之新戰士共計一千八百人”,“現在人數將近八千人”。除蘇魯豫支隊外,游擊支隊不但成為豫東、皖北最大最強的武裝,而且以永城、渦陽為中心,“豫皖蘇邊六縣已略具根據地的規模”。(138)《彭雪楓關于進軍淮上發展很大請速派干部支援致劉少奇電》(1939年9月10日),《新四軍·文獻》(2),第95頁。此后,以軍事力量為主要依托而建立的稅收、緝私及財政等制度,為扭轉根據地經費危機奠定了基礎。
關于稅收制度的建立,彭雪楓在后來的一份報告中說:“煙、屠宰、出口進口等稅,于去年秋開始設立稅收局征收,時才數月,現每月已有八千元以上的收入。再加改進,可增至每月萬五千元。土地的稅收局才設立月余,收入尚佳,估計每月可得三四萬元。入口貨物埔,單稅一項,即可得萬元以上。”(139)《彭雪楓報中央》(1940年2月26日),《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2冊,第335頁。雖然不少數據是后來的情況,但自9月開始,彭雪楓部經濟困境確因商業稅收制度的設立有所改觀。9月22日,彭雪楓電告中央:“目前豫皖邊形勢日益好轉,軍隊及地方工作在猛烈開展中,永城、渦陽、蒙城、夏邑完全在我控制之下,行政系統可自由建立,但干部極端缺乏,故常有顧此失彼之現象”,估計“堅持在原地活動并求得發展當無大的問題”。(140)《彭雪楓報毛王滕朱彭左》(1939年9月22日),《新四軍成立,進軍華中敵后抗戰》第3冊,第703頁。至此,在彭雪楓率部東進整整一年后,新四軍游擊支隊才最終在豫皖邊立足,進入相對穩定時期。后來所謂“豫皖蘇抗日根據地”,才真正提上籌建日程。
兩個月后,劉少奇率中原局機關經過渦陽新興集時,游擊支隊及豫皖蘇根據地已表現出欣欣向榮的景象。11月11日,他在給中央的電報中說,“雪楓基干部隊7個團,1個總隊、直屬隊,共有7369人,槍支4395支。內輕重機槍70挺,馬156匹”,“部隊的各種制度與組織均已建立,服裝整齊,情緒很好。團結、緊張、活潑、嚴肅及艱苦奮斗的作風,已具有老部隊的各種優點,而弱點則更少些”,“部隊紀律好,統一戰線工作好,與民眾關系好”。(141)《劉少奇關于彭雪楓部情況給中共中央書記處等的電報》(1939年11月11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6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754頁。正是基于此種觀察與對比,劉少奇到皖東后即作出依托彭雪楓部向蘇北發展的新戰略規劃,并牽動了整個華中、江南抗戰戰略的新調整(142)參見李雷波:《皖東摩擦前新四軍抗戰戰略的調整與演變》,《抗日戰爭研究》2020年第3期。。
1940年2月26日,彭雪楓略帶興奮地向中央匯報:“目前我們已建立政權的永城、蕭縣、宿縣、夏邑四縣財政收入蒸蒸日上。財政已發行地方券十萬元,民眾以為國家正稅,踴躍輸納。擬于今年正式征收地丁銀,估計可收入七十萬元。”在此背景下,他認為豫皖蘇邊之財政,如善經營,必甚可觀,每年收入不僅可供本區黨政軍各方面需用,“并可呈繳巨款交中央”。(143)《彭雪楓報中央》(1940年2月26日),《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2冊,第335—336頁。對比一年前書案店“賣馬換糧度春荒”,游擊支隊基本依靠自身力量克服了黃泛造成的多種困難,此時豫皖蘇敵后游擊作戰已是另一番天地了。
抗戰前期,新四軍游擊支隊所在的豫皖蘇邊區,是花園口事件后由新黃河、隴海路、津浦路及淮河圍成的戰略區域。該區居中州平原腹地,總體上呈西北高、東南低的地勢。此區之內,以潁河、渦河為代表的大部分河流多由西北向東南,最終注入淮河。這種特殊的地理形勢,在遭遇決堤后發生了兩個重要變化:一是黃水漫灌造成全域生態災難,民眾流離失所;二是區內之賈魯河、渦河、淮河皆因黃水涌入而使河面更寬、河道更深,下游可通更大規模的船只。一旦中原戰局進入區域相持階段,沿河之商貿走私活動便盛極一時,在經濟上表現為一種畸形繁榮(144)《六年來黃泛區之走私》,中央調查統計局特種經濟調查處編:《敵偽經濟參考資料》第68號(1944年7月12日)。。該區經濟自西北向東南,整體呈現逐漸好轉之勢。
從游擊支隊到豫東之后的發展軌跡看,由最初的睢杞到鹿邑,鹿邑到永城,再自永城至渦陽、蒙城以及懷遠、蚌埠,大體是沿著渦河背靠黃泛區向著淮河富庶區一路東南行。這是豫東新四軍獨立中原敵后而無法獲得華北八路軍、江南新四軍經濟支援,自身又沒有根據地和經費來源的特殊形勢下,為日漸擴大的游擊隊伍尋求經費給養的自然之理。但是,繁榮之區也是各種勢力競爭最烈之地。當游擊支隊向東南與日偽爭奪懷遠城未下、想去淮南津浦路東又遭遇重重阻隔時,只能退而求其次,占據經濟活動相對活躍的渦河下游及兩岸區域,最后以渦陽新興集為中心創建豫皖蘇抗日根據地,建立商貿稅收制度,初步實現可持續的經費及糧食供給。
在相對宏觀層面,豫東戰場雖以黃河改道形成局部相持之局,但中共中央常以河南的整個淪陷作為部署中原敵后抗戰的決策基點,入豫東就稍顯遲緩。所以,當豫東淪陷已4個月彭雪楓部主力進入鹿邑時,老西北軍系統的宋克賓、魏鳳樓等依靠地方關系先入為主,占據了有利態勢。在睢杞區域,豪紳、地主、土匪漢奸更是形成牢固的“三位一體”權勢連環結構,難以輕易突破。這是彭雪楓部初入豫東,在經費補給上不得不仰賴于宋克賓、魏鳳樓的重要原因。這種特殊形勢直接導致了游擊支隊東進初期的“流動游擊”及經濟匱乏。另一方面,當彭雪楓率部渡過新黃河入豫東且不斷向延安反饋正面信息后,中央決定派八路軍第115師主力南下新老黃河間的特殊地帶。在這個新的區域空間內,毛澤東試圖從戰略上將新四軍彭雪楓部與八路軍第115師、山東縱隊連成一片,作為落實其發展華中戰略的第一步。雖然此計劃后來在具體推進上時斷時續,并不斷調整,卻開啟了八路軍與新四軍相互連通之總閘門,最終于1940年春夏之際匯成華中戰場上的一股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