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耿艷菊


鎮上老院堂屋右窗前有一棵柿子樹,柿子樹的濃蔭占了大半個院子,數不清的大葉片青翠欲滴。奶奶是個愛熱鬧的人,而晚年卻是在孤獨中度過的。孫男娣女一大群,但在她人生的盡頭,護衛她的只有老柿樹。
奶奶坐在柿子樹下,安穩地過著她的日月。她戴著老花鏡專注地縫一件衣裳,擇一籃青菜,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靜靜地坐著,盯著一片柿子葉,或一只馱著饅頭屑的螞蟻,或一縷跳舞的陽光,盯好久好久。
畫眉鳥悅耳的鳴唱聲里,我閑著無事,也順著奶奶的目光盯好久。青青的葉子成了翠意翻涌的繁茂森林,螞蟻的王國里也得講究勤勞和奮斗,跳舞的光瀟灑得多,無憂無慮,真是快樂。
性格爽朗的奶奶內心深處也有一片孤獨的地方,親情的距離那么近,又那么遠,我們誰都走不進去。尤其是當她一日日老去,那片孤獨的地方無聲地向四面八方延伸著。以至于我們一時沒有理解她晚年生活里的那些倔強和執拗。直到她永遠地離開了,我才了悟,那何嘗不是她抵抗孤獨的方式?
高高低低的小孩子樹苗一樣躥起來,各自有了精彩的世界。奶奶落寞和孤獨的版圖就從這時開始蔓延的。她一個人坐在老柿樹下,喃喃自語著,柿樹越發繁茂,越發顯得她的瘦弱蒼老。
一天中,奶奶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老柿樹下度過的。老柿樹斜對著院子大門口,她就禪定一般坐著,等待親人推開那扇斑駁的陳年木門。奶奶晚年腿腳不靈便,但耳聰目明,能從走路的聲音辨別出是誰。
當我們風塵仆仆推開老院的大門,迎接我們的一定是老柿樹下奶奶激動而紅潤的笑臉。她顫顫巍巍地站立著,奮力地把彎著的腰抻直一些,雙手向前,手掌向上,仿佛是要把全世界的美好都送給我們。這是她給我們的迎接儀式,多年來,她一直以這樣的儀式迎接歸家的游子。
奶奶的固執還體現在這樣無目標的等待中,她根本不知道誰會哪一天回來,即便雨天,她也要坐在老柿樹下等,仿佛等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意義。她就在這樣的等待里走完了在人世的九十載光陰。
而每年的深秋時節,我們依舊會舟車勞頓,風塵仆仆趕回老院。這似乎成了一種無言的約定。平常大家很少聯系,只有這時候,在各地為生活忙碌的大家才感受到人世間的一分親情。
有一年,我們回老院相聚,一推開門,柿子樹上不僅掛滿了紅彤彤的柿子,還纏繞著南瓜的藤蔓。老院里從來沒有種過南瓜,這南瓜怎么來的?是鳥雀銜來的南瓜籽,或是風吹來的。大家猜測著。
只有我知道南瓜是奶奶最喜歡的食物,但她卻很少吃,院子里也從來不種。我失戀那年躲在奶奶的小院,萬念俱灰,奶奶曾給我說,這個世上,你所喜歡的人或物,未必擁有才是最好的安排,默默地藏在心里也挺好。奶奶說,她喜歡南瓜黃澄澄的顏色,看著多明亮溫暖。
奶奶的話一點不深奧,我那時以為自己明白了,其實根本不懂。
南瓜甜蜜,明亮,溫暖,很完美。老柿子樹上的柿子也有這些美好,甜蜜,明亮,溫暖,但甜蜜里有苦澀,更像人生這回事吧,苦澀是鋪排好的背景,即便是品嘗著最醇厚的蜜甜,苦依然是底子。可是甜卻是人生的希望,一直是,永遠是主角。
我現在知道了孤獨地生活在老院落的奶奶,她的心是不孤獨的。一片柿子葉,一只螞蟻,一縷陽光,都被她珍惜過,善待過,她心靈的疆土雍容而廣闊。反而是我,走在城市的喧鬧里,到處是擁擠的人群,陌生疲憊的河流暗涌,陡生孤寂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