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成功
他像一尊煞神一樣立在我的面前,一對牛蛋形的眼睛,直愣愣地瞪著我,臉上陰沉沉的,好像暴風雨來臨前烏云密布的天空,令人生畏。接著,炸雷樣的聲音,從他嘴里滾了出來,你在作死,把以前退回去的產品,又重裝在筐底混進來,你想要我們公司倒閉嗎!
我低著頭,默默接受著他雷霆驟雨般的洗禮。好像一個犯錯的小學生,正在接受老師的訓斥。這是他與我初次相見的見面禮。
他是柴油機公司剛來的質檢員,姓翟名光。剃著光光的腦袋,圓圓的臉蛋,一副近視眼鏡片里面藏著兩顆牛蛋形的眼珠。圓圓的手臂,圓圓的雙腿,圓圓的身子,可能太圓的緣故,走路時雙手雙腳擺動的幅度也挺大。大搖大擺地,每走一步都劃出好幾個圓圈。看著八面威風,我常常稱他為翟將軍。
我見翟光雷霆之怒停歇了,就訥訥地說,對不起,可能是我廠職工搞錯了,混了進來,我會去追究責任。他聽了,兇里巴氣地回道,天曉得。說完,頭也不回,劃著一個個圓圈朝質檢科辦公室走去。
這次,我確實將上次退回來的產品揀出認為還可用的,重新裝在筐底送進來,以前的檢驗員,是沒發現還是視而不見,往往讓我輕松過關。這屢試不爽的手法逃不過翟光的牛蛋眼。原來他不僅檢查筐面產品,還常常跑到裝配線上查看,老鼠最終在黑貓警長面前露出了尾巴。玩不過他,幾十年積累的自信,在翟光的雷霆手段下,變得蕩然無存。偷雞不成蝕把米,玩砸了。
我輕手躡腳跟著翟光進了辦公室。他坐下后,不看我一眼,厭煩地說道,你來干嘛? 跑供銷的人,熱臉孔貼冷屁股是家常便飯。我連忙緊走幾步,敬上香煙說,請抽煙。他視若無睹地冷冷拒絕道,不抽。那我把產品拉回去。隨便。我感覺他每一句話都像從石頭縫里蹦出來,他藏在眼鏡里面的牛蛋眼珠朝我瞥了一下,如兩把利劍直刺我,一浪浪殺氣撲面而來,使人不寒而栗。說完,他拉開抽屜,從一包烏利群里抽出一支香煙。我急忙拿出打火機想替他點上,只見他一轉臉,啪地自己點上,嘴里吐出了長長的一根煙柱。見此,我只得訕訕地退了出來。
我經過倉庫辦公室時,保管員走出來悄悄跟我說,王總,是否將這批單子在電腦上消除。我說,翟光已開出了不合格單,不能消除。她嗯了聲,走開了。
我打電話,叫廠里的駕駛員前來拉貨。等待間,我走到倉庫外吸煙室,默默地抽悶煙。
我一直抱持和氣生財的原則,多年來,柴油機公司各環節都對我保持運轉順暢,就算是保安,也會對我恭敬有加。
我坐著運貨車來到大門,橫桿就緩緩抬了起來。大門保安都認得我和我的車子。我跳下車,向保安揮揮手,打一聲招呼,是表示感謝,還是征得他們同意,抑或是套近乎,他們是懂的。我叫駕駛員直接開車到倉庫。這小伙子聰明伶俐,辦卸貨和入庫手續這種事比我輕松利落得多。
我隨即走進崗亭,保安這會坐著,朝我欠欠身,笑著招呼道,王總來了,坐會兒。我隨手從衣袋里摸出一包煙,是烏利群。保安十有八九都抽煙,而且喜歡抽烏利群,這煙口味猛,抽著過癮。我在他們略帶受寵若驚和興奮的臉色中給每人發上一支煙,自己嘴里也叼上一根。有時我替他們點上,有時他們替我點上。
于是,大家吞云吐霧起來。初時,嘴里吸進的是一手煙,鼻子里噴出的是二手煙。到后來,吸進的不知是一手煙還是二手煙,吐出的可能是二手煙與三手煙。各自的煙氣,通過肺部和血液循環,進入了對方的身體。隨著心跳的波動,小老板與保安的頻率調到了同一頻段。小老板平易近人的形象得到顯現,保安的威嚴得到升華。
我與保安打成一片,不是我特別喜歡保安,而是永遠記住一句話,宰相門房七品官。
保安值班一般有兩人,見有車子進來,其中一人走出崗亭,一揮手,駕駛員就將車子停在旁邊,像小孫子樣乖乖下車,屁顛屁顛地跑到崗亭窗口,在他們審視甚至鄙視的眼光中做好登記。車子出門來,他們會像警察攔截逃犯樣,在車旁左轉三圈右轉三圈,然后拉開駕駛室車門掃描一番,檢查是否夾帶可疑物品,最后,一揮手,像驅趕乞丐一樣,讓他灰溜溜上路。我曾開玩笑地跟他們說,你們為什么不攔我的車子。他們會說,王總,你隨和,不擺架子,人好。聽了他們的話,心里不免一震。在他們身上,最能體現出一個真理,尊重別人就是尊重自己。
前檢驗員悄悄走了進來,坐在我的對面。我發給他一支煙,替他點上。以前,我倆經常這樣坐著商量事情。
機械行業有句行話,內孔寧大不小,外圓寧小忽大。但這大與小也是有公差限制,超差了,跟其他產品裝配時,將出現問題。機床加工時,長時間的高速切削,合金鋼刀頭也會磨損,高級的機床會自動報警,但它價格昂貴,對企業增加不小負擔。我廠使用的雖是數控機床,但沒有這種功能,就需要操作工經常拿量具檢查,及時更換刀頭。同樣,鉆床鉆孔時,雖有精密的鉆模和堅硬的鉆套控制著,鉆頭與鉆套長期的親吻導致鉆套磨損,鉆孔產生位移,出現廢品。檢驗員如沒及時發現,裹挾著不合格的產品,就會裝箱發出。這檢驗員是我老婆兼著,她是檢驗員,也是統計員,還要管理廠里家里一大堆事,往往顧此失彼,造成失誤。如柴油機公司質檢員發現了,公事公辦,一張不合格單通過電腦傳向公司各個科室部門。事情放到桌面上后,就無法挽回,進入了公司正常操作流程。供貨員的一頓臭罵劈頭蓋臉潑了過來,品管部的工程師,跑到廠里來咋咋呼呼,要我寫出整改報告。隨之,一張罰單飛到了我的眼前,起點罰款一千加貨值的百分之五。貨值小的話,還不打緊,大的話,罰得你心驚肉跳,三天睡不著覺。如連續多次不合格,就要停產整頓,另走一套流程,鬧得你雞飛狗跳,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墻頭算了。
質檢員在我心上分量很重,我在他面前稱他為領導加哥們。出現少量超差產品,叫我挑出調換一下算了。如出現批量超差,他就會打電話給與我同配廠家,根據我產品尺寸專門加工送來,然后叫裝配工專配。一般情況下,他們也會買他的面子。同樣,他們碰到這種事,我也會密切配合。當然,這期間,香煙是要破費一些。這是小事。如確實不可用就讓我拉回自行處理。我就會立即打電話給倉庫保管員,叫她在電腦上消除這批送貨單子。數量少的話,就直接裝車夾帶回。數量大的話,就跑到保安那里說一下,在他們點頭默許下揚長而出。一場場危機,在我編織的鏈條運作下,化險為夷,安然度過。
現在,多年建立的運轉鏈條,被翟光一把掐斷了,氣不打一處來。又無可奈何。
隨著柴油機公司的不斷壯大,即將成為上市公司。公司的管理也顯得更加嚴格。前質檢員也多次提醒我要小心應對,不可掉以輕心。說好幾家配套廠家,已經受到質量處罰,大有黑云壓城城欲摧之勢。而我卻不以為意,我相信,任何人來都一樣,他們都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在我屢試不爽的微笑攻勢下,都將成為領導加朋友,我有這個自信。但是隨著質檢員翟師傅的來到,我的微笑再也笑不出來了。
我問前質檢員,可否在翟光面前說句話。他搖搖頭說,翟光新從分公司調來,接觸不多,沒深了解。同在一個科室,應避諱同行相忌。這件事,在我手里本來是不會鬧大的。我沉重地點了點頭。
我心情忐忑地回到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邊抽著煙,一邊如熱鍋上螞蟻般在客廳里團團踱步。憋屈,委屈,沮喪,悄悄襲上心頭,掩蓋住了當年的伶牙俐齒和才思敏捷,在翟光泰山壓頂之勢面前,自信心在漸漸崩塌。難道我老了嗎?轉念想想,離老還早著吶。可能多年來太順利了,溫水煮青蛙狀態中,產生了惰性,失去了上進的雄心,拼搏的硬膽。
根據現今的時髦說法,我是富二代。當年,老爸挽親托眷,從一所大學校辦廠搞來了一批淘汰機械設備,在農機廠,即現在的柴油機公司技術支持下,帶著七八個剛從泥地里爬起來,在塘埠頭洗盡雙足,穿上布鞋的青壯年,創辦了一個隊辦五金廠。改革開放后,五金廠進行改制,順理成章成了我家囊中之物。高考落榜后,我不情不愿地進了五金廠,當起了少東家。隨著廠子規模擴大,老爸的野心也膨脹起來,接了一單外貿生意,由于質量把控不嚴,被罰了一大筆款子。賠了夫人折了兵,廠子差點兒倒閉,老爸一病不起。病床前,老爸交代說,兒呀,爸老了,你年輕,讀書多,腦子活絡,廠子就交給你管理。就這樣,我臨危受命,名正言順地坐上了廠長位子。成家后,夫妻倆合力打拼下,混得風生水起。
小舅子前來勤工儉學,工資當然雙倍付給,一來資助他讀書,二來添補丈人家用。酒后,我講述我的豐功偉績,小舅子會眼睛一眨不眨地聽我吹噓。在我的影響下,他報考了名校機械系。在讀大學期間,有次他跟我說,姐夫,時代在前進,你的思想觀念也應與時俱進,更換一下企業管理理念。我瞪著眼說,小子,讀了幾本洋書,就教訓起姐夫來了,你還嫩著。他紅著臉,再也不敢吱聲。
當我陷入沉思時,門鈴聲響起,我也懶得去開門。隨著咔嚓一聲,門口傳來了老婆的聲音,“老王,見你車停在樓下,怎么不給我開下門,不見我拿著東西。”只見老婆將買的蔬菜瓜果之類放到桌上,念叨聲又響起來“回來也不燒一下飯,還鬧得滿屋子烏煙瘴氣,晃來晃去干啥呢?”
她見我不吭聲,就走過來關心地問道:“怎么了?”
“質檢員換了,產品不合格,退貨。”
老婆聽了也愣住了。過了會說:“你轉來轉去也不是個辦法,還不如托人去疏通一下那質檢員。”對呀,這樣簡單的問題也想不到,久經沙場之人,也被一悶棍打了個暈頭轉向,不由得在心里暗嘆,還是女人有靈氣。
我拿出手機撥通了朋友的電話,托他們找一個能跟翟光說上話的人。傍晚,朋友電話就來了,說打聽了幾個朋友,他們都說翟光這人是黃鱔泥鰍獨條路,旁人很難說上話。我問:“那該怎么辦?”“解鈴還須系鈴人,你自己直接去找他,心誠則靈。”朋友還告訴了我問來的翟光家門牌號碼。
吃過晚飯,我挾著兩條煙,來到了翟光家。這是一座建在半山坡上的農家小院,典型的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建造的二層樓房,過去的縣城郊小村落,現在已是城中村。
我輕輕地按響門鈴,里面隱約的麻將聲沉寂了。“誰呀”“翟師傅在家嗎?我是老王,前來拜訪。”
“沒空,明天到公司說。”接著推牌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我沒有飛檐走壁的功夫,不能一把翻過圍墻。說真的就是有這功夫也不敢硬闖。畢竟我的命脈掌握在他的手上。如果我的產品明天不能上線裝配的話,公司是要追究我廠責任,那影響就大了。
我在大門處愣了會兒,進又不能進,退又不甘心,也沒辦法退,廠總是要生存下去。不由地悲從中來,仰天深深地嘆了口氣。
深秋的夜空,雖然有霧霾遮蓋,頭頂上還是有幾顆星星灼巴著眼睛看著我,隱隱地感覺到有種嘲弄的味道。一股寒意襲了上來,不由得渾身哆嗦起來。
我漫無目標地在村中路上踱了起來。一對對情侶經過,看著我像幽魂一樣在游蕩,懷疑是碰到歹徒,沖散了他們甜蜜的氛圍,急忙地加快腳步離開。停步望向城里,一條條街道,車水馬龍,燈火輝煌。一幢幢高樓窗口里,透射出柔和的燈光,千家萬戶都在享受著夜晚溫馨的闔家歡樂。城市是繁華,光鮮,充滿著歡聲笑語的。但是現在不屬于我。它不知道,在那繁華,光鮮,歡樂城市背后的半山腰上,煢煢獨立在暗影里有一個失魂落魄的小老板,正在心緒不寧地長吁短嘆。
等到近十一點左右,我又來到了翟光家門口,剛好碰到一班人出來,我立即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叫了聲“翟師傅”。他帶著慍色問道:“你來干什么?”
我雙手奉上兩條煙。他退開一步說道:“你干什么,我是不吃這套的。”
我連忙解釋道:“翟師傅,久聞大名,拜訪來遲。這是一點兒心意,請笑納。”
他沒有伸手接我的煙,反背著手站在我的面前。門頂上的燈光照射下,他的近視眼鏡片閃閃發著光,如兩只狼眼樣瞪著我。兩人僵持著,周圍的空氣好像凝固了一樣,壓抑得我喘不過氣來,要是說當時我還有意識的話,第一感覺是面前站著一頭餓狼,它正在考慮著一個問題,是直接躥起一口咬斷我的脖子,還是先將我撲倒在地然后撕爛身體。使人毛骨悚然。
“我要休息了,有事找你小舅子說去。”翟師傅說著一把將我推出門外,砰的一聲,大門在我身后緊緊地關上了。
我愣在大門口,不禁渾身微微顫抖,腦子處于混沌狀態。我在社會上混了幾十年,處理各種各樣事情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一直為人處世以和為貴,上門之人,叫他們走得進來坐得下,雖不收禮,也必禮送出門,哪有這樣驅趕野狗一樣的尷尬事發生,簡直是斯文掃地。我好歹大小也是個老板,對你一個小小的質檢員,深夜登門拜訪,雖稱不上禮賢下士,也是夠尊重。想到此,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叫我找小舅子,他也知道?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我小舅子是不簡單,名牌大學畢業,年紀不大,坐上了即將上市柴油機公司的老總交椅。在公司里,年輕有為,威望極高。但有事我很少找他打招呼。一來,公司里人大多知道我靠山硬,人隨和,一般小事,各部門都為我一路開綠燈,沒有周旋不轉的。二來,大公司里關系比較復雜,身在高位,有高處不勝寒的煩惱,我小小生意人,說得難聽些是混口飯吃,沒有必要卷入其中,招來不必要的是非口舌。三來,我也是有自己的自尊心,做事還是要憑真本事,一切靠裙帶關系,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臉面何在。但今天事有蹊蹺,難道小舅子得罪了翟光,他打狗給主人看,借此打擊報復。想到此,感到十分憋屈,一股無名火沖上了頭頂。看著這老虎口一樣的大門,恨不得沖上去狠狠踹它兩腳解氣。但轉念一想,恨歸恨,畢竟是人到中年,已不是三歲小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我悻悻地回了家,老婆還在客廳里等著消息。見我垂頭喪氣地走進門,連忙關了電視,迎上來問道,事情處理好了嗎?
油鹽不進。我邊有氣無力地回答老婆的問詢邊頹喪地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老婆泡來了一杯茶塞到我手里,挨著我坐下,柔聲說道,職工正在連夜趕貨,明天早晨可以立即送去,估計不會影響總公司生產,你放寬心。
喝了一杯茶,情緒平靜了些,站起來,推開門,拖著疲憊的身軀,向著燈火通明的車間走去。
接下來是一張張退貨單和罰款單不時地飛到我的手里。停產整改通知已經下達。拿著這些輕飄飄的紙片,我心里沉甸甸的。廠里生產進度受到影響。看著倉庫里如孫悟空變戲法樣不斷變大變高的廢品堆,我是滿腔怒火無處發泄,妻子是心疼得直掉眼淚。有次我實在憋不住了,對翟光說道:“以前的質檢員說過,這樣質量的零件可將就使用,對整機質量影響不大。”他聽了我的話后,站起來,直視著我,兩顆牛蛋形的眼珠好像要從鏡片里射出來,紅太陽般的圓臉盤也像被天狗吃了似的,罩上了一層寒霜,冷冷地說:“那你叫以前的質檢員來查,我是照圖直檢。”說完,脖子一梗,劃著一個又一個圓圈大搖大擺自顧自走了,把我當成空氣一樣晾在一邊。沒辦法,要是能把原來質檢員請回來,我就是燒高香也愿意。可我沒權利呀,否則,沒必要這樣低聲下氣來求你。唉,看來這個翟光跟我死死扛上了。
事情總要處理,坎兒總要邁過。辦法總比困難多。
晚上,躺在床上,腦子高速運轉著,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我瞅著翟光前去倉庫檢查,悄悄跟了上去,輕輕說道:“翟師傅,今晚有空嗎,一起去歌廳放歌一曲?”他停下腳步,面朝著我,臉上每一個部件和細胞都難得一見地微笑著說道:“這是你們老板的專享,我無福消受。”說完,又劃著一個個圓圈,自顧自走了。
沒辦法了,我對妻子說:“去找下你阿弟,叫他打一聲招呼,要不然,動用手中權力,將翟光調整一下。”
打了好幾次電話,阿弟手機不是忙音就是說忙,三言兩語就擱了電話,妻子訥訥地說。
一股無名火騰地升了起來。沖她大聲吼道:“有事求他了就說忙,這是推脫,是六親不認,兄弟,有忙不幫哪像兄弟。”
“你胡說,我看著長大的阿弟,從小是有情有義的人。”妻子怯怯地說著,委屈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姐弟畢竟情深。隨著妻子身體的抽動,頭上根根白發跳起了輕輕的舞蹈,眼中的淚水越過早形成的皺紋溝壑滾滾而下。我看著,心里一緊,內疚之心油然而生。自從她嫁給我,跟隨我跌爬滾打,風里來,雨里去,家里家外,任勞任怨,福沒享過幾天,苦倒吃遍。
拉起她的手,我幽幽地說:“你抽空到阿弟家里去找下他。”妻子默默地點了點頭。
妻子回來了,說沒碰到阿弟,是弟媳接待了她。妻子說,阿弟曾跟弟媳說起過我家的事,只是說翟光這人業務精通,責任心強,就是脾氣倔,不好通融,初看他外表每個零件都是圓的,內心里到處都是刺和角,得罪了不少人。為此,從分公司到總公司,調上調下,沒少折騰。碰到這種人,只能自求多福,扎扎實實搞好企業管理,做好產品。妻子說著,從包里拿出一摞資料,推到我的面前,接著說:“這是弟媳從網上下載下來的企業管理,工藝流程安排,質量把關的有關資料,叫我帶回來給你。臨走,還再三叮囑我,該把的質量關還是要把好,該更新添置的設備還是要更新添置。”
聽了妻子的轉述,我鼻子里不免哼了聲說:“還是不肯幫忙。說說容易,更新添置設備是要花大錢的。”
妻子連忙接口道:“弟媳說資金不夠他們可以資助部分。”
我無話可說。
人到絕處,只得殺開一條血路,求得絕處逢生。活人難道被尿憋死,一股豪氣涌上心頭。我連夜研究了妻子帶回來的資料,理出了一條清晰的思路。接著,對倉庫、車間做了重新規劃,添置了全套檢測儀器,更新了那些還可將就,但已開始掉牙的機器設備,充實了技術力量,聘請了總經理,配備了專職質檢員,請了專家對職工進行了專業培訓。還對廠房進行了翻修,凹凸不平的地面,全部硬化澆注,涂上油漆,過道劃出線條。設備,根據生產流程需要,有序排列。成品,半成品,廢品,毛坯原材料隔離安放,車間墻上掛上安全生產和各種操作流程的展板。生產,特別是質量,實行嚴格的獎懲制度。廠房外墻做了粉刷,更換了銹跡斑斑大門,并加以拓寬,安裝上電動伸縮門。廠區道路兩旁,設置了報窗和花壇,種上了各種綠化樹木和各種花草。廠容廠貌,廠內生產管理,雖說不上脫胎換骨,也算得是煥然一新。
期間,弟媳也來過幾次,反正有妻子周旋著,我也是愛搭不理。弟媳嘛,也是充愣作傻,裝聾作啞,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柴油機公司捷報頻傳,生產的柴油機因質量過硬,獲得了國家金獎,公司隨之上了市。隨著柴油機公司的上市,管理也更加規范化,供應商實行考評制,零部件供應實行投標制,淘汰了一些散亂落后的供應商。我廠因產品質量過硬,供貨及時,屢屢中標。規模逐步擴大,效益得到了很大提升。看著這些變化,我心中的陰霾也漸漸散去。
有天,妻子滿面笑容地對我說:“阿弟今天過來吃晚飯。”我知道他們姐弟感情非同一般,不想潑冷水,傷她心,就隨口應道:“好的。”
傍晚,一輛小轎車開進了廠區,從車里陸續走出了小舅子一家子,最后,后排車門處伸出了一個戴著眼鏡的光光的腦袋。臉上雖少了戾氣,但還是一副冷漠神態。我為之一震——翟光。為防失態,連忙收攝心神,故作平靜地向他微微頷了頷首。
妻子興高采烈地陪著他們一行人去車間轉悠,臉上的皺紋好像舒展開來消失不見了。心里想著,小舅子不知唱的是哪出戲。
小舅子一行來到了辦公室。小舅子和翟光兩人翻看了我廠制定的各種管理制度文檔,特別詳細地檢查了日常質量監管記錄。合上文件夾,小舅子笑著對我說:“姐夫,老翟和我老婆向我反映,說你腳踏實地整改,進步神速,當時我還不大相信,認為是虛言安慰我,現在看來是我走眼了,你確有企業家風范。平時因公司工作忙,很少關心你的事,要向你道歉,望姐夫原諒。”我聽了應酬道:“理解,理解。你也有你的難處,我還是沾了你不少光。”說著,緊繃的臉上不由露出了笑容,心里舒爽多了。
吃晚飯時,小舅子向我介紹道,他與翟光是鐵哥們,明天倆人就要出國籌備新廠,開拓國際市場。所以,今天特地來看看姐夫和阿姐,聚一聚。然后指著翟光笑著對我說:“你們倆是不打不相識,但姐夫的進步中有老翟的一份功勞。”我聽后沉默不語,禮節性笑了笑。
翟光臉上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說:“姐夫,多有得罪。”聽著翟光的話語,我心里暗道,看來翟光也不是一個不可理喻的人,就抱拳道:“沒事沒事,舌頭與牙齒也有打架的時候,何況大家都是為了工作。”接著,翟光拿出手機,打開一個視頻,伸到我面前說:“姐夫,這是一起因柴油機故障,導致車毀人亡的事故。事后,根據我們對發動機的解剖,是你生產的零件間隙過大,加快了零部件磨損,導致齒輪脫落,打壞了油泵和其他零部件,引發這次事故。由于質保期已過,他們沒有追究,但我們應引以為戒。質量,是人命關天大事。”我聽了臉一下子熱了起來,感到手足無措,無地自容。
小舅子拿起桌前的酒杯,打破尷尬場面,對我倆說:“姐夫,祝你發財。老翟,感謝你對我姐夫的幫助,一切盡在不言中,干杯。”
看著他們倆嚴肅的面容,我突然明白了。急忙拿起酒杯,腰一挺站了起來,激動地說:“兄弟,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