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臘月

朱文華

釀酒

臘月了。

這些年，每當進入臘月，天邊的云影，起伏的山巒，游走的河流，溫暖的陽光，一棵崖柏，一只飛鳥，特別是某個村落上空飄搖的一股炊煙……總能勾起我關(guān)于臘月的記憶。

但那并不是我地理意義上鄉(xiāng)村的臘月，我地理概念上的鄉(xiāng)村已不復(fù)存在。

在我的記憶里，故鄉(xiāng)臘月的消息是從奶奶一身別致的穿著開始的。

故鄉(xiāng)的那個小山村，奶奶做事細心麻利、干凈利索是村子里左鄰右舍公認的，特別是她做的老黃酒更是遠近鮮有。每當臘八節(jié)的這一天，奶奶總是戴上干凈的頭巾，換一身干凈的衣服，親自做幾個那時的山村菜，溫一壺上年釀造的老黃酒，一家人其樂融融。大家都知道，這是奶奶釀造老黃酒的啟動儀式。一家人酒足飯飽之后，奶奶宣布，明天做酒。

那時候，故鄉(xiāng)的臘月間，無論多困難，家家戶戶都要做黃酒，做的黃酒都是自己喝。村子里到處蒸煮糯米、拌麥曲的香氣，隨著炊煙，一綹一綹的在老屋上面飄著，在一片樹林上面散著，在那個山坳里游著，濃濃的，有些黏稠。這便在我年幼的靈魂深處烙下這樣一個概念：有炊煙飄搖游走的地方就是故鄉(xiāng)，炊煙里伴有黏稠的曲香便是故鄉(xiāng)的臘月。

故鄉(xiāng)雖是山村，卻盛產(chǎn)“九月寒”水稻，上年紀的老人都說這稻米因生長周期長好吃曾是朝廷貢品。其中有一種稻米專用做酒，所以家鄉(xiāng)就有酒谷和飯谷之說。每當季節(jié)走過夏至，滿眼的稻田嫩綠得十分瀟灑和飄逸，渠阡水陌間，田田的綠色，如同畫家妙筆暈染，由近及遠，由濃及淡，一直連到十多里外的山腳處。有村落樹木，或藕塘荷紅點綴其間，十分可眼。特別到了傍晚，夕陽將去的時候，坦蕩如砥的綠色畫面上，漫起一層裊裊的絳紫色煙霧，朦朧的水汽里夢幻般游走著幾個荷鋤而歸的人。牽行幾頭老水牛，口里哼著朦朧的河南梆子，經(jīng)了晚風(fēng)的吹漾和霧靄的扶搖，儼然是混著水汽、稻秧與河水的田野密語……也因此，故鄉(xiāng)素有小江南之稱。

故鄉(xiāng)這畫面，永久深藏于我記憶里，時時在腦海晃動，在眼前漂浮。

奶奶釀造老黃酒的功課是十分嚴格的。她讓母親幫她打下手，把釀酒需要的所有器具放在鍋里蒸煮很長時間，再一遍又一遍把酒缸用開水燙洗，不得有絲毫的油鹽醬醋什么的粘在上面，然后極為小心地把它們放在明凈的陽光下晾曬，直到曬干，沒有一絲水分。奶奶在做這些的時候總會讓父親把專門用來釀酒的“九月寒”稻谷在擂子上擂去外殼，小風(fēng)下一吹，只剩下渾圓清白的酒米。父親再去村邊的泉井里挑回清冽的泉水，奶奶就將酒米用泉水在大柴鍋里蒸煮。

釀好酒必有佳泉，故鄉(xiāng)家家戶戶都能做出甘醇上好的黃酒，除了有過硬的手藝，或許與村邊的那口老井有很大關(guān)系。通往老井的是一條青石板路，石板已被無數(shù)人的腳板和時光年輪、風(fēng)霜雨雪打磨得很光滑，很柔和。老井是用大小卵石堆砌而成，沒有石灰，更沒有水泥，可壘得極為結(jié)實，極為工美。石頭上長滿了黑斑青苔，石縫也被經(jīng)年積灰彌合，瘋長著茂盛的雞尾草、地骨草、蒿草、松草等植物，它們無不記錄著老井漫長流年歲月。老井口徑丈余，深不足十米，簸箕狀，水深兩米許，一年四季，不會再深也不會再淺，永遠都是那樣一汪井水，清純、甘洌。每每進入臘月，這條青石板路就更加繁忙，這口老井就更加熱鬧起來。

奶奶很準確地把握著火候，酒米蒸得恰到好處之后，舀進事先準備好的大曬戧里，待溫度適中，拌進酒曲，然后放進酒缸。奶奶做完這些，雙手摁著缸沿，一臉甜美的微笑看著母親，此刻，她們用心靈的會晤，熨撫了一臉的滄桑，消解了往日生活的困苦。奶奶雖然沒說什么，可我仿佛看到，她的語言就在這酒缸里醞釀，發(fā)酵，然后在鄰里鄉(xiāng)親，村莊田野飛翔。這時，雖然臘月的風(fēng)是冷峻的，可屋里卻蒸騰著幽香的熱氣，彌漫了整個屋子。

要想做出好的黃酒，酒曲至關(guān)重要，酒曲都是自制的，一旦酒曲制壞，所做黃酒必是一缸餿水。我家的酒曲都是父親做的，酒曲，是父親的精品，是父親的珍藏。直到后來，老父親給他的重孫輩講述制曲的經(jīng)過時，蒼老的臉上總是溢著自豪的情緒。

立秋過后，家鄉(xiāng)一片一片的麻稈已經(jīng)一丈多高，一層層兩個巴掌大的麻葉罩起滿地的陰涼，蟬攀附在麻稈上，唱出秋天的尖鳴，也唱出秋天的深綠，在稻田里格外出眼。那時人們納鞋底、縫衣服少不了用這麻稈皮搓制的麻線，縫制村民們的溫暖和希望，所以每個村子總要留上三五塊麻地。這時候，父親先把麥子拿到門前的石磨上碾碎，放蒸籠里蒸熟，拌進酒酵，然后到麻稈地里摘一籮筐麻葉拿回家，取下一扇門板穩(wěn)穩(wěn)地放在地上，再拿來早已洗凈的脫坯用的模子放在門板上，將麻葉緊貼坯模子，倒進攪拌了酵母的熟麥粒，蓋上麻葉。父親脫去鞋子，把腳認認真真洗凈擦干，扶著門框，將腳踩進模子里。兩只腳舞蹈般不停踩動，踩實一層再墊上一層，直到將模子踩滿，然后取出來，土坯一樣齊齊地碼放在通風(fēng)的屋梁上自行發(fā)酵，這就是酒曲。我非常喜歡父親踩曲樣子，父親在跳躍著踩曲的時候，總是笑瞇瞇地看著我，踩踏出堅實厚重的腳痕，往時勞累的表情蕩然無存。此刻讓我覺得父親就像一方酒曲，能發(fā)酵一切，改變一切。

父親是堅強的。后來，我總時時在記憶里仔細閱讀父親，閱讀父親的這一章節(jié)。

半月過后，也就將近小年，家家戶戶的酒香就在村子的上空聚散、游走，一個一個的村子都沉浸在黃酒的味道里。

那年月，家鄉(xiāng)的村子，從臘月二十三小年起，繁忙勞累一年的鄉(xiāng)鄰鄉(xiāng)親就開始了過年的程序。家家戶戶都要升起一盆木炭火，上面放著一個盛滿了老黃酒的大錫壺。那是一種口小屁股大，脖子細，篩黃酒的專用壺，這壺分十五壺，二十壺，二十五壺，大小不等。招待走親串鄰不是普洱、毛尖，而是自制的黃酒。那時人們根本不知道普洱毛尖是什么。特別大年初一，密集的鞭炮聲把山鄉(xiāng)村野燃亮，瑞雪把家家戶戶的對聯(lián)照得更加鮮紅，一身身老土布做的新衣行走出厚重、鮮活、健美的新氣象。這一天，無論多遠都要回來一家人團聚，烤著木炭火，圍著老柴桌，喝著熱黃酒，說著家長里短，濃濃的親情在濃濃的黃酒中溫暖著，融化著。

雪花瀟灑地飄著，潔白厚實的積雪覆蓋著山野、村子、房屋，人行走在上面就踩出吱吱的響聲，這氛圍總讓人生出一腔的溫馨與親和。這種溫馨與親和差不多要持續(xù)一個正月，家鄉(xiāng)的正月醉了，山村醉了，河流醉了，泥土醉了，飛鳥醉了，一切都醉了。

暖人的木炭火，蒸騰的老錫壺，橙黃透亮的自制黃酒，飄飄灑灑的瑞雪，粗獷熱烈的猜枚行令聲。這時候，我感到家鄉(xiāng)酒文化的內(nèi)容和形式達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

奶奶、母親和父親已先后故去。家鄉(xiāng)松軟芬芳的稻田早已被堅硬的水泥替代，古老的村莊被現(xiàn)代化的城市改寫，記憶里的老黃酒，特別是老祖先留下的家家戶戶釀造老黃酒的傳統(tǒng)工藝也早已沉淀在那口老井深處，深埋于高樓之下。于是，那醇釅黏稠的鄉(xiāng)風(fēng)習(xí)俗也被吹散飄走，蹤影不現(xiàn)。盡管如此，從人類發(fā)現(xiàn)酵素之美妙那一刻起，“酵”的妙味就一直伴隨著人類肢體感覺和肢體需求從未停歇。

這是故鄉(xiāng)的味道，這是傳承的味道。如今，故鄉(xiāng)的臘月，故鄉(xiāng)的老黃酒，在我的記憶深處，就是一部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經(jīng)典奇書，讓我百讀不厭，讓我時時思念。

這思念酵存了五十多年，讓我每每回想起來就發(fā)酵，就沉醉。

冰趣

在我年幼的印象中，故鄉(xiāng)的臘月是一個雪花紛飛的浪漫季節(jié)。總感覺，一旦進入臘月，漫天的雪花總是在空中飛舞，舞出一片一片的或潔白，或淡灰，或深墨，或滄桑的美妙色彩。然后，地面上就鋪上尺巴厚的積雪，有時候，可能會超過一尺厚。往往在這樣的色彩里，我們一群少年就拿了木锨，將地面上的積雪堆成我們喜歡的形象。

這時候，大人們都在忙碌著過年的活計。男人們首先把院子里和家門前積雪掃出一條路子，掃帚與積雪摩擦的那種既柔和又清爽的聲音，還有飄飛奔跑的雞鳴狗叫、羊咩牛哞的聲音伴著孩子們的興高采烈、歡聲笑語，如同奇妙入心的交響曲，在故鄉(xiāng)的小山村上空悠揚著，飄飛著，永久地刻印在我的耳膜里。男人們把積雪掃出一條路子之后就開始倉儲蘿卜、白菜、紅薯，女人們或在拆洗往年的棉衣棉被，或圍坐在一堆木柴火邊，納鞋底，做棉靴，縫新衣，準備著過年的穿戴。家長里短的歡聲笑語被木柴火烤得很溫暖，而后隨著煙氣飛向厚重的雪云里。我們一群男孩子，就拿著小竹棍走出村子，走進小溝汊或小河灘，去尋找野兔的足跡，因為找到它的足跡就能找到它蝸居的地方。

我們在村子?xùn)|邊坡地邊發(fā)現(xiàn)一串凌亂的野兔蹄印，看樣子至少有四五只，彎彎曲曲的向山坡跑去，我們就緊跟著蹄印追蹤。悄悄的，生怕驚擾了我們要尋找的目標，平時喜歡狂笑打鬧的習(xí)性突然就沒有了，讓我們自己也覺得很好笑。

我們追有將近二里地，前面是一個梯田石宕，石宕下面有個洞，蹄印在這洞口消失了，洞口不大，看不到里面深處，很顯然，我們要找的東西一定在里面。我們用竹棍不停地往里面攪，沒有一點效果。就在大家都無計可施的時候，狗蛋說：“多找些干柴來，熏它。”“可忘了帶火了。”我說。“沒事兒，我?guī)У挠小！钡拇_，一旦這些追尋的動物鉆進洞穴里，有效的辦法就是煙熏，這都是看大人們這樣做的。

一堆，兩堆，三堆柴都燒完了，可是就不見野兔的影子。就在我們準備點燃第四堆柴草的時候，二娃突然大叫：“兔子！”大伙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近二十米遠的石宕另一處跑出五只野兔，向溝汊狂奔，我們知道，這是肯定追不上的。

雖然我們沒有抓到野兔，可我們非常的歡心快樂。那年月，我們對很多事情都滿懷好奇和希望，總想能獲取，并且付出很大努力，但最終往往是零。可我們并不沮喪或者后悔，因為我們需要的是那個富有引力的奇妙過程。

我登上那個叫狼牙石的石崖，第一次看我人生始點的小山村，我心靈深處的故鄉(xiāng)。家家戶戶的房屋被雪覆蓋著，與土地潔白成一片，只有土墻、門窗、院墻、閘門在這潔白中顯得更加清晰、耀眼。樹木被大雪覆蓋著，粗壯的樹身和枝丫支撐著可貴的清白與堅強。我看到了瑞雪覆蓋下的小山村，家家戶戶門院里尋食的雞子，游走的山羊，昂首向著天空高歌的家犬，還有圈子里咀嚼草料的黃牛……一條還沒有完全被雪封蓋的小河從遙遠的山谷里歡快地蹦跳著走出來，走出一路的曲曲彎彎與歡歌笑語，繞著小山村向南奔走。

多么美妙的瑞雪寫意圖，故鄉(xiāng)山水畫。

眼前這故鄉(xiāng)臘月神奇的畫面，迫使我用目光的忠誠鏡頭拍攝下來，牢固地存儲于年幼的靈魂芯片。

雪開始慢慢融化，山崖上，樹枝上，屋檐上掛上了長長的冰掛。特別那些茅草屋檐上，長長的冰掛一米多，刺刀一樣。這讓我們這群無知而調(diào)皮的孩子費盡力氣拔下冰掛在手中飛舞，學(xué)著電影里的樣子相互瞄著對方拼刺刀，嘴里還不停地“哈、哈、哈”狂呼亂叫。

正在瘋癲的我們，被鄰居別大爺?shù)呐e動驚呆了，只見別大爺高舉木棍奔出屋門，破了嗓子高喊著：“你們這群壞賤人的狗崽子，作死啊！”眼前這陣勢讓我們一個個四散奔跑，別大爺在后面追趕，我們就在前面奔走，別大爺肯定是追不上我們的，只好蹲在地上，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破口大罵：“你們這群鬼東西、小妖精，大冷天不在家里好好呆著，就知道出來壞賤人，你們叫我這房子可咋住里。”

別大爺?shù)慕辛R聲把鄰居們從暖烘烘的火盆邊拉了出來，他們看到地上扔的冰掛一切都明白了，每個冰掛的一頭都帶著一把茅草。鄰居們議論著、評說著、勸導(dǎo)著別大爺：“真是一群毛孩子，啥都不懂，這樣把草都拽掉了漏雨還咋住里？可畢竟都是一群孩子，不懂事，已經(jīng)這樣了，你也別生氣，過后喊倆人到山里割幾捆黃背草修繕修繕就好了。”這時候我才注意到，我手中的冰掛也帶著一把茅草，就趕緊把它扔得遠遠的，心里頓時漫起一陣忐忑和不安，知道做了很大的錯事。

中午心驚膽戰(zhàn)地回到家里，不出所料，父親正手握竹板坐在門口。見到我二話沒說，一陣噼里啪啦很有勁的竹板就扎扎實實地落在了我的身上，母親一邊看著也不說話。父親打過一陣后還是奶奶發(fā)話了：“不再打了，領(lǐng)著娃兒去給人家認個錯。”

我低著頭緊跟在父親后面來到別大爺家，父親給別大爺一再說著對不起，娃子不懂事，等天好了房子我給你修補。別大爺趕忙站起身子給父親讓座，并說不許再提了，小娃子不懂事，哪有不做錯事兒的。我知道錯誤的嚴重性，就發(fā)自內(nèi)心給別大爺賠不是。別大爺笑著用粗糙的繭手拉了拉我的耳朵：“以后改了就是好娃子。”我深深感覺到，別大爺手上的溫暖傳導(dǎo)到我的全身。

后來，父親他們幫別大爺把房子修補一新。我看著他們在一起做這些時候的那種言談?wù)f笑，親如一家的祥和氣氛，使我還很幼小的心靈讀懂了那時候，也許只有那時候的親和、無私、關(guān)愛、寬容、樸素、溫暖的鄉(xiāng)音鄉(xiāng)情。

這就是我靈魂里的故鄉(xiāng)。

寒冷的天氣把融化的雪水結(jié)成厚厚的堅冰，特別是村西頭的那口二畝地的水塘，冰層差不多有半尺厚。這地方就成了全村年輕人娛樂的舞臺，特別是我們這些十多歲的男娃子，就在這冰面上打提溜、推鐵環(huán)、摔跤、毫無目的地奔跑。一些大男人也在冰上鬧著玩，這就難免讓厚厚的冰玩弄出很多滑稽的鏡頭。一會兒這個摔個仰八叉，一會兒那個弄個狗啃泥，光滑的冰面稍有不穩(wěn)就會摔倒。冰面上每響起一個重重的摔倒的聲音和出現(xiàn)被摔倒者的狼狽相，水塘上空就響起一陣男女老少豪放的笑聲和歡呼，這鄉(xiāng)容笑貌是淳樸的，厚重的。一時間，水塘邊成了村子里最熱鬧的地方。

太陽快要落山了，溫暖的晚霞照著故鄉(xiāng)村野，照著熱鬧、雀躍、歡樂的小水塘，人們似乎都不愿意離去。一瞬間，我站在冰面上，用原始的思維，原生的心態(tài)，閱讀故鄉(xiāng)這個臘月的冰上傍晚。

趕集

某種程度上講，那年月，趕集是非常有儀式感的，為了趕集，鄉(xiāng)親們都是很慎重、很認真。要么準備好賣的東西，要么計劃好買的東西，其實在那時，賣的和買的都很簡單，只是覺得要進縣城了，就要正兒八經(jīng)的，不能像在鄉(xiāng)村家里那樣隨意邋遢。

家鄉(xiāng)就在小縣城北五里之遙，也就一支煙的工夫，所以，對家鄉(xiāng)小城很是熟悉。

歲月之舊的時候，日子到了臘月，故鄉(xiāng)小城就格外忙碌，生出許多接親送親、逢年過節(jié)、置辦年貨的精神氣兒。所以，與大城市比，故鄉(xiāng)小城的臘月更像個臘月，因為既有城市的樣子，更有鄉(xiāng)村山野的滋味。

小城是深山小城，有河從峽谷鉆出，扭扭彎彎地繞過小城，河雖不大，卻也清凌，也養(yǎng)眼，也爽人心情，也就把小城繞得很有靈氣，依著山，臨著水，小城就活了。

小城自然有小城的風(fēng)格，尤其臘月的小城，不高的樓房仿佛掛在干瘦的樹梢上，蛛網(wǎng)般各種電線把高低不一，參差不齊的建筑劃分成東西南北的街道。也許是山區(qū)的原因，街道不寬也不是很直，這樣，小街上的人流就顯得格外擁擠，五顏六色，如同交錯的五顏六色的小溪。舒緩地，流出一道道彩色的風(fēng)景，總是伴隨著嘈雜的人聲和音樂聲，穿過陰天的蒙蒙灰霧，如一幅深厚的水墨畫，就更有了小城的味道。

過了小年，農(nóng)村人或多或少要走趟小城，置辦年貨。這天吃完早飯奶奶對我說：“咱們上街吧。” 因為我們離縣城近，進縣城就叫“上街”。遠一點的鄉(xiāng)下人進縣城就叫“去縣里”。

我緊隨奶奶屁股后面上街了。

小城的臘月很冷，天也似乎晴的很少，這時候，小城就整日隱匿在淡淡的薄薄的霧中，讓小城有些神秘，有些朦朧，有些說不出的妙味。小城的街道仿佛被濕漉漉的霧浸蘸了，很潮潤，也很有水分，盡管有無數(shù)的腳步匆匆碾過，卻沒有絲毫的塵灰。走在小城有些狹窄的街道上，腳下就有松軟而舒適的感覺。將近年關(guān)，街上的人也顯然比平時擁擠了很多，或匆匆忙忙，或悠閑自得地從這個門店出來，然后又鉆進那個門店，選購著他們需要的商品或不需要的眼福。而還有許多人，這些人大都從鄉(xiāng)下來，很少在那些門店里進進出出，他們目標往往很明確，選購了需要的以后就在街上慢慢游走，他們多是拿著小孩穿的衣服或過年用的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用眼睛或耳朵品嘗小山村里永遠也品嘗不到的色彩和熱鬧。

這時候，是小城的大小商店最繁忙的日子。南腔北調(diào)的叫賣響得刺耳，刺穿黏稠的陰霧，響過半條街。還有，那些從山溝里拉了木柴來賣的山里人，他們從不叫賣，因為他們不會叫賣，只有默默地拉著車子在擁擠的人流里慢慢行走，在心里盼著有人能來買他的柴。如今，像這樣從鄉(xiāng)下來賣柴的人顯然沒有了，別說是小縣城，就是鄉(xiāng)下人，也早已用上氣和電了。

小城人愛放爆竹，特別是吃過臘八粥，喜慶的爆竹就會不時在小城上空炸響。小城的人們有個傳統(tǒng)的觀念，只要是臘月，所有的日子都是好日子。所以臘月的小城接親迎親的隊伍特別多，長長的隊伍總會繞大街轉(zhuǎn)一周，圖個熱鬧圖個喜慶，于是，滿街的爆竹就響個不停。山區(qū)小城畢竟受限，人們的思想、觀念、審美還難免有著深山泥土的基因。就像燃放爆竹，那煙火原本應(yīng)該夜間放的，煙火是要放出一種色彩、一種線條、一種概念、一種心情的，也只有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才會產(chǎn)生這種曼妙的效果。可小城人白天照樣放焰火，于是這焰火也只能是半空里的響聲和半空里的一旋一旋的煙圈了，沒有那種色彩，沒有那種亮麗。但這就是故鄉(xiāng)小城人和大山一樣的性格，空曠、曼野、隨性、共享。因小城四周環(huán)山，這響聲就很空靈，很有韻味兒，是那種碰撞了四周的山峰之后，從小城上空滾過，從你頭頂滾過，然后在空中久久回蕩著，脆脆的、綿綿的，不絕于耳，然后，隨著那條扭扭彎彎的小河消失在峽谷的開口處，消失在彌散的潮霧里，沒了。

這時候，小城更為精彩的是，寫對聯(lián)的人們在街道兩邊支起門板，在上面鋪上洗得很干凈的被單，在旁邊放上大方桌，桌上放著筆墨硯臺，攤上紅紙寫對聯(lián)。一街兩行鮮紅的對聯(lián)把擁擠的人潮映紅了，把大半條街映紅了，把來來往往人們的臉染紅了。“綠竹別其三分景，紅梅正報萬家春”“黃鶯鳴翠柳，紫嫣剪春風(fēng)”“春雨絲絲潤萬物，紅梅點點繡千山”。喜慶的對聯(lián)淌紅溢祥，于是，濃濃的年味就在這胭紅的對聯(lián)里浸泡著、飄溢著、濃釅著。

往往這時候，是小城臘月高潮的時候。賣柴的終于把柴賣掉了，就來買幾副對聯(lián)，極小心地卷好扎好掛在車子把上，再買些年貨，哼著小曲一臉喜氣往回走了，走到從山溝里曲曲彎彎延伸出來的小道上，小道被霧鎖了，人也被霧鎖了。

我緊跟在奶奶后面，隨意走在臘月小城的小街上。奶奶買的東西都讓我拿著，回家盤點，兩掛小鞭，兩副對子，一瓶醬油，兩盒火柴。雖然所購年貨不可言說，但故鄉(xiāng)小城小街的臘月，讓我的靈魂永遠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