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虎
2018年北大120周年校慶時,我寫了一篇題為“‘外未名而內博雅的北大氣質”的紀念性文章,其中提到:“多年來,無論是白發蒼蒼的老先生們,還是青春年少的后來新進,都在持續地、默默地奮斗、耕耘、攀登和創新,他們像夸父逐日一般向高遠之境攀爬的身影,組成了一股浩浩蕩蕩、動人心魄、促人奮進的洪流。”
這種向前奔騰的滾滾洪流,一直在裹挾和驅使著所有把優秀當成習慣的人們奮力往前奔跑、全力向上攀登。這種持續不斷但又悄無聲息的奔跑與攀登狀態,造就了一種“愚不可及”的獨特境界。
愚者,笨也,有拙、鈍、漸、慢甚至傻之義,但也蘊含著安靜、沉潛、積累,穩步前行、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由量變到質變的洪力與韌勁。借用明人李贄的話,便是“蓋眾川合流,務欲以成其大;土石并砌,務欲以實其堅。是故大智若愚焉耳”。
朱熹也講過:“大抵為學,雖有聰明之資,必須做遲鈍工夫始得。既是遲鈍之資,卻做聰明底樣功夫,如何得?”即聰明人一定要下愚笨的功夫,才有可能成功。言下之意,天資愚鈍之人要想干出點成績,就更要痛下“人一己百”“人十己千”的笨功夫。
可現實的情況卻是,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在學聰明勁、找聰明法,誰也看不上那看似愚笨實則聰明的“愚勁”“愚法”:聰慧者往往徒恃天賦之才,終日兩眼朝天,不屑于腳踏實地穩扎穩打,最終辜負了天縱之才,一事無成;愚鈍者或自暴自棄,畫地為牢,或眼高手低,終日費盡心思去尋找一本萬利、一口吃成大胖子的“終南捷徑”,這怎么能行得通呢?其實,不僅是讀書做學問,其他各行各業無不如此,你看現在的網絡紅人、流行歌手,哪一個不是先有沉潛之功,練就幾種獨一無二的絕活,才有吸引眼球之力。李雪琴、董宇輝……他們的成功,也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愚不可及”的普遍性。
“愚鈍”之功如此重要,又有如此明顯的成效,那究竟怎樣才能做到?就讀書做學問而言,前賢多有精妙之論,比如要找準方向、打牢基礎、用對方法、不求近效,等等,都值得后學謹遵不違。此外,我覺得還有兩點特別重要。
一是要有良師益友的夾輔。《禮記·曲禮》云:“賢者狎而敬之,畏而愛之。”不論年齡大小、地位高低、財富多少、名氣顯幽,只要是與自己志趣相投且走在自己前面的賢者,就值得我們去虛心學習和追隨,這也是一種“寧為牛后,不為雞首”的愚鈍態度。在師友的教導、勉勵之外,善意而嚴肅的批評往往更為重要,也更顯難得。
據樂黛云先生回憶,她的公公湯用彤先生(1893—1964)晚年時通過口述并由她筆錄的方式,撰成《饾饤札記》一書。有一次,湯先生提到了《詩經·桑柔》中的一句詩:“誰生厲階,至今為梗。”樂先生表示沒有讀過,也不知道是哪幾個字,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湯先生感到十分驚訝,連說:“你《詩經》都沒通讀過一遍嗎?連《詩經》中的這兩句常被引用的話都不知道,還算是中文系畢業生嗎?”此事讓樂先生深感羞恥,從此開始發憤背誦《詩經》。并由此而深刻認識到作為一個中國學者,做什么學問都要有中國文化的根基。時光荏苒,樂先生如今早已是中國比較文學界的名師大家。她的這段經歷,又讓今日的眾多晚輩深感羞愧。“基礎不牢,地動山搖”,知恥而后勇,只有厚植根基才能行穩致遠。
古人云:“經師易求,人師難得。”其實,優秀且愿意認真栽培學生的“經師”“人師”都不易求。像樂先生,能夠在關鍵時候遇見影響終生的“經師”“人師”,“從夫子游”而登堂入室,最終別創天地,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如果沒有那么幸運,在現實中苦苦覓求而不能得,那就不妨從書中的圣賢中去尋找,正所謂“古人已死書獨存,吾曹賴書見古人”。晚清重臣左宗棠年過不惑才正式走上功名之途,在此之前,他曾連續三次會試落第,從京城鎩羽而歸。但他并未因此而怨天尤人,更沒有一蹶不振。他自撰名聯“身無半畝,心憂天下;讀破萬卷,神交古人”以自勉,在廣泛結交并問道于胡林翼、陶澍、林則徐等名流的同時,還不教一日閑過,潛心研究農桑、水利、輿地等“經世致用”之學,終于成為愈挫愈勇、儲才待用、厚積薄發的典范與楷模。
二是要有“以愚自處”的自知之明。俗云:“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行萬里路,不如名師指路;名師指路,不如自己去悟。”一切外在的因素最終都要歸結到自身的開悟和行動。天資聰明也罷,愚鈍也罷,都要對自己的天賦、興趣、特長以及所處的環境有客觀的認識和準確的判斷。
據傳,先前預約到北大參觀的四方來客進校門時,保安常會在登記時提問三個問題:“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要到哪里去?”這就是北大著名的“入門三問”。其實,人生一世,何嘗不需要持續追問自己這三個最基本也最深刻的問題。面對紛紜變化的大千世界,我們既要順勢而為,應時而動,更要不為外物和別人牽著鼻子走,明白自己想干什么,愛干什么,能干什么,又該干什么。
物之不齊,物之情也,人也不能例外。很多情況下,別人的成功之路對于我們而言,可能就是荊棘滿途;別人的美麗浪漫天堂,對于我們而言,可能是一地雞毛的廢墟;別人可以輕松駕馭且樂在其中的職業,對于我們而言,可能如同帶著枷鎖一般不得自由;別人在他們人生軌道上的奮斗或者躺平,并不是我們也尾隨其后努力或懈怠的理由。
認清自己的“愚笨”,承認自己的不足與無知,走別人看似“愚笨”但卻適合自己的路,才能開啟智慧和進步的大門。
笨人更要下笨功夫,那就從追求“愚不可及”的境界做起吧!
素材丨
“愚笨”之功
《論語》論“笨”
《論語》中兩處與“笨”相關的名句:一是孔子講的“剛毅木訥,近仁”,二是孔子最為魯鈍的學生曾子說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
用今天的話來說,這就是一種認準目標,勇擔重任,沉潛下去,力戒浮華,堅毅前行,打造精品的人生態度和治學能力。
做學問,要下笨功夫
楊琥來自甘肅通渭縣,于1990年考入清華大學,成為劉桂生先生的碩士研究生。入學以后,他才發現,身邊的很多同學來自北大、清華這樣的名校,他們見多識廣,思維敏捷,十分聰明。相形之下,楊琥不免向其師感慨自己的愚笨。劉先生則結合諸多實例,語重心長地開導和勉勵他“聰明的人不一定做出多大成績,而笨人也未必就做不好學問”,“做學問就是要下笨功夫,只有下笨功夫,才能做出真實的成績”。有一次,劉先生甚至在課堂上講道:“做學問,不怕笨,就怕你不笨。”恩師這些關于“愚笨”的高論深深觸動了楊琥,并將其奉為自己治學的座右銘。
后來,在編纂《李大釗年譜》的20年漫長歲月里,楊琥先生用“竭澤而漁”“勤筆抄錄”“好學深思”“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愚笨功夫,克服了一個又一個常人難以想象的重重困難,最終踏平坎坷成大道,拿出了沉甸甸的成果。20年里,每當他遇到疑難問題時,都會去找劉桂生先生為自己指點迷津,恩師對他提出希望:“你這部年譜,要讓李大釗活起來,站起來。”書成之后,楊琥先生在序言的最后寫道:“如今,書稿已經完成,我深知遠未達到劉師的這一要求,但‘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作為我今后努力的目標。”苦心之人天不負。2021年,《李大釗年譜》榮獲第五屆中國出版政府獎,這是我國新聞出版領域的最高獎,每三年評選一次,能獲此殊榮者真是鳳毛麟角。楊琥先生不僅向恩師交出了精彩的答卷,還為當代中國學術界、出版界貢獻了精品,也讓我們在敬佩感動之余,真切地感受到了“愚笨”之功在治學中的巨大力量。
“沉潛下來”
據錢理群先生回憶,他38歲考上北大中文系王瑤先生的研究生時,已經在學術界有了一定的聲望。誰知王先生找他第一次個別談話,就給他來了個當頭棒喝:“錢理群,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你是很迫切地希望能在學術界有所作為,你很希望能有空間,因為你已經準備得相當好了——但是我勸你,你要沉住氣。”王先生接著語重心長地說:“我們北大的傳統,是厚積薄發。學者有兩種:一種是出山很早,一舉成名,但是后續無力;還有一種,就是大器晚成,出來慢,準備充分,一出來發力,就源源不斷,不會停止。你現在還是不要輕易出來,要苦讀,把你的功夫練好了,再發出自己的聲音,冷板凳要坐十年。”
錢先生謹記恩師的教導,沉潛治學,終成中國現代文學的泰山北斗。2002年,年滿63周歲的錢先生退休,他在告別北大課堂時表態:“這是一段生命的結束,又是新的生命的開始。”一晃二十多年過去,2023年4月,已入耄耋之年的錢先生又在九州出版社推出了他的新作《中國現代文學新講——以作家作品為中心》,在出版座談會上,他向世人宣告:這是我出版的第一百本著作!
對此,他的師弟陳平原先生感慨道:“在崗時,老錢很努力,也才完成了二十六種圖書;換句話說,目前的戰績,四分之三是退休以后取得的。單就工作量這一點,你都很難不敬佩。”古人往往用“著作等身”來評價一個人的學術成就之斐然,考慮到古書字大行稀與今天書籍的字小行密之別,錢先生的100本大作要摞起來,早就遠超“等身”之高矣!
回顧錢先生的學術研究歷程,其中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就是能夠“沉潛下去”。他說:“我在現實中遇到挫折,遇到精神危機的時候,我就去讀書,做研究,所以學術研究對我來說,具有一種精神自贖、自救的作用。”“研究與寫作,對于我來說,是一個自我證明:不管外在環境如何,人仍然可以創造并堅守著自己的詩意而神圣的精神生活。”
錢先生開始帶研究生后,也總是教導他們在學習上要“沉潛下來”:“沉”就是沉靜下來,“潛”就是潛入進去,潛到最深處,潛入生命的最深處、歷史的最深處、學術的最深處。要沉潛,而且要十年,要從長遠的發展著眼,不要被一時一地的東西誘惑。“現在不要急著去表現自己,急忙去參與各種事。沉下來,十年后你再聽我說話,這才是好漢!”他還說:“我把希望寄托在十年后發表自己意見的那一批人身上,我關注他們,或許他們才真正決定中國的未來。中國的希望在這一批人身上,而不在現在表演得很起勁的一些人,那是曇花一現!”
王瑤先生講的“厚積薄發”“大器晚成”,錢理群先生講的“沉潛下來”“不要‘曇花一現”,可謂一脈相承,其實質都是在講認準目標后持續下笨功夫的極端重要性。
“轟轟烈烈的靜”
“轟轟烈烈的靜”,據說來自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北大圖書館自習室的一張課桌上,系一位不知名的師兄或師姐寫的一首詩中的一句,全詩為“靜!轟轟烈烈的靜!”
北大圖書館是思想的沃土、學術的殿堂、精神的圣地,人們無論什么時候進入其中,都會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在圖書館座無虛席的自習室、閱覽室里,更能體會到一種震撼人心的安靜。這種安靜,不是荒漠和戈壁灘上沒有生命的死一般的沉寂,而是洋溢著無限生機、奔涌著思想浪潮的安靜。來此閱讀文獻、思考問題、奮筆疾書的人們,無論是白發蒼蒼的老先生,還是剛進校門的青蔥少年,他們在圖書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沉潛與積淀,一定會換來思想學術源源不斷噴薄而出的創新和發展。這種安靜的力量,小則可以改變個人、家庭的命運,大則可以為行業、社會、國家、民族甚至人類作出杰出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