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灰色的道路,如一截破爛不堪的漁網繩子,被誰隨意扔在了村莊與大海之間。道路兩邊是旺盛的野草,它們的繁盛襯托出海道的清寂與孤獨。海生一個人走在海道上,路兩邊的荒草看不出顏色,放目也看不出去,四野里黑魆魆的。夜鳥與鳴蟲還沒有醒來,黎明前的時光在海道上顯得更加單調孤寂。海風在荒灘上四處游蕩,搖動了荒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海生挑著擔子,擔子的前頭是一只海簍,里面放著一個白棉布包,有蔥油的香味散發出來,這是母親起早煿得蔥油餅給海生當午飯的;一頭大蒜,這是用來下飯的;一個退掉了多部分漆色、磕癟了外殼的鋁制行軍水壺,裝著母親熬的姜湯;一個裝蟶子鉤的竹筒,里面有三五把蟶鉤。一柄刮锨掛在擔子的后面,平衡著前后重量。刮锨的刃口經過一個晚上的歇息,昨天白日里被海灘摩擦出的亮銀色蒙上了一層呈麻點狀暗褐色的銹跡,像是還沒有醒來的眼睛一般。刮锨是為了刮破海灘的表層,這樣那些以海灘為家的竹蟶們會暴露出自己寄居的巢穴,方便趕海人利用蟶鉤釣取它們。這是趕海人的標配,在靠近萊州灣的提家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這樣一副擔子。這副擔子已經陪伴海生幾年了。
如果是星期天,趕上潮水好的時候,我和海生的弟弟也會跟著海生去趕小海。我不為生計,玩耍的心思更多一些。我和海生弟弟同齡,一個班級的同學。海生退學幾年后,我和海生弟弟升小學五年級,村小學和鄰近的幾個村小學合并組建了完小學校。
海生是不愿意帶我們趕海的。幾年成年人的體力勞作,海生應該是知道了學習的重要性。這個時候的海生差不多二十歲了,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與對自己行為的考量。不知道他對自己早早放棄學業是否后悔過。在我成年后,記起海生爺爺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海生是家里的長房長孫,他得守著這個家。海生爺爺說的這個家,已經不是單純意義上的家庭,更多的是以海生爺爺為源頭衍生出的后世子孫組建的家族。長房長孫是一個家族的頂梁柱,也是一個家族的代表。對于海生弟弟,海生爺爺反而沒有更多的關注,任由他自我發展,也正是爺爺的忽視,才有了海生弟弟一步一步從鄉村小子,成為在大城市的上班族。
作為長房長孫,海生是被爺爺雙手捧在手心里的。然而,老人對生活的態度,往深里說,是對人生的認知,決定了海生的一生,以海為生,以艱苦體力養家糊口。在職場人的眼里,這種生活似乎是令外人艷羨的,自由自在,不用為考勤和各種測評費心勞力。當然,也僅僅是停留在羨慕的層次,整日在艱苦的環境下以體力為生,怕是會早早萌生退意。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各有各的苦。
及至海生娶妻生子,便跟隨著父親上船出海。中年后,父親下船回到陸地,將漁船交于海生打理。海生接過漁船,每日出海,在大海上漂泊了幾年后,還時常會記起多年前的那個清晨,那是退學的第一個清晨,也是跟隨爺爺真正意義上的趕小海。海生的爺爺告訴他,“進了海門,只要掉不了海簍就賠不了本。”那天清晨,海生的腳踏進了海門。
海生要以趕海為生了。爺爺起早拾掇好了準備趕小海的所有工具,父親在海上沒有回家,對于兒子人生重要的轉折點,作為父親,他沒有在場。父親在村子里生產隊的一條漁船上做船長,帶領著本村的幾名漁民出海下網。在本地,只有漁船作業才叫下海。除此以外,都是趕小海的。從某種角度看待趕小海這件事情,爺爺是海生的師傅。趕小海的工具有兩套半,也就是說,爺爺和海生每人一套趕海的工具,爺爺比海生多了一根榆木扁擔,一根扁擔占了半個份額。屬于海生的趕海工具在他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爺爺就給他備好了,其時,海生僅僅是跟隨爺爺去海灘上戲耍的孩子。
那天清晨,確切的時間應該是凌晨三點,初夏的夜空剛描摹了一層亮灰色,小半個月亮掛在東方天際十一點鐘位置,金星亮得晃眼,掛在面對著月亮的左側不遠的地方。從地面的視角看上去,月亮與金星只有一拃的長度。此刻,海生和爺爺正行走在海道上,他抬起頭的時候,看到月亮與金星的上層空間是墨藍色,下層空間已經是亮眼的白,成弧形,拱頂狀,海生知道那里是太陽準備升起的地方。
爺爺不說話,一副擔子前后挑著兩個海簍,大的海簍是爺爺的,小的海簍是海生的。爺爺是這方海域有名的漁人。早年使船,過五奔六的年齡段,將船交給了海生的父親,回到陸地,以趕小海為主。現在帶了海生,將趕小海的各種技能身體力行地教給他。諸如釣蟶子、挖蛤蜊、摟蛤蜊、拱盒子、下地網、放密網、打旋網等等,這是沿海村莊人民過日子的本錢。
海生跟隨著爺爺的腳步時快時慢地奔行在海道上。爺爺走路不見得有多快,他的行走速度是均衡的,肩上的擔子有節律地顫悠著,配合著行走的腳步。爺孫二人在海道上行不多久,海生已經被枯燥的時間消減了熱情,漸漸地落在了后面。后來,海生用了很長時間去學習如何更好地獨自挑著一副擔子。
東方天際的月亮還在,已經模糊了肉眼看到的影像,也拉長了與金星之間的距離。海生從沒有糾結過月亮與金星間隔得有多遠,直到他從少年長到青年、中年,甚至是開始向老年進發,也沒有思想過月亮與金星間的距離。雖然,每一個趕早海的日子,出了街門,習慣性地看向東方的天際時都會看到月亮與金星。對于距離的概念,他更在意村莊到海邊有多遠。
海生的學習成績還好,全班三十幾個學生,都是周圍村莊的孩子們,成績排在班級十名左右。海生所在的年級有兩個班,總共七十幾名學生,海生的成績可以排進年級前十五名。只是爺爺的一句話,改變了海生的人生軌跡。爺爺平時話少,不多的幾句話具有強制性,家人們習慣了聽從,海生也沒有感覺這有什么不好。
海生記得第一次跟著爺爺趕小海,應該還是小學三年級。當時爺爺只是說,在海灘上別跑丟了。爺爺的話,海生并沒有完全放在心上,有過稍縱即逝的念頭,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會跑丟了?上了海潮壩,面對著落干海潮的海灘,海生才知道爺爺的話不是沒有道理。肉眼看到的大海,還有腳下踩著的海潮壩,根本看不到邊際。向左右看出去,海潮壩如城墻般逶迤而去,怎么看也看不到首尾。以海潮壩為參照,向北側的大海看出去,才徹底明白了語文課上老師說的無邊無際的真正意義。
茫茫的海灘和藍藍的天空互為照應,如果沒有海灘,或者沒有天空,根本就分不清天與地。目力將要消失的地方,是一條藍白色的線,跟隨著海灘起伏,是大海揪住了藍天的衣襟,或者是藍天覆蓋在海灘上。這條線不能分割天地,反而衍生了天地,是天地的母體。海生興起,曾經想著一直向北走下去,看看能不能到達那條線。他無心于掏挖海灘里隱藏的各種小海鮮,一只胳膊?著海簍,另一只手拿著一柄叉,赤腳踩在海灘上,發出噗嗒噗嗒單調的聲響,如同是出征的戰鼓,給予他無窮奔跑的能量。
這是爺爺給海生埋設的一個伏筆,讓海生慢慢接受大海,或者是接受這個現實。爺爺成功地把海生的一只腳拉進了海門,另一只腳不急,且在海門之外享受幾日安逸。起初看到大海,海生是興奮的,從四處遮蔽目光的村莊出來,第一次看到如此闊達的空間,海生感覺到遙遠也可以是近在眼前,感覺到目光也會跑累,需要在中途停下休息一會兒。幾乎每一個星期天,只要水情好,海生都會跟隨著爺爺去趕小海。慢慢地,海生從開始的莫名興奮,及至到后來的逐漸麻木,在這個過程中,海生學會了釣蟶子,這是個技術活,從開始的每個潮水釣幾個,到現在可以釣幾斤。海潮壩上有二道販子,出價到兩毛錢一斤。爺爺是熟練的釣工,一個潮水可以釣十斤左右。爺爺說,兩個人加起來的量,每天可以收入三五塊錢,一個月就是幾十塊錢,好好干,爭取兩年翻蓋新房子。
母親并不同意爺爺的安排,可是不能多言,只能在父親回家的時候才私底下念叨幾句。父親啥也沒有說,好像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靠海吃海,靠山吃山,這是沒有錯的,祖輩傳下來的說辭具有現實意義。
海生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母親曾經私底下問詢過海生,是否能經受得住趕海的苦累。海生反而安慰著母親,習慣了就好了。這個時候夏日赤熱,在海灘上飽受了太陽的暴曬,傍晚挑著擔子回到家里時,一張黑紅的臉在母親面前晃過幾次后,引了母親的心疼。海生趕小海賺的錢爺爺并沒有要,叮囑海生把錢交給母親,別亂花,是要攢起來說媳婦的。
日子是每一個平白無奇的過往。起初,海生以今日釣了多少竹蟶賺了多少錢為傲。后來,隨著趕小海的次數增多,各種趕小海的技能日漸熟練,釣取的竹蟶越來越多,接過二道販子遞過來的鈔票,海生覺得,自己終于成“手”了。
海生不再單純地釣蟶子,會跟隨著潮水的更迭使用爺爺交給他的其他技能。如果是一整天的落潮,海生會帶了摟耙去更遠的海灘上摟文蛤。海生已經二十出頭了,個子也近乎一米八,體格健壯,他會跟隨著落潮行到大海更遠的地方。萊州灣的淺海灘涂自海潮壩向北依次分布著月亮貝灘、綿蛤灘、竹蟶灘,然后就是文蛤灘。每一塊灘床都沒有明顯的分割界線,它們的改變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就像海生第一次跟著爺爺趕小海開始,直到現在自己可以到離海潮壩更遠的文蛤灘。
摟文蛤的灘床有時候落不干潮水,水線淺的時候在腳背處,有時候在腿彎,也有的時候會在腰部。海生曾經在水線齊腋窩的位置摟過文蛤,這個時候,海生仗著自己人高體重,可以壓得住海水的浮力,便會比別人摟得更多一些。
后來,在海生的弟弟去了大城市,我也工作后,我們和海生聊起趕小海的那些事情。海生已經娶妻生子,也已經跟隨著父親駛船出海。期間,我問過他為什么一開始的時候不跟隨父親上船。海生只是用猜測的口吻說,爺爺立的規矩,不結婚,不生子,是不會讓我出海的。末了,海生又說,駛船出海雖然收獲更多一些,但是也有風險,這種風險是以生命為代價的。
海生是在爺爺的慢慢誘導之下走向大海的。在海生與大海之間,是被動狀態下的主動走向;大海就在那里,不管海生是否主動或被動,它就在那里,等著如海生一般的以趕小海為家計的人走向它。
海生曾經給我說過,他是一只文蛤。在沿海的村莊,很多人都有以海物為名的綽號,自己為自己起一個綽號是獨一份。這不能說是個性,可能有他自己對文蛤的認知。后來海生給我說起過起這個綽號的初衷。
一個夏日,海生照例趕小海。齊腰深的潮水,海生把摟文蛤的耙子桿壓在肩膀上,一步一步后退。耙子齒入海灘幾公分的深度,可以將臥在海灘里的文蛤摟出來。那日,海生網袋底的扣繩松開了,摟的文蛤遺落在身后的海灘上。待至發現網袋異常回頭去尋文蛤時,發現被遺落的文蛤都在奮力地臥沙。眼見著文蛤的雙殼不時地向外支撐,分開平面的海灘。臥沙的文蛤攪渾了周邊的海水,激起渾濁的泥漿。趕小海這么多年,這是第一次看到文蛤臥沙。在那一刻,海生突然感覺到,正在臥沙狀態下的文蛤不就是自己嗎?
海生說自己是一只文蛤,還真沒有錯。
(提云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天涯》《山花》《山東文學》《中國校園文學》《黃河》《廣州文藝》《百花洲》《散文海外版》等。)
編輯:張志鵬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