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都”童話

三月，陽光遍灑冀南平原。楊柳爆青，春風沉醉。

我乘坐的中巴車，向平鄉縣一路疾駛。至復興大道，那座久已聞名的地標性雕塑吸引了我的目光：一個巨大的銀色車輪，環繞住一輛金色自行車，正是“旭日漸升，新月未滿”的意象。這座高達20余米、名為“日升月恒”的雕塑，象征著小城自行車產業蒸蒸日上，也引發人們去探究“窮鄉僻壤”變“童車之都”的逆襲童話。

平鄉是一個“袖珍縣”，面積406平方公里，總人口32萬。2023年，平鄉縣自行車（童車）產業集群營業收入220余億元，全縣擁有各類自行車、童車企業4800多家，年產自行車、童車1.45億輛。

“黑老虎”和“十里酥”

平鄉縣地處黑龍港流域，地勢中部高，東、西低，氣候十年九旱。雨水充沛的年份，洼地又極易澇成鹽堿地。糧食不夠吃，老百姓日子艱難。史上荒旱年份，很多人只能外出逃荒。

艱難中求生存，平鄉人發揮著自己的生存智慧：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織土布，淋小鹽，拉大鋸，后來又搓焊條，鑄銅瓦，熬油漆，造“老鴰”（變壓器的熔斷管，俗稱老鴰嘴）……

1970年，馮馬公社霍洪村村民潘保色從師傅徐殿珩那里學手藝歸來，搞起了自行車零配件加工和翻新。為打發女兒出嫁，他早早思謀上了——說什么也得送閨女一輛嶄新的車！他把加工的零件撥拉一遍，又買來一部分，湊齊后，安裝出了一輛貨真價實的新車。

這是平鄉歷史上第一輛自制的整車自行車，被戲稱為“黑老虎”——黑梁、黑架、黑鞍、黑腳蹬、黑龍頭、黑擋泥板，可是沒標牌、沒裝飾。真是又笨重又虎實。

“黑老虎”上路，驚艷了眾人，馬上就有人上門求購。當時，正牌自行車售價在130元以上，而“黑老虎”只有80元左右，正符合普通人家圖經濟、求實惠的心理。幾輛車溜溜賣出，來買的人越來越多，“黑老虎”迅速風靡了平鄉和周邊縣市。

一批自行車組裝作坊和自行車零配件生產門市如雨后春筍般在河古廟、乞村、田付村、尋召等5個公社20多個村迅速發展，從業人數達上千人。

1978年，河古廟廟會上自發形成了自行車零配件交易市場。逢會日，10多個省市的生產廠家和經銷客戶會來此交易。1981年，日客流量達6000多人，日成交額高達20多萬元。與此同時，一條以“黑老虎”為中心，由零配件購銷、加工、組裝、運輸、交易等環節構成的自行車產業鏈條日漸成形。

此后，有貪心的從業者從溫州等地搞回“飛鴿”“永久”“鳳凰”等商標，錨貼在組裝的自行車上。利益當前，有人開始仿效，他們用廢品收購站的廢零件進行組裝；以草繩代內胎、用木棍代座管，濫竽充數。一段時間，平鄉自行車竟出現了這樣的“奇事”：在路上跑著跑著，忽然毫無征兆地，前軸“嘎巴巴”響，下車一瞧，天，主軸爛掉了！明明嶄新的車啊。

人們憤怒稱之為“十里酥”。

“十里酥”成了平鄉縣自行車的恥辱和笑話。

斷腕和重生

從1980年到1987年，幾度嚴打整頓，幾度死灰復燃。平鄉自行車業在政府的引導下，進行著艱難的磨礪、矯正和規范。

時間定格于1987年8月14日上午，新縣委班子成員全數報到。這天，細雨連綿。陰沉的天氣，讓人心情無端沉重。

發展近20年的自行車產業到底該何去何從？每個人都在思考。

會議將問題自始至終細捋一遍，查找“死扣兒”，尋求辦法，最后達成共識：出臺措施，暫時關停自行車零部件生產企業和經營市場；對不法分子予以法律制裁，對從業者進行法治教育；同時鼓勵正當經營。

“關停整頓，是為了尋求重生啊。”發展的信念，植根在心里。

對于那次業界整頓，河北強久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譚增華印象深刻：“縣里在三級干部大會上發出動員后，河古廟自行車零件市場和涉及假冒偽劣的廠子都關門了，我的廠子也配合清查整頓，清查合格后才開了工。”當時，他的公司是一個只有10名員工的家庭作坊式鞍座廠。“要說沒影響，也不可能。但影響是暫時的，長遠來看，倒是一種促進。我們痛切地認識到，質量和品牌是企業立足的基石。只有把產品與客戶的需求結合起來，解他人之憂、予他人之便，企業才會做得長久。”

此后三十多年，強久集團由家庭作坊發展成一家現代化企業，集科研、開發、生產、銷售為一體，成為平鄉的龍頭企業之一。公司由最初的10名員工增加到1000多人，利稅由3000元提升到466萬元。集團自主研發的強久牌減震鞍座、前叉、新型折疊車等，獲得多項國家專利，產品暢銷國際市場。

圖景與痛點

任何事業，在發展過程中都會有起有落，有勝有負，有肯定，有否定，有否定之否定……波浪式前進、螺旋式上升。

平鄉車業四十年，就是這樣一條起起伏伏、曲曲折折的長路。

在自行車國際會展中心，平鄉縣自行車協會副會長董朝江指著一幅幅圖片，為我們講述了一個個難忘的節點：

1992年初，鄧小平南方講話發表后，平鄉縣自上而下展開了一場大討論：河古廟自行車零件市場到底是不是冒牌自行車的溫床？12月，縣政府發布市場開放布告，出臺一系列優惠政策。同年，100多家自行車、童車、三輪車及零部件生產企業注冊了自己的商標。

1997年，平鄉縣投資兩億多元建起了中國自行車零件城，成為全國最大的自行車零件專業市場。2007年，平鄉縣自行車博物館和自行車競技公園建成。2013年，江蘇好孩子集團投資10億元建成好孩子北方工業園；平鄉本土涌現出“天富”“強久”“恒馳”“歐耐”等27個全國及省市知名產品品牌。2014年，每年一屆的國際自行車、童車、兒童玩具博覽會開始舉辦。

……

美好圖景，還體現在一組組不斷變化的數據里：

截至2023年底，平鄉縣以自行車、童車為主的網絡銷售商戶近萬家，活躍店鋪7000家左右，相關從業人員近10萬人，年交易額達到60億元，打造“中國淘寶鎮”4個、“中國淘寶村”31個，被商務部命名為“國家外貿轉型升級示范基地”。

數據背后，是一個又一個應對市場挑戰的發展之春。

2000年后，受摩托、汽車的沖擊，自行車需求量斷崖式下降，加上我國另外三大自行車產業集群的強大實力，留給平鄉的空間越來越少。平鄉人敏銳地讀到了市場變化，逐漸將重心放在童車、玩具車、山地自行車等品類的生產制造上。

走進南莊工業區001號——河北恒馳集團。在現代化的廠房車間，我看到五顏六色的自行車車架在車間頂部緩緩運送，像精心裝飾的彩帶，炫目多彩。兩臺自動校正機正在進行自動矯正和監測，數字化屏幕上精確顯示著徑跳和偏擺數值。

銷售總監董紅林介紹說：“公司曾投資上千萬元進行軟硬件建設，打造開發、檢測、品控團隊。通過不斷開發，我們的產品品質達到了國家以及EN歐洲標準等多項標準。”2023年5月，恒馳集團參加第31屆中國上海國際自行車展覽會，推出50多種新品及10多種專利產品，包括成人山地車、童車、自行車零配件等品類。會上與德國、澳大利亞、西班牙、巴拿馬、日本、波蘭、智利等二十幾個國家的采購商簽訂訂單1000多萬元。

1988年出生的“創二代”趙天陽，大學畢業后沒有去父親一手打造的知名企業任職，而是先到國外游學，擴大眼界。回到家鄉后，他接手了一家自行車代工企業。這是一家有著300多名員工、因連年虧損掙扎于困境之中的公司。

代加工，在平鄉也是一種常見的業務模式。因處于產業鏈最底端，行業競爭更大。每個配件賺幾分幾厘都是透明的，你不做，有人搶著做。公司職工起早貪黑，只能從數量上求個薄利。

趙天陽不想重復別人，更不甘心停留于低端加工。他要創出自己的品牌。創業之初，他將童車品質放在第一位，對標國際，組建跨國團隊——邀請韓國設計師參與設計，設計圖完成后在杭州分部進行調整，以適應中國市場的審美。

2019年，以“復古美學設計＋歐美質量標準”打造的高端童車品牌Montresor（萌獸）問世。

趙天陽將單價定在了千元以上。這并非一時負氣或心血來潮，而是認真考察市場做出的決策。當時絕大多數童車品牌定位于三百元以下的低端市場和六百元以內的中端市場，高端市場幾乎空白。為數不多的高端產品，不是價格過高，就是投入宣傳不夠，因此銷量了了。他決意深耕這一領域。

“一輛童車1000多塊？你太不了解民情了！人們在抖音、網店圖的是便宜，你這價錢！”親戚朋友們幾乎炸了，紛紛勸趙天陽認清現實，不要好高騖遠。

他只是一笑。為了增加品牌競爭力，他把營銷團隊從平鄉遷到石家莊，把電商團隊拉到高手云集的杭州，邊打擂臺邊摸索創新。

高顏值和過硬的質量，成為“萌獸”童車兩個堅實的車輪。網絡經濟的賦能，讓“萌獸”不斷加速——2020年售出1.5萬輛，2021年3.5萬輛、2022年10萬輛。

趙天陽成了平鄉高端童車領域“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從這些探索奮進中的創業者，我看到了平鄉車業的未來和希望。

當然，“窺一斑”并不能“見全豹”，當前，讓企業家們憂心的問題不少：產品打進高端行列有難度；合作者和競爭者的不斷涌入，引起價格“內卷”；產業鏈條短，數字賦能和品牌培樹仍然薄弱；行業自設的門檻成為發展的壁壘……與此同時，平鄉自行車和童車從業人員已超過10萬人，成為名副其實的產業高地，但高端人才和技術依然缺乏。

這些，都是痛點。

好在，平鄉人血液里有著百折不撓、夾縫里生存的精神基因；好在夢想的背后，有著堅強的后盾：平鄉縣委縣政府一直將自行車產業當做“手心里的寶”，實行1700多項政務服務事項“一網通辦”和“項目管家”全生命周期服務。新項目一次不用跑、拿地即開工；水、電、氣、訊、土地、廠房、融資、稅收全優惠……縣里還成立了河北省數字經濟聯合會平鄉分會，基于5G、物聯網、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建成的童車產業智聯平臺，將助力企業實施數字賦能、產業升級；自行車研究院暨童車科技創新中心與天津戴維、天津柯基、上海狼蟻等工業設計公司簽訂合作協議，與上海交大、哈工大、機械科學研究總院等科研機構建立合作關系……

痛點，將在創新和發展中冰消雪融。

童話總是動人的。

數次采訪，我在平鄉耳聞目睹的“車都”故事，也如童話般動人。這個長長的故事里，有風霜雨雪，苦辣酸甜，有夢想與追求，蝶變與涅槃。然而，“車都”童話，又不是童話，是腳踏實地的步步探索，是激流勇進的發展詩篇，是平鄉人面向未來自信的承諾、豪邁的宣言！

（米麗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日報》《文藝報》《中國藝術報》《工人日報》等，有作品入選《中國2022生態文學年選》《中國年度雜文佳作2017》等。）

編輯：張志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