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下雪了。
雪花紛紛揚揚灑落在長春的大地上,我習慣性站在窗邊望著這樣的北國。寒風呼嘯著,窗子被拍打得哐當作響,雪在目光中由遠及近,像粗鹽,一粒粒密集地堆積著,在微黃的路燈照耀下顯得飽滿、晶瑩剔透,又像鋪著的一層發亮的沙子,堅硬、干巴,有著透風的間隙,這和窗內密封的環境形成鮮明對比,白色的暖氣如同腸道一樣規整,這證明仿造的春天同樣存在,冷只是一種感覺,或者一種記憶……
假使這時有一輛通往雪國的列車,車上的主角由我隨意驅動,那么島村就會重復出現在這寒夜的車廂里,單薄的車皮冰冷不可觸,窗外的山丘和草木偶爾在漫長的沉寂中爆發出巨大的哀聲。但感覺中,島村并沒有下車,只是短暫停留(某些時候他只是一個精神的過客,不能代表全部的川端康成)——正如我夢中的長春也只是一個短暫的精神之地,而肉體終將離去,回到我來的地方,一個小小的西南,再小點是黔地,最后是你。
說起來,我們相識已久,但基本沒怎么交談過,還記得我三年前從西南黔北到東北讀書,成為一名研究生,第二年一個偶然的時刻,我們為我一篇尚不成熟的評論有過短暫交談。隨后你告訴我,你也考上了研究生,將要來長春讀書,還問了我一些關于長春的氣候、風土人情的問題,而我則高興不已,我緊張地等著你的到來,這樣等了一年,后又是一年,但你終究沒有來,我們交流到底太少,在我想要詢問什么時又感覺無從說起,猶猶豫豫、斷斷續續也終究沒有問起。
實際,我們并不算熟悉,也沒有島村和葉子浪漫的偶遇。我在長春三年,感受到的只是一年又一年的枯冷與挫敗,雪倒是常見,東北有大半年的時間都在冬季,雪成為普遍的日常,西南少雪,雪則成為一種少見的浪漫與傳奇。
而我有時是忍不住要拍一些雪景來分享朋友圈的——我并不喜歡拍照,也沒有強烈的分享欲,只不過灰色的冷讓我陷入無盡的煩躁與虛無當中,就像博爾赫斯小說《環形廢墟》里陷入夢境循環的人一樣,大多數時候分不清什么是現實,什么是虛構。
我沒有記錄的習慣,也并不在乎時間的存在與逝去與否,但尚存一些擔心,對于陌生、潛藏的你,我將是一個怎樣的人,過于冷淡,還是頹廢于生活?我偶爾的在意僅在于此,于是拍了些雪景來發,那種天地一色的蒼茫與浩渺,不正是一個南方人的憧憬與想象?當然,料想中照常沒有點贊與評論,我索然關上手機,如果你偶然地翻閱或者一次滿足的窺視,那也將是我巨大的告慰,誰知道呢。
一夜過去,只有雪又厚了一層。
二
無盡的時間在漫長的滴答中形成帶有漏洞的鐘乳石。
大雪照常撲來,冷風灌進衣服,除了雪,仿佛什么都是薄的,性情如此,理想如此,連思念也是——實際上,說思念也總有一種可恥到悲哀的奢侈。時間大多是難熬的,于我,既無孩子般對世界充滿張望的好奇,又無戀人們對情感過分熱衷的探取,我只是無趣著,一日更復一日,除了讀書寫作,大部分時間無事可做,階段性對可樂咖啡上癮,思想降到零度,深夜仍舊失眠(按理說并不應該);于是插上耳機,只聽哀傷調的音樂,比如周深的《大魚》,莫文蔚的《這世界有這么多人》(至于傷感的標準我認為是就行)。
我已經到研二了,有時候想到自己還沒有完成足夠的冷漠與理性的蛻變,這樣是不行的,我照常為此擔心和焦慮,刻意意識和練習之下的理性與邏輯并無多大長見,反倒在郁積和重壓之下重新寫詩,大量大量地寫,日夜不停地寫,寫回憶中的西南、東北的雪,或者想象中你的樣子,說起來,我們最初的認識也是從詩開始。
當然,我承認我寫得并不算好,至今仍舊如此,只是寫著,賺取著對昔日仿佛誓言般的“要一直寫下去”的虛榮的慰藉。深夜的鍵盤上,詩離我如此之近,而你如此遙遠。我的詩從大二起開始正式發表,只是一些省市級,而同樣的年齡,你早已發了《詩刊》《山花》等大刊物,到我后來能發表這些期刊時,你早已擱筆,但我得寫下去(我無聊到無事可做)。我并不希求掌聲與鮮花,實際上,在我過往的路上這些生僻的字眼就從沒由抽象變得具體過,不管我進步還是墮落,本質上并沒有多大區別。
不是我被遺忘,而是從未被記得過。
我到底是過于孤僻的,幾乎沒有朋友,喝了大瓶的可樂之后,在深夜熬夜寫詩——這是既隱蔽又敞開、既刺激又痛苦的“事業”。畢業的時間一天天逼近,我的理性與邏輯在讀了大量文獻與哲學書籍之后仍然難以完成學業,更別提跟著我的學術大家導師成為學術界的后起之秀。我過于孱弱、自卑,這是近乎難以改變的性格,這樣的性格倒似乎天生適合寫詩。
三
正如你所看到的,除了寫作,寫一些歪斜得不成正形的文字之外,我還花費大量的時間讀書。倒不是我格外勤奮或者有極高的精神追求,真相是:我總得打發過多無聊的時間。我有階段性通讀某個作家所有作品的習慣,如此讀完莫言、余華、蘇童、史鐵生、賈平凹、路遙、阿乙……《魯迅全集》至少讀了兩遍,我就這樣,在密密麻麻的時間中,自己與自己為敵,自己與自己和解。
我照常會想起你,但照常不會去聯系你。
我通過讀書來建立我與世界之間的聯系,然后又將之擊潰——我樂于玩兒這樣的游戲,好與壞、成與敗都不會有人在意,我又何必表現得像個苦命的英雄或者君子似的非此即彼?在書中,我只是你的過客,或者我是我的純粹國王(像阿爾貝·加繆筆下的卡利古拉)。
“書是王國,風景收束于此?!蓖鯊娫凇蹲x書毀了我》里這樣說道。對于卡利古拉來說,毀滅是重建理想王國的前提;是遙遠天國的呼喚與世界無理性沉默之間的對峙。對于“毀”的理解,可以先試著解剖“我”隱喻著什么,就像相比于“王國”,“風景收束于此”的意義更大?!巴鯂笔且环N精神的至高地,大凡意念所能高度密集之處,李謐說:“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p>
收束是結束,也是開始。這其實并不矛盾,就像讀書是樹立,樹立新的事物與精神,用以打破舊的事物與精神,這是必然的過程與結局。不過樹立也有很多種,壞的如卡利古拉,以個人的私欲來毀滅世界;好的也如卡利古拉,最終的理想是建立一個更完美的世界,只是看代價與影響的程度。好的讀書狀態是連續并斷裂的過程,“破而后立”,大致如此。毀掉一個舊的“我”,樹立一個新的“我”,似乎也并無不可,就像詩人李自國曾說:“一個人要找到自己并不難,難的是要不斷背叛自己?!?/p>
我讀書,也瘋狂過,當然并不是獵書狂,我通常讀完了會做筆記,但并不好收藏,我待過很多地方,多的兩三年,少的兩三月,囤積與收藏會令我不時產生流離不顧的苦惱,這就像浪子燕青有一天遇到了他愛的李師師,帶不走留不下當是莫大的痛苦,所以我從不收藏,也不像霍布魯克·杰克遜那樣獵書,成為解剖獵書狂。
就像在寫作過程中,語言的輸出完全跟不上思緒的跳躍一樣,對于大多數“無產”寫作者而言,對語言的囤積和收藏等同于獵書,甚至語言比獵書更重要,一個真正的作家寫到最后,往往不再靠故事、敘事技巧與感情來贏取時間的賦予,而是靠語言,只有語言,獨特的合適的有生命力有辨識度的語言才能使一個作家永恒,莫言說:“一個人如果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語言,就像重新擁有了生命。”
四
人與這個世界緊密得遙遠,就像長春街道上冷冽的風與那樣晴朗的天氣以及明媚的陽光并不是一回事。
總害怕丟失與被丟失,擁有什么或者被什么擁有——后來我開始理解這是對膽怯者想要獲得的代價與懲罰,因為好高騖遠,因為連自己也不敢正視。
我開始寫論文了,沒有思路時就停下來做做其他事,通常是一個人圍著校園閑逛、一個人沉思,看似在構想什么,實際我什么也勾連不出,思緒總是漫無邊際。論文是一個新的開始,但真正進行下去了竟比預想中要順利得多——沒有復雜的社交反倒讓我沒有那些難熬的心理階段要克服,比如戀情關系、家庭關系、朋友關系等等;我只有我,寫高興了一個人高興,寫崩潰了一個人崩潰,好像沒有什么過不去的,這樣情形下的我,可以被說成是極其狹隘,也可以說是純粹,隨他們說,我無所謂,當然更多的情況是我知道根本沒人會關注我,也就沒有什么好說的。
閑暇時我仍舊寫詩。
寫詩的時候想著你會怎么寫,更感性還是更理性,更簡短還是更長篇?這樣胡亂想著,時間很容易不知不覺就過去,或者去操場跑步。值得一提的是,有一段時間我的跑步非常理想,一天天堅持下去,有時候五六公里,有時十公里,大概半年我就瘦了三十多斤,現在想來仍然那么不可置信,于我,這并非是什么偉大的計劃與項目,我天生對所有計劃不感興趣,只是想跑了就要跑一段。
我更喜歡的是跑步時那種松弛的狀態,有時大腦放空,什么也不用想,世界之外,宇宙遼闊浩瀚,我可以什么都不用關心和在乎;有時很多想法和思路是在突然之間就躥進我腦海中的,那么新奇、那么精妙,那是任我平時再怎么苦思冥想也想象不出來的,我開始享受這種狀態,人生有窮,地球有界,而我的思想可以暫時超越所有,漫無邊際地游蕩……
想得久而多了,內容往往超脫具體事物與一般時空,我的過去、未來、真實的、虛構的全部混雜在一起。
五
論文初稿在十月份完成,八萬多字,我望向窗外,那時長春剛下過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或許是受到我過于殷切的目光的感染,印象里冷冽的厚雪竟然在散發著熒光似的熱氣;致謝部分我也寫完了,我寫了一路走過來的心路歷程以及在寫論文中的一些感想,斷斷續續寫完,最后一算有六千多字,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想感謝你一直作為一束精神的亮光陪伴著我,最后想想沒有多少可提供證明的現實證據,于是沒有寫入文中,當然現在想想,那真實的部分更多的是對內心深處隱秘的保護。
最后一年了,畢業就可以回西南,但似乎心底并無多少暢意,在東北待了三年,東北也就擁有了所謂精神故鄉的意義,對于遠去與歸來,一時間我的心里近乎矛盾:何者為遠去,何者又為歸來呢?就仿佛是一種永不可調和的矛盾,或者它們重合,以土地為載體,在心靈與肉體上做出一種永遠沒有回頭的姿態:遠去的自然越來越遠,那么重新歸來的呢?——越遠,甚至更遠。
這時候所謂的歸來,已經不是純粹意義上的歸來了,這就像理解“自然”這個詞一樣,有最初一無所有的自然以及擁有了一切之后再丟失一切的自然,那么它就不可能再完美地契合,至少是一種潛伏著的平行。
想起《人生》里的高加林最終又回到農村,流著淚喊,親人們哪!是的,他回來了,他依舊愛這片土地,但是這樣的愛里面包含了他所有的經歷、血淚、感悟等,這樣的愛是潛伏的,是裹了布的鋒芒,是超越于最初那種純粹的愛的。
也想起魯迅在《故鄉》里最終的離去,在那條船上,他才真正去理解、去明白這個他稱之為故鄉的地方,他更懂它了,從而更懂得他與閏土之間回不去的關系,他為此而釋懷,為此而流淚,他有不得不遠去的理由,所以他走了,但是他與故鄉這片土地的連接卻更近了,這是一種奇異的現象,卻很現實。
因為更懂得,所以更遠離;又因為遠離,才能更加接近。
六
今日無事,論文寫完了,該畢業了,該離開了……
雪越來越大,一個人冒雪跑去基礎園食堂吃飯,照常無言,大風與咯吱作響的門窗替我說完了所有的詞。回到寢室,隨便讀書、寫作,收拾好東西……
夜晚,做了一些夢,連綴不起來,斷斷續續像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場景。
遙遠的夢境中,有太陽雨和落下的松果,色澤斑斕的呼喚里有一種聲音在抵達真相。瓊漿流溢的晚上,月色是一對輕紗似的薄翼,“神光離合之間,深藏于我內心的她”,是美的。
夢見一只點綴著一身晶瑩白雪的梅花鹿路過我們身旁,而你拉著我的手,就像當年溫柔又悲憫的公主在河邊拉起孤獨漂泊的摩西,梅花鹿閃耀如同星辰,或者一彎明亮的河,遙遠的陌生的河接住我們洋溢的淚水,在淚水中那河變成諸多熟悉的身影。
貴陽的小城,冒著煙火氣的小吃攤,蹦跳著放學戴著紅領巾的學生,橋上還有拍婚紗照的人,在攝影師莊重的注視和手指示意下,他們相視一笑,然后比出姿勢,一起說“茄子”。
有時感到連我自己也是陌生的、是突然就出現的。在漫長的迷惑和掙扎中,我的意識和身體終于達成了一致的協議和契約:它們將就此又組成一個新的我,但并沒有問過我同不同意。我想到或許作為某個階段的我,也是以此方式取代了更舊的我,就像細胞的破裂與重組。
生命的荒誕與潦草有時竟像春天瘋狂長出的蘆葦,最后成為一片荒蕪。
我是我的廢墟,也是我的建筑……
最后所有的景象統統消失,我重新站在一條河邊,看著它,不斷有新的水流替代舊的水流,從熟悉看到陌生,從陌生又再次熟悉,河,還是南明河。
而你站在河的那邊,向我不斷地揮舞著手臂。
特別說明:
1. 這里用“Y”來代替她的真名,她仍然是我內心的一處隱秘。
2. 算起來,她的名字一直隱藏在我們寢室群名字中,群名是我取的,我們寢室就這樣用了三年。
3. 我會回到貴陽,回到精神的源頭。阿乙在《寡人》里暗戀了一個女孩八年,而我算起來有六年,所以我選擇了阿乙作為畢業論文的研究對象。
(鄒弗,本名鄒林超,1996年生,作品及評論見《當代》《山花》《詩刊》《十月》《揚子江》《滇池》《牡丹》等,入選多個版本。)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