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夾雪
出門時,范東明望了一眼天空,心里有些糾結,老天好像有意和他過不去,一提到三河縣就變得陰沉。這個長河省的偏遠小縣城,這個不大不小的舞臺,似乎永遠給范東明預留著一個虛位以待的角色,現在他就要登臺亮相了。經過十幾年的開發建設,全國大大小小的城市一天天肥胖起來,那些肥胖癥所引發的種種疾患,也日益凸顯出來。三年疫情突如其來,原本已危如累卵的市場擺鐘戛然而止。現在,疫情剛剛過去,那片烏云還沒有完全散去,范東明要重整河山,找回生存之機,要起死回生。這時便撞上了那個陸英,還撞了個滿懷。
小到中雪
天氣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躊躇片刻,范東明還是發動了車子。剛出市區就下起了小雨,又走一段,雪花也開始飄落下來,他避開高速,直接把車開上了國道。20年前,也是一個雨天,他站在公路旁等待了兩個小時才搭上了前往省城的班車,那時的國道是條窄窄的水泥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班車行走在路上蹦蹦跳跳,走走停停,像頭喘著粗氣的老牛。
老牛似的父親能數清秋涼河山上的草草木木,卻容不得秋涼河出了個叛逆的兒子,他喘著粗氣吼道:“你個堂堂的大學生堂堂的鄉長不干,你想弄啥?”
“我想出去闖闖,尋條更好的活路。”
“放屁,你說實話,你是不是把那個鄉長的帽子給弄丟了?”
他不說話,也無話可說。
父親說:“我看你是念了幾本書把腦子念壞了,放著好好的鄉長不干,出去尋活單干,這事傳出去咱秋涼河的人能把下巴頦笑掉地上,你趕緊滾蛋,省得給我丟人現眼。你要真單干了就不要再進這個家門,咱秋涼河沒有你這號東西!”
他滾蛋了,這一走就是20年的光陰。在他人生跌到最低谷,怎么爬都爬不起來的時候,爹媽一前一后走了,相距僅僅一個月。爹臨走時還對村里人說:“不要告訴東明,他在外地當領導干部,忙得很……”
山連著山,山套著山,路上幾乎沒有行人車輛,車子孤獨地盤旋在山區公路上。越是臨近三河縣,范東明心里越是五味雜陳,他爹媽到死也沒有弄明白,他們的兒子怎么就把那頂好不容易戴在頭上的官帽給弄丟了呢,是被大風刮跑了,還是讓大水給沖走了?
爹說:“咱老范家幾輩子才出了你一個當官的,秋涼河多少年才出了一個鄉長,你能當好鄉長,就能當上縣長省長。”
一場猝不及防的大雨就斷送了老人家的夢想,也讓在基層拼搏了10多年才到正科級鄉長位置的范東明匆匆結束了他短暫的仕途之旅。雨水裹挾著泥石流橫沖直闖,抹平了山溝里一個五戶人家的小村莊,三天后,兩具村民的尸首才在下游被人發現。人命關天,當然要追究責任,剛上任三個月,屁股還沒有坐穩的范東明被一擼到底,打回到了原點。而發大水的那天,他正在市委黨校學習,上訴無果后,他已無立足之地,為了躲避那些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目光,逃離似乎成了他不二的選擇。
道路變得寬闊起來,已經看見了縣城的燈火。
前面是新建的大橋,據說是省交通廳援建的項目,大橋修建得很是氣派,雙向四車道橫跨南北,天塹變通途。過了大橋就是直通縣城的大道,大道兩旁燈火輝煌。行駛到大橋中央時,范東明覺得車子微微顛簸了一下,像軋到了一個不軟不硬的物件,他本想下去看看,這時前方的一輛三輪車正搖搖晃晃向他駛來,他急忙打一下方向,踩一腳油門,就徑直揚長而去了。在路燈照耀下,雨滴像抽絲,雪花像落英繽紛。
這時,陸英的電話來了:“范總,你走到哪兒了?”
“陸縣長,我已過了大橋,馬上就到縣城了。”
“今天天氣不好,我們擔心死了,到了就好,我在賓館等著給你接風啊。”
范東明和陸英是在乾寧市的一次懇談會上相遇的。作為主管城建和招商引資的副縣長的陸英趁著疫情剛過,搶抓先機,帶著一干人馬風塵仆仆地趕到省城,他把在乾寧的三河縣成功人士召集到一起,希望他們能為家鄉的建設發展出謀劃策,增磚添瓦。當握手握到范東明時,他重重地捏了兩下小聲說,范總,晚上咱們單獨坐坐。
晚上陸英準時赴約,屁股剛挨著椅子就說:“范總,你再仔細看看我。”陸英長著一張跟他年齡很不相符的娃娃臉。
范東明再看他一眼,說:“陸縣長,我們好像在哪見過,我這一時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陸英說:“你再看看,我是陸英呀,你老同學。”
范東明腦子里翻了幾個跟斗,說:“陸縣長,我們是同學?”
陸英說:“真是歲月無情,我是不是變化特大啊,可我常常會想起你在學校時的樣子,手里總是拿著本書,進進出出總是低著頭,不跟大家來往,今天在會上我一眼就認出了你,在班上我就坐在你屁股后邊。”
經陸英這么一提,范東明眼前影影綽綽地浮現出了當年的那張娃娃臉,說:“我是高三下學期才從鄉下轉到縣城的,跟班里的同學都不熟悉,當時就忙著復習功課,無心他顧,就沒有過多接觸,再后來就下海單干,整天忙著找飯吃,做夢也想不到,當年我屁股后邊坐著一個父母官啊,難怪我沒有認出呢……”
那天陸英顯得很激動,近乎悲壯地喝下去一斤白酒,沒有一點兒領導的架子,也絲毫沒有觸及范東明在三河縣的過往,好像除了同學之誼和意外相逢外,其間什么都沒有發生過,這讓范東明深受感動,趁著酒勁兒就答應要好好考慮陸英的意見,重新規劃公司的發展方向,最好能為家鄉做點什么。陸英說了句踏破鐵鞋無覓處……就醉倒了。
陸英個子不高,聲音洪亮,尤其那張娃娃臉,一笑便使人感到十分親切。車子一駛進賓館大院,范東明便看見陸英正站在寬大的廊檐下朝大門口張望,他身邊還站著幾個隨從。當范東明從車里走出來時,他遲疑了一下,趕緊走下臺階迎了上去。
“范總辛苦了。”說話時他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停在雪地里的那輛奧迪。
“這么晚了,陸縣長還站在雪地里等候,實在不知讓我說什么好。”
“應該的,看這天氣我原以為范總會改變行程,卻不想真來了。”
“說好的事情哪能說變就變,我們生意人最講究的就是守信。”見陸英站在那里干打寒暄不動身,范東明忍不住問道,“陸縣長還有其他客人?”
“不不,我是專門來為你接風洗塵的,范總,就你一個人?”
“是啊。”他想說“龍多不下雨”,看一眼身邊的人又把話咽了回去。
陸英又朝空空蕩蕩的院子瞅了幾眼,說:“輕車簡從,沒想到范總這么大的老板竟這么低調,快請。”
謙讓了幾番主賓座次后,大家圍著餐桌落下屁股,陸英開始逐一介紹城建局長、商務局長、工信局長、招商辦主任等一干人,重點介紹了商務局的美女局長師珮鴻。然后端起酒杯說,范總回來了,三河縣就有希望了,我先干為敬。
一杯酒下肚,氣氛便有所緩解。
范東明說:“陸縣長,我在外打拼了幾十年,能回來為家鄉做點事情,是我的榮幸,還望得到陸縣長和各位領導的支持與關照。”
陸英說:“今天咱什么正事都免談,只喝酒,雪天留客,看這天氣一時半會兒也晴不了,明天再讓他們給范總介紹具體情況。三河縣現在是窮點,可是在一張白紙上好做最新最美的圖畫呀,看看,我又扯遠了,來來,范總,我敬你一杯。”
酒過三巡,師局長叫服務員拿來高腳大杯,自己倒滿一飲而盡。再倒滿要敬范東明時,陸英的手機響了。拿起一看是周麗萍的電話,就說,我正在賓館陪一個重要的客人,有什么事回家再說。周麗萍說,客人再重要也沒有爸重要啊。陸英說,爸不是在醫院里嗎,他又怎么了?周麗萍說,你趕緊往醫院去,咱爸讓車給撞了。
大家一聽,都勸陸英趕緊去醫院看看情況,陸英說:“真是怪事,我父親住在醫院里怎么能讓車撞了呢?難不成汽車開進病房了?”
眾人聽他一說也覺得奇怪,師局長說:“是不是老人已經出院了,你工作忙家里人沒告訴你?”
陸英說:“不可能的,我父親得的是肝癌,在乾寧市做完手術后,回來就一直住在縣醫院接受化療,今天中午我還抽空去看過他,怎么說出院就出院了呢。”
范東明說:“不管咋說,老人肯定是出事了,陸縣長,你還是趕緊過去看看吧。”
陸英邊起身邊說:“范總,真是抱歉啊。你們幾個一定要替我陪好范總,酒喝不好說明誠心不到。”
范東明說:“我送送陸縣長。”
送到電梯口,陸英把眾人擋住了。“回去回去,你們都回去陪范總,我讓司機送我去醫院就可以了。”轉過身又悄聲對范東明說,“我沒有告訴他們咱倆的關系,回頭有些事咱們單聊。”
范東明低聲說:“你們這些當官的個個都是一肚子彎彎繞,讓人難以捉摸,你快去吧,別誤了老爺子。”
憑窗望去,不知什么時候雨水已經停歇,大片的雪花開始在夜空中飛舞,飄飄灑灑,漫無邊際。有人拽了一下他的衣袖,是那個師局長。師局長說,范總你沒事吧。范東明說,沒事沒事。師局長說,那咱們進去吧,今天要是陪不好您,陸縣長是要罵我們的。
范東明想起了陸英的那句話,雪天留客。
小雨夾雪
陸明德的八十大壽,是在病床上孤獨而痛苦地度過的。
雪白的床單,雪白的墻壁,就連病房地上的瓷磚也是蒼白的,一如人生過往,看起來轟轟烈烈、跌宕起伏,到頭來空空如也,就像這床單墻壁和地磚,除了白還是白,沒有溫度,沒有色彩,沒有表情。那些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口罩的醫護們,每天早晚跑過來給你噓寒問暖,給你吃藥打針,給你鼓勵安慰,讓你弄不清真假虛實,他們在給你解除病痛的同時卻給你施加了更大的痛苦,這才是陸明德實實在在的感受。身邊擺放著的氧氣瓶和各種各樣怪模怪樣的儀器,就像生命倒計時的滴漏,預示著所剩無幾的時間。尤其是那只矗立在床頭的氧氣罐,簡直就是一只黑幽幽的巨大骷顱,夜深人靜時,它站在身邊發出呵呵的笑聲,說,老陸,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死就是生,生就是死,來來回回,早早晚晚……
開始,他感到非常恐懼,常常夜不能寐。陸明德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之火正在熄滅,就像在風中搖弋的一盞破油燈,要么油枯燈息,要么風吹燈滅。退休前,他在人生的關鍵時刻作出過明智或不明智的抉擇,每一次過后他或許還有修正的機會,那是時間給予的,時間在慷慨饋贈讓你無度揮霍的同時也顯得非常吝嗇,它會讓你突然之間翻遍所有的口袋找不出一個鋼镚兒,它會讓你面對赤條條的自己感到無助幻滅,它會無邊無際地存在,也會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現在,陸明德每天躺在病床上,情愿或不情愿地被輸進各種各樣的藥水,紅的白的黃的,情愿或不情愿地吞下大量的奇形怪狀的藥片藥湯,方的圓的長的扁的。這些東西進入體內后,就像是在原野在幼稚園里玩耍的孩子一樣,有的翻江倒海,有的默默無聞,把他折騰得大把地脫發,大口地嘔吐,有時候竄稀,有時候便秘。有兩次,他覺得自己就要死掉了或者已經死掉了,醫護們就啟動那些光怪陸離的設備儀器,還連夜從省城大醫院請來了專家,又把他拉了回來,他知道,只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他的生命正在被畫上句號或感嘆號,沒有逗號或省略號……
中午,陸英跑來看他,病房里一下子熱鬧起來,負責主治的醫護們爭著跟他匯報陸明德的病情,包括血壓血糖、吃飯睡覺、大便小便,事無巨細,生怕遺漏了什么。但他們都沒有提到他的肝病,他的腹水,他身上的癌細胞正瘋狂地吞噬著他的軀體,仿佛那病床上躺著的不是一個肝癌晚期的病人,而是來這里度假休養的一個副縣長的父親。他們都希望用盡各種手段讓他活著,讓他這么不死不活地活著,只要他這么不死不活地喘著氣。坊間已有傳言,陸英已經干了兩任副縣長,作為拯救過前途無限的領導父親的醫護們,他們都希望在關鍵時刻能得到陸英的拯救,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窮極所有地挽救這個垂死的老者,就是在挽救他們自己的前程。
院長聞訊也趕來了,還帶著一干醫院的人物們,這些人黑壓壓地圍著陸明德的病床,陸明德眼前忽然閃現出一個電影或什么電視劇的畫面,肅立,默哀,遺體告別。
他招招手把陸英叫到跟前說:“你忙你的吧,以后別來了,我想靜一靜。”
陸英說:“那就讓麗萍來,多陪陪您。”
陸明德擺擺手,“不,都不要來,你們忙你們的,我有醫護們陪著,挺好,我就是想靜一靜。”
是該靜一靜了,從警幾十年,從一個派出所小民警干到公安局局長,他一生辦過無數大案小案,大到殺人越貨,小到遛門撬鎖,立功受獎的次數跟被他送進監獄的犯人一樣,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有多少。現在躺在病床上,他像拿著一把梳子,一遍遍地梳理著自己,有些清晰有些模糊,梳著梳著就梳到了那個痛點,那個遮遮掩掩了多少年的痛點,那個身材瘦小,尖嘴猴腮的賴三兒更是讓他刻骨銘心,終身難忘。
這個賴三兒,陸明德并不陌生,打小父母離異,跟著他奶奶過活,小學沒畢業便輟學開始在社會上游蕩,打架斗毆,偷雞摸狗,光經陸明德的手就幾進幾出,三十大幾還光棍一條,其中一半時間是在看守所度過的,不曾想他卻做出了一件驚天大案,賴三兒把一名16歲的女中學生挾持到洛河灘強奸殺害后銷聲匿跡了。整整三個月,警方對賴三兒的行蹤一無所獲。一天,陸明德到鄉下去辦理一件民事案子,回來的路上經過一家小飯館,正想進去墊墊肚子,進門一眼便看見了賴三兒,他正埋下頭狼吞虎咽地吃著一碗肉絲面,人高馬大的陸明德容不得多想,悄悄走到賴三兒身后,一個鎖喉便將其拿下。賴三兒翻開眼皮瞅瞅陸明德說,我認栽。陸明德說,那你就老實點。在陸明德眼里,賴三兒依然是那個看見他就認慫的小蟊賊,無論是從身高體量上還是從擒拿本領上,陸明德都沒有把賴三兒放在眼里,這個強奸殺人犯已成他囊中之物。那天也是下著小雪,還沒有進入大寒,雪花落地即化,賴三兒在前,陸明德在后,在別人眼里,他們不像是一個警察在押著一個逃犯,而像是兩個再普通不過的行人,賴三兒甚至還和陸明德扯起了閑話。賴三兒說,咱倆咋恁有緣哩,偏偏又落在你手里了。陸明德說,這回怕是緣分要盡了。賴三兒說,你說盡了就盡了?陸明德說,都落到這步田地了,你還想咋的?倆人說著話走到洛河橋上,迎面駛過來一輛拖拉機,當拖拉機和他們擦身而過時,賴三兒忽然身子一縮迎頭鉆進了拖拉機肚皮下,司機一驚,腳踩油門直直向陸明德沖過來,陸明德疾身閃開時,只見一個黑影憑空躍起,一猛扎進了洛河,陸明德的心一下涼到了腳底。賴三兒逃脫后,又分別做了兩起大案,導致一死一傷,最終還是落入了法網。臨上刑場時他提出的唯一要求是想再見一見陸明德,面對陸明德,匝著重鐐重拷的賴三兒嘴角抽出一絲笑容說,謝謝你。陸明德如五雷擊頂,頓時怔在那里。
外邊下雨了,似乎還夾帶著稀稀落落的雪花,經歷了80個寒暑的陸明德,望著窗外的世界,突然產生了一種孩子般的好奇和沖動。陸英走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那些人潮水般涌來又潮水般退去,偌大的單間病房里復歸寧靜,白床白墻白地磚,只有中央空調發出單調細微的“絲絲”聲響,它源源不斷地把暖氣送進來,攪動起藏在犄角旮旯里的污濁的怪味兒,在病房四處游蕩,亂竄亂撞,那是一種沉悶的腐朽的死亡氣息。他走到窗前,伸手推開玻璃窗,一股清冽的風夾帶著雨水雪花撲面而來,他深深吸進一口潮濕的空氣,感覺五臟六腑都被大自然給浸潤了。
那種孩子般的好奇和沖動更加強烈地涌動起來,他想再去洛河大橋上走走,再還原一下賴三兒從他手里逃脫時的情景,再去品味一下那聲謝謝你。積郁在心里多少年的屈辱,隨著時間的流失已不知不覺地淡化消退,大意失荊州都已經無足輕重,但那一死一傷兩條生命的負罪感,只要一想起來,那血跡就像是還沾染在自己的手上。舊的大橋已經被拆除,新的大橋已巍然挺立,他想去那新的大橋上走走看看,就像小孩子去看一件新奇的事物那樣走走看看。于是他脫掉病號服,換上一套中山裝,再裹上一件棉大衣,穿戴整齊后,他對著鏡子照了照,試圖去找回那個高大威武的刑警的感覺,結果令他很是失望,這個被厚厚棉衣包裹著的干癟瘦弱的耄耋老人,只剩原來的那個陸明德的一把骨頭了!
走廊上靜悄悄的,值班護士正趴在桌上打瞌睡,一個年輕的大夫朝他迎面走過來,擦身而過時甚至都沒有拿正眼看他一眼,這使陸明德想起了自己年輕時便裝偵查時的情形,一種久違的凜然之氣使他果敢地邁起了大步。
醫院離大橋很近,他去乾寧市做手術時,這座宏偉的建筑才剛剛鋪設橋面,轉眼幾個月過去,它已經舒展腰身橫亙在了洛河兩岸。初冬的洛河水清癯明亮,雨水和雪花飄落下去悄無聲息,河對岸的群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顯得有些模糊。一排長長的仿古廊亭以壩代路直通大橋,廊亭下站著一個孤零零的身影,陸明德走近一看,覺得這人有些面熟,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姓甚名誰。
“閑著哩?”陸明德答訕道。
“嗯,有空就想過來瞅瞅。”
“瞅見啥子沒有?”
“天天看,總覺得看不夠,卻也看不出啥子名堂,你說它變化了它沒有變,你說它沒有變化卻總覺得它在變。”
陸明德想了想說:“你這話深奧哩,有學問。”
“教了大半輩子書,現在退休了清閑了,老想跑過來看看這條河,要是每天不來看一眼總覺得心里不得勁,不踏實。”
陸明德說:“小時候常來河里耍水游泳逮魚捉老鱉,你看看,現在這大壩修的,總覺得少了點兒啥,你說是不是?”
“少了點兒啥?少了洛河的野味兒,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對對對,就是少了點兒野性,跟人一樣,你老把他憋圈住,那還……”陸明德把話打住了。
天色漸暗下來,雨夾雪還一直下著,時大時小,時緩時急。那人轉身要走開時忽然又停住了腳步。
“說了半天話,原來是陸局長呀,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吧。”
陸明德瞅瞅對方,有些尷尬地說:“你是……我確實想不起來了。”
那人笑笑說:“正常,太正常了,自古道,天下誰人不識君,而君又能識得幾百姓,陸局長,咱們一起下過棋,我是你的棋友,天氣不好,早些回吧。”
陸明德想說我不知道回到哪里去。嘴上說:“你客氣了,我現在也是平頭百姓,跟你一樣就想過來看看,它通車后我還沒有上去過哩。”
順著廊亭慢慢往前走,走走停停,大橋已近在咫尺,陸明德卻明顯感到有些力不從心,人活到這個份上已經是廢物了,他想。坐下歇歇,吹了會兒冷風,當他走出廊亭,淋著雨水披著雪花雙手抓住大橋的欄桿時,夜幕已悄然降臨,身后的縣城已是華燈齊放。
他扶著欄桿,越往前走步子越沉重,望著橋下在暗夜里流淌的河水,一股人生的悲哀和蒼涼如冰冷的雨水般,慢慢從頭頂上澆灌下來。雨還在下,雪還在飄,他感覺不到寒冷,也感覺不到生命的活泛,眼前掠過的是那些擺在身邊的奇形怪狀的醫療儀器和矗立在他跟前的骷顱似的氧氣罐。他仰望著夜空,讓雨水和雪水順著臉頰往下流淌,這一瞬間人生的牽掛和留戀都戛然而止,化作了一種神秘莫測的向往,他試圖翻越護欄縱身飛躍,撲向那無邊無際的深邃里。然而,他的雙手已僵硬得不聽使喚,雙腿像被澆鑄了鐵水,沉重得無法動彈,陸明德徹底崩潰了,絕望了,不是對生的絕望,而是對死的絕望,對失去死的能力而感到絕望。他好像看見了賴三兒的笑容,看見他就在自己前邊不遠處向他招手,來呀來呀。
這時,一股巨大的疼痛電光石火般向他襲來,陸明德瞬間被擊倒了,他像一團被雨水淋濕的棉花,慢慢塌陷下去,卷曲著,翻滾著……
一輛小轎車幽靈般地趟著雨水向他沖來。
小雨轉陰
師珮鴻確實長得很耐看,她已40多了,但看起來還是30出頭的樣子,小麥色的皮膚,一雙丹鳳眼看起人來讓你感到顧盼生輝,她從頭到腳,胖瘦凸凹搭配和諧,一件淡黃色的束腰風衣更襯托出她這個年齡女人的韻味。
關于她的故事坊間有很多傳聞,家境貧寒的師珮鴻在十幾歲時便初中輟學從一個深山溝里走出來,經人介紹到某位處級領導家里做小保姆,正是這段經歷讓她結識了許多官場人物,也是由于這段經歷使她學會了眼觀六路、八面玲瓏的本領。當她出落得出水芙蓉一般時,經領導推薦到縣電視臺做了一名采編,繼而進縣黨校順利拿到大專文憑,而后是副臺長、臺長、廣電局副局長、局長,幾乎是兩三年一個臺階,腳步匆忙得讓人眼花繚亂。一般情況下,到縣城局委當一把手的,都要經過幾年鄉鎮的任職鍛煉,在師珮鴻的履歷中,這個環節直接被忽略掉了。為了啃下老城區拆遷重建、招商引資這塊硬骨頭,經陸英推薦,師珮鴻被調任商務局長,成了陸英的得力助手。坊間說,師珮鴻的順風順水要歸因于她長著一張好看的臉蛋子和兩個會扭動的溝蛋子,臉蛋子也好溝蛋子也罷,師珮鴻無疑是三河縣政界的一道風景,她在哪里和誰一起出現,都會引出人們的一些遐想。
為此,周麗萍沒少跟陸英鬧騰,她采取的鬧騰不是吵吵鬧鬧,也不是哭鼻子抹淚,而是冷戰,是沉默。沒有什么比夫妻間的感應更加敏感,尤其是對周麗萍而言,女人的嗅覺有時候比狗還靈敏。陸英立馬就感覺到了周麗萍的這種變化,并且意識到可能跟師珮鴻有關,他同樣選擇了沉默以對,他十分清楚,這種事不能主動去解釋,一旦開口那不是此地無銀嗎?維持局面無疑是陸英目前最好的選擇。自從他干上了這個主管城建跟招商引資的副縣長以后,幾乎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應酬,官商之間,同僚之間,上下之間,有些是主動的,有些是被動的,他既要維持一種脆弱的平衡,又要游走其間而不能跌跤,他就像是一只旋轉的陀螺,周圍站著的都是執鞭人,他需要不停地被抽打,如果哪一個人扔掉手中的鞭子他就會轟然倒地,變成一具冰冷的僵尸,這是一種游戲,殘忍的游戲,盡管如此,一旦加入這種游戲的人,都只會迷戀它,熱衷它,追逐它。
陸英和周麗萍之間的婚姻談不上是愛情也談不上是感情,或許二者兼而有之,年輕時,周麗萍長得身材高挑,水清掛白,而陸英除了那張永遠也長不大的娃娃臉,扔在人堆里便扒拉不出來,幾乎不具備作為男人的任何優勢,而陸英卻出人意料地最終抱得美人歸,有坊間人士說,是周麗萍主動送上陸家門的,周麗萍托人找到當公安局長的陸明德,陸明德就同意了他們的婚事,周麗萍的條件只有一個,那就是把她從鄉下調回來。
本來由于工作關系,陸英每天回家幾乎都是疲憊加酒醉,他們夫妻長時間很難有溫存的機會,雖然還是同床共枕,但彼此都感覺到了一種漸行漸遠的隔膜,如今又摻和進來一個師珮鴻,這種隔膜就變成了彼此的冷漠。對于一個家庭成員來說,這是一種很尷尬的難受,尤其是對于處在人生又一個關鍵十字路口的陸英,他是進亦憂退亦憂,進退維谷,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當初,在接手老城區拆遷項目時,他也有過自己的盤算,在副縣長的任期內,除了要搞好方方面面的關系外,一定要做出一些亮眼的能夠拿上桌面的成績,好為他進一步升遷積攢資本,否則等待他的只能是政協或人大的閑職,開開會喝喝茶等著退休,而他還不到50歲,離退休還有相當一段時間,再努一把力,去掉這個副字就是一個新的臺階。為此,他調動了所有的手段,投入了大量的精力,一方面做拆遷戶的工作,一方面做投資商的工作,一路順風順水的時候,突如其來的疫情澆了他當頭一盆冷水,房子拆倒了,老城區變成了一片瓦礫,猶如激戰后沉寂的戰場。縣財政捉襟見肘,好不容易擠出些錢來,按每平方米8元錢支付給拆遷戶們半年的安置費,財政局長當時就哭喪著臉跟陸英說,陸縣長,只能是這些了。陸英則信心滿滿地說,半年足矣,半年后,這些拆遷戶就該喬遷新居了。現在,拆遷戶們翹首以盼的新居還躺在那片瓦礫堆里,拖欠的安置費遙遙無期,原來談妥的投資商如泥牛入海,拆遷戶們開始了漫長的不間斷地上訪之旅,換屆選舉已經迫在眉睫,競選對手們早已蠢蠢欲動,上躥下跳,那堆瓦礫成了他邁上新臺階的噩夢。本來指望這個舊貌換新顏的拆遷項目能給他帶來良好的聲譽、堅實的政治資本,卻不料想一腳踏進了一片雷區,如果任由事態這樣發展下去,不但競選縣長將淪為笑柄,而且一旦追究起責任來,他陸英便是不二的人選,會被推到那些憤怒的拆遷戶面前讓唾沫星子把他淹死。
這時候的陸英是那么渴望理解、寬慰、安慰和撫慰。
在縣城唯一一家四星級酒店——三河國際大酒店的側面有一棟不很起眼的附樓,附樓精巧別致,門口晝夜有保安,平常很少有人出入,但老百姓都知道,這里是縣領導們休息的地方,他們被分別安置在不同的樓層,靜靜地進出自己的房間,彼此互不打擾,碰見了,點點頭或象征性地寒暄一句,握一下手。這里永遠是安靜的,平和的,沒有嘈雜,沒有喧鬧,拉上窗簾,便把外邊紛擾的世界隔絕了。
為了逃避周麗萍,為了躲避那些無休止的拆遷戶,陸英得空就把自己關進幽暗的小樓里,可以暫時忘卻那些煩惱,使疲憊的身心得以稍事休整,開始幾天,他還給周麗萍打一個電話,給她一個不回家的理由,再后來,寂寞中熱戀上抖音的周麗萍懶得去接他的電話,他也就不需要什么理由了。
電話響了,是師珮鴻的。師珮鴻說,你休息了嗎?陸英說,你說呢?電話那頭遲疑了一下,說,我想見你。陸英說,我也是。
出身卑微的師珮鴻自從亮相三河縣的政壇,便開始了孤身打拼的生涯,在這個小縣城里,她有數不清的叔叔阿姨,數不清的干爹干媽,當然這些人都是能夠替她說上話或能替她解一時之困的人物,她把那個早已經退休的處級領導看作如再造之身一般,是逢年過節必須要登門看望的長輩,這樣就給人留下了吃水不忘挖井人的口碑,同時留給了人們許多遐想。她的婚姻跟她的從政經歷一樣,似乎永遠是人們茶余飯后的話資,也是一個令人費解的謎。在當上廣電局副局長那年,師珮鴻毫無征兆地結婚了,不到一年又閃電般地離婚了,有人說是她給男人戴了綠帽子,也有人說是那個男人在外邊又有了新歡,其中緣由誰也說不清楚,只是讓人多了些猜測,而師珮鴻卻一如既往平靜地出入于人們的視野,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不久她就坐上了廣電局的頭把交椅。從一個懵懂小保姆到一個局長的華麗轉身,讓師珮鴻找到了自尊和自信,同時也讓她若有所失,質樸的親情?美好的愛情?洋溢的青春?在現實和虛幻的世界里,她駕駛著自己的獨木舟小心翼翼地過激流穿險灘,適時地,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任何一個平臺,借助一切條件駛向心中的彼岸。她在那些男人們之間,在那些異樣的目光之間游刃有余地行走著,每上一個臺階,她覺得都是對她失去的一種補償,拋卻身后努力攀登是她最大的快慰,也是她不竭的動力。過去,是她給別人點頭哈腰,現在,當她坐進辦公室那寬敞舒適的沙發椅時,那個遙遠的小山村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了。
日復一日按部就班的工作很難造就滄海橫流的英雄本色,而拆遷和重建無疑給師珮鴻提供了又一次大顯身手的機會。這個戴一副眼鏡、長一張娃娃臉的副縣長的笑容,總給人一種親切友善的感覺,不僅如此,她從自己的觀察和上級的意圖中窺探到,這個面相平庸的男人,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任縣長有力的候選人,給這樣的人打下手,不但不會屈才,還會有更大的提升空間,如果舊城區改造得以順利推進,那么她決定參加一場更刺激的游戲,去角逐副縣長的競爭。舊城區的房子被扒倒了,重建的投資協議也順利簽訂,曙光在前邊,協議簽訂那天他們都喝多了,師珮鴻把陸英攙扶著送進小樓房間時,已是后半夜光景。陸英醉眼朦朧地一把抓住了師珮鴻的手,師珮鴻覺得有些頭重腳輕,試著掙了兩下沒有掙脫,說,陸縣長,你喝多了。陸英說,你……懂得。
自從那次“你……懂得”之后,師珮鴻就沒有再進過這個房間,其間,陸英曾明的暗的邀過她幾次,但都被她找理由回絕了,現在命運把他們拴在了一根繩子上,只有抱團取暖才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陸英正想著那光滑、柔軟、閃耀著光澤的身子,師珮鴻就進來了,像只貓,無聲無息,她臉上掛滿了無奈和苦澀。
陸英說:“就是愁老了也于事無補呀。”說著就要伸手去擁抱師珮鴻。
師珮鴻撩開他的手說:“你還有這份心情。”
陸英攤攤手坐進沙發里點上一支煙抽著,說:“你今天又去見他了?”
師珮鴻說:“還是卡住地價和安置費,寸步不讓,你這個老同學可真是個奸商。”
陸英怔了一下,說:“你怎么知道我們是老同學呢,是范東明告訴你的?”
師珮鴻瞥他一眼說:“今天我去賓館給他送資料,他向我打聽周麗萍了,他跟周麗萍是同學,你跟周麗萍不也是同學嗎?”
陸英停了一會,說:“他跟周麗萍不僅是同學,還是同桌,而且……”
師珮鴻說:“而且怎么了?”
陸英的眼睛在鏡片后邊閃了一下,若有所思道:“而且他們還在沙河鄉一起待過好幾年哩。”
陰轉小雨
周麗萍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異了,分手后的父母各奔東西,把她丟給了多病的外婆,至今周麗萍都想不起父母的模樣。她參加工作到小河鄉政府上班的那年,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外婆也去世了。
小河鄉是三河縣最偏遠的鄉,兩排房屋夾著一條窄窄的街道,房前屋后都是大山,由于偏遠加上交通不便,這個鄉從來沒有分配過女干部,小河鄉因此也被叫作和尚鄉。周麗萍的到來成了和尚鄉的稀罕物,也成了鄉政府的一道風景,引逗的這些男人們神魂顛倒,六神無主,鄉政府大院的廁所外邊也因此掛上了一個小牌牌,一面是紅色一面是黑色,黑色朝外代表里邊有男性,而紅色朝外則表示里邊是周麗萍。沙河鄉的男人們除了日常工作,便是用喝酒打牌來打發寂寞無聊的時間,時不時也有某某跟某村婦“那個了”的故事發生,在飯場上或酒場上他們粗門大嗓毫無顧忌地談論這些風流韻事,好像就怕周麗萍聽不見似的。酒后他們故意走錯門去敲她的房門,甚至有幾次,他們裝著沒有看見那個牌牌,在她方便時一頭闖進去再一頭闖出去。開始,她每天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漸漸地,她發現他們并無歹心惡意,甚至更多的是友善的殷勤。有時候她會發現自己的面條里臥著一個荷包蛋,自己的菜碗里多出了幾片大肉,于是,她開始試著介入這個男人的世界,和他們一起喝酒,喝吐兩次后竟然喝出了酒香的味兒,和他們一起打撲克,輸了往臉上貼紙條,刮鼻子。奇怪,這之后就沒有人再深夜敲門了,更沒有紅頭脹臉地闖進廁所的事情發生了。不久,范東明到小河鄉走馬上任了,職務是副鄉長,他到鄉里后首先發現了廁所外邊那個奇怪的牌牌,問明緣由后就說服書記鄉長在廁所旁邊專門給周麗萍蓋了一間小廁所,一種久違的暖意慢慢涌上了周麗萍的心頭。
照例,有領導來履新,鄉里要舉行歡迎儀式。當介紹到周麗萍時,范東明主動端起酒杯說:“她就不用介紹了,我們是同班同桌的同學。”書記說:“怪不得哩,我就覺得有些奇怪,范鄉長一來抓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解決了周麗萍的方便問題,原來如此啊,你倆得多碰幾杯。”鄉長也說:“一年同學十年親,十年同學一家人,你們至少也得三杯啊。”大家就一起起哄,把個歡迎儀式弄成了范東明和周麗萍的重逢晚宴,直把范東明喝得翻江倒海才算作罷。書記說:“周麗萍,范鄉長今晚就交給你了。”周麗萍說:“你看他都吐成啥樣了交給我咋辦?”書記說:“該咋辦咋辦。”周麗萍就把范東明攙扶進房間剛要離開,范東明一張嘴“哇”一口吐了她一身。周麗萍說:“你吐就吐,也不看看地方。”范東明卻渾然不覺,一會兒躺下一會兒起來,一起身就要嘔吐。周麗萍就去找了個臉盆放在他床前,又去倒了一大碗涼開水,他吐一次她就給他漱一次口,一直折騰到天亮。下午,范東明酒醒了,問誰把我屋里收拾干凈了?鄉長朝周麗萍努努嘴說:“你小子真有福氣,剛來頭一天就讓周大小姐伺候上了。”范東明不好意思地說:“麗萍,你看我,真是的,一來就給你添了麻煩。”周麗萍說:“我是在執行書記的指示。”旁邊的書記就笑了:“我可沒有指示你守他一夜啊。”
周麗萍記得非常清楚,那是她到鄉政府工作的第三個年頭,春節將至,照例要留下一名領導假期值班,范東明說:“你們都是拖家帶口的,家里大人小孩都盼著你們回去過年,我光棍一條,在哪兒過年都一樣,我留下吧。”周麗萍說:“那你父母呢?”范東明說:“眼看要下雪了,一下雪我那個小村莊就給封住了,等雪消了我再回去給他們補個年吧,反正總得有人留下嘛。”
人一走,鄉政府大院頓時顯得空落起來,年三十下午,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從天而降,使空曠的大院顯得更加寂寥。早早吃了點飯,范東明拿來一摞報紙正準備回屋打發時間,外邊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范東明心里納悶,在這個闔家團圓的日子,誰會來鄉政府辦事呢?想著出去一開門,一個人卷著風雪連滾帶爬地闖了進來,范東明一看吃了一驚,“麗萍,你,你這是……”
“我來陪你過大年。”
“外邊下這么大的雪你是怎么過來的?”
“我坐的是最后一輛班車,又跑了五里路。”
“你,你這是何必呢?”
周麗萍把一大包東西交給他,說:“縣城里我已經沒有一個親人了,一看到我外婆的那間小屋,我心里就難受得慌,就回來了,怎么,你不歡迎?”
一盆木炭火,火盆上烤著周麗萍帶來的吃食,一瓶燒酒,你一杯他一杯,從他們的同桌說到他們的家庭,從眼前說到了未來,周麗萍忽然用火辣辣的眼光望著范東明說:“將來你想找一個什么樣的妻子?”范東明用同樣火辣辣的眼光看著周麗萍說:“其實大家早就看出來了,我也早想跟你好了,只是找不到合適的機會,現在我正式向你求愛,你答應我嗎?”周麗萍一下撲進了范東明的懷抱,兩行熱淚情不自禁地淌了下來。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那天的炭火特別溫暖,那天他們就這樣相擁著,親吻著,絮叨著,愛的小河開始在他們之間緩緩流淌……
像是一場夢,一個悠長而短暫的夢,那場突如其來的大水讓他們的愛情成了永遠的夢境。
揮淚告別三河縣后,范東明一路跌跌撞撞,坎坎坷坷,他到河陰縣的礦山背過礦石,到建筑工地扛過水泥,到飯店里干過跑堂,最終他選定了建筑業。憑著他山里漢子的執著和韌性,他很快摸清了建筑行業的一些門道,他先是跟別人合作,去承包二手工程,由于范東明的踏實誠信,慢慢積攢下了一些人脈和資本,當他獨當一面攬下第一個工程的時候,正是省城房地產市場像脫韁的野馬突飛猛進的階段。往往是一個樓盤剛上市,便有大把預付資金回籠,他的豫旺集團隨著城市的膨脹而膨脹,幾個樓盤下來不但站穩了腳跟,而且在業內也闖出了名氣,蛋糕做大了,但范東明感受到,城市房地產市場早已過度飽和,豫旺集團需要調整轉型了。但突如其來的疫情,讓一切停滯下來。疫情過后,市場像害了一場大病,一時很難恢復元氣,再加上前幾年過度開發,疲態已經顯現,如果按部就班地操作下去,路子只會越走越窄,最后只能是窮途末路。他叫人四處收集信息,自己也駕車踏踏實實地跑了幾個地方,最終他把目光盯在了偏遠的小縣城,尤其是像三河縣這樣的地方,過去沒有大的房地產公司涉足過,當地小公司的設計理念和建筑工藝都相對落后,他們的資金也不具備大規模的市場開發,而這些地方對高質量房產的剛性需求卻很旺盛,該到調整策略的時候了,范東明只不過在等待一個機會,而這個天賜良機的人就是跑到乾寧市向他拋出橄欖枝的陸英。
事情如范東明所料,師珮鴻受陸英指派給他拿來了與之前開發商簽訂的合同,如果范總沒有異議即可按照這個協議重新簽訂。范東明當然不能同意,他已經弄清了陸英們的軟肋所在,換屆在即,拆遷戶們盯得就是這個機會,如果處理不當,不但陸英師珮鴻難辭其咎,恐怕書記縣長們也會難脫干系。現在除了他這尊大神,陸英們要想換馬解困已經來不及了,在這盤看似和風細雨的棋局搏殺中,范東明知道自己已穩操勝券,他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引而不發,藏而不露,只等陸英們投子認輸了。
陸英的電話來了:“東明,我這兩天一直沒時間陪你,我已經交代讓師局長陪你走走看看,晚上咱們一起吃飯。”范東明說:“你忙你的,這地方我又不生分,也不要師局長來陪了,大家都挺忙的。”正說著師珮鴻已經敲門進來了。
初冬的天氣不是很冷,雪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作了雨水,老城區的街道略顯泥濘。
“本來今天是陸縣長來陪您的,可他家里有事走不開,就讓我帶著范總到老城區走走看看。”師珮鴻說。
范東明說:“不知陸縣長的父親怎么樣了?我本來要去醫院探望的,他說什么也不讓,聽說是被一輛小車給撞了。”不時有電動車摩的和汽車經過,每當這時,師珮鴻便側身擋住范東明,以防泥水濺到他身上,她做得自然得體,只讓你意會又讓你說不出口。
縣城很小,一個十字街劃出東西南北四條主街,東西長南北短,過去縣城四周有城墻城門,可惜被戰火給毀了,依稀可見幾段殘存的斷壁殘垣。近幾年,隨著大量人口涌入城區,老城已經不堪重負,高矮不齊的民房,雞腸似的巷道,私扯亂搭的電線給老城的安全埋下了很大的隱患,幾乎年年都有火災發生,而消防車只能扯著警報干嚎,望火興嘆。
“聽說范總是咱們三河縣人。”師珮鴻說。
“鄉下人,只在縣城念過半個學期的書,吃住都在學校,說起來你可能不信,那時我連一次縣城都沒有逛過。”
師珮鴻說:“英雄不問出處,您現在逛縣城的每一步,對我們來說可都是舉足輕重啊。”
“這叫丑小鴨插鵝毛,一俊遮百丑。”范東明有些自嘲地調侃道。
他們從東頭走到西頭,眼前豁然空曠起來,一大片被推倒的民房變成了遍地瓦礫的垃圾場,兩條半大的狗為了爭奪廢墟里的食物打了起來。師珮鴻指著眼前的廢墟說,為了動員拆遷,我們各個單位采取包人包戶做工作,磨破了嘴皮跑斷了腿,就差給人下跪磕頭了,結果呢,竹籃打水一場空,白忙活了。現在那些拆遷戶是成天上訪告狀,鬧騰得雞犬不寧,書記縣長都躲著他們走,壓力最大的就是主管領導陸縣長了,開發商是他請來的,弄成現在這個樣子,收拾爛攤子擦屁股的活兒還得他來干。
范東明故意裝作不知情地問道:“那個開發商現在什么情況?”
師珮鴻無奈地攤攤手說:“跑路了。”
“跑路了?”
“可不是,開始吹得天花亂墜,又是跟政府簽約,又是幫我們做拆遷戶的工作,原來是想空手套白狼,拿著這塊地皮去銀行做抵押,然后再用貸款來建房,結果銀行不干,開發建房的合同也到期了,他們就無影無蹤了。按照合同約定,現在政府每天都得向拆遷戶支付違約金,安置費,咱縣既無工業又沒有大企業,過去是靠礦山開發弄點錢勉強維持,現在環保政策和法律法規一出臺,礦山就下馬了,現在的財政是靠拆東墻補西墻過日子的,要是再不把這個大窟窿補上恐怕第一個倒霉的就是陸縣長,當然了,我們這些相關單位的負責人也免不了要掛紅胡子。”
見范東明不言語,師珮鴻就說:“我說這些范總你別往心里去,我只是發發牢騷而已,不說出來心里憋屈得慌,跟您沒有關系。”
范東明說:“來之前我是做過功課的,沒想到比我想象得還嚴重。”
師珮鴻小心翼翼地說:“范總,我是不是說多了,你是不是有別的想法了?”
范東明不置可否地笑一笑說:“哦,雨停了,咱們再到別處走走吧。”
出了老城是大渠的休閑路,剛下過雨,路上行人稀落,渠水清澈碧綠,被雨水刷洗過的空氣清新甘冽,師珮鴻指指大渠對面的一個大院說,那就是縣政府。話音剛落,就看見一大群人舉著標語喊著口號朝縣政府涌來,師珮鴻見狀,顯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樣子說,拆遷戶們又來鬧騰了。
范東明說:“咱們過去看看。”
師珮鴻說:“那里邊很多人都認識我,是我跑人家家里簽訂的合同,現在我騙了人家,我去不是自投羅網嗎?”
范東明說:“老這么躲著也不是辦法呀。”
“不躲咋弄,老實說我晚上睡覺都睡不踏實,上下班走到路上都沒有安全感了,像賊,也像那個楊白勞。”
“那好,師局長既然不方便,那你就先去忙吧,我一個人隨便走走。”
拆遷戶們聚集在縣政府門前,打的橫幅上寫著:
“還我住房。”
“我們要生存。”
“揪出拆遷的腐敗分子……”
幾個保安拼命攔著人群,防止他們沖進政府大院,保安說,我們已經跟領導匯報了情況,領導希望你們派出代表進去協商解決問題。
“我們都是代表,干了壞事還要躲躲閃閃,讓你們領導出來見我們。”
保安說:“好好好,我們這就跟上邊報告。”
不一會兒,陸英出來了,人群立刻騷動起來,陸英站在臺階上說:“放他們進來吧。”伸縮門一打開,人們呼一下涌了進來,亂七八糟的喊聲攪成一團。陸英說:“我是負責拆遷和重建的副縣長陸英,大家伙靜一靜聽我解釋……”
他的講話立刻就被打斷了,“陸縣長,我們不想聽你解釋,更不想讓你再欺騙我們,我們有幾個問題請你答復一下。”
陸英說:“有什么問題盡管提,能答復的我盡量滿足大家,請講吧。”
“陸縣長,當初是你帶著一干人哄我們簽下的合同,請問我們手里的合同還算不算數?”
“當然算數。”
“既然算數啥時候能兌現呢?我們這些人老老少少都指望早日入住新房哩。”
“這個……我們正在跟有實力的開發商進行協商,很快就會有結果的……”
有人喊道,“騙子,他們是跟開發商串通一氣想拿著咱們的地皮發財哩。”
陸英說:“這一點兒我敢保證,包括我在內,沒有一個政府人員敢動這種非分之想,如果你們有這方面的證據,我支持你們向紀檢委舉報。”
“陸縣長,你別把話題扯遠了來糊弄我們,你就給我們咬個牙印,啥時候新房能蓋成,啥時候讓我們搬進去,啥時候能兌現違約金?”
人群開始起哄:“你這個副縣長就是個大騙子,讓縣長和縣委書記出來說話。”
“今天不給個準信我們就不走。”
“對,反正房子被拆了,咱們就住縣政府大樓了。”
陸英喊道:“大家要冷靜,相信政府會妥善解決問題的,大家千萬不要做出什么違法的事情……”
有人喊道:“政府不履行合同是不是違法?我們來討個說法就算違法了,你還講不講理呀,咱們老百姓活該就要受人欺騙受人欺負?”
陸英說:“大家安靜一下,你們誤解我的意思了……”他一抬眼看見了站在人群后邊的范東明,就像一個溺水將死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瞬間眼睛放光,他又站上一級臺階,把手拼命往下壓了幾下,聲音洪亮地說:“站在你們身后的就是我省著名企業家,豫旺房地產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范東明先生,他也是咱們縣政府邀請來開發改建老城區的投資商,現在請范總給大家講幾句。”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令范東明措手不及,就像一臺大戲的臺柱子將傾,讓他臨時披掛上陣去頂角兒一樣,他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就被陸英給推向了風口浪尖,沒容他多想,兩個保安已經走到他面前向他做出了“請”的姿勢,眾人的眼光也齊刷刷地向他聚焦過來,他懵懵懂懂,只聽見自己的腳步震得自己的腦袋“嗡嗡”直響,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那四級臺階站到陸英身邊的,陸英伸出手跟他使勁握了握,臺下是無數雙疑惑的眼睛,身邊是代表三河縣政府的副縣長,這一刻,范東明有種被綁架、被人事先給設計的感覺。
陸英說:“范總請吧。”
范東明瞅瞅陸英,看見他的娃娃臉上洋溢著金蟬脫殼的得意,再看看下面的拆遷戶們,他們都停止了吵鬧,眼巴巴地看著范東明,等待著他的金口玉言。
他說:“我剛才在后邊站了一會兒,非常理解大家的心情,我在這里只講一句話,請大家相信政府一定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結果的……”
陰轉多云
陸明德遭了車禍弄得醫院上上下下不得安生,首先被追責的是值班的大夫、護士和保安,一個80歲的癌癥晚期病人怎么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醫院跑出來的呢?他不但從醫院跑出來,在長達4個小時的時間里竟沒有人發現老人的失蹤,而且他還匪夷所思地行走了那么長一段路,按照醫生的診斷,就他目前各方面的情況,即使讓他自己出走,最多也跑不出醫院的大門,而最為嚴重的結果是,陸明德不但跑出去,還獨自攀上了大橋,導致了車禍的發生。要知道陸明德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陸明德,也不是醫院里普普通通的病號,他是現任副縣長陸英的親爹,縣醫院馬上就要擴建,方案已經報了上去,就等陸英一支筆落下了,更何況,陸英一旦官運亨通,醫院和醫院的大大小小們就前途無限了,平時唯恐巴結不夠周到的醫院領導們被這起車禍悶了當頭一棒。
問題出了就按問題解決,幾個人碰了一下頭,決定先去探探陸英的態度。備好禮物,院長帶著幾個副院長來到了陸英家,陸英說,好家伙,這是要在我家開醫院的院委會呀。院長說,陸縣長,老局長出了這么大的事故,責任首先在我們,我代表醫院班子和醫護人員向您檢討并表示歉意。
陸英說,咱先不說責任不責任的問題,我就是覺得奇怪,覺得不可思議,老爺子這么一個做過大手術,又經過這么長時間的化療,并且還經過兩次病危被搶救過來的病人,怎么就從你們眼皮子底下跑出來又上了洛河大橋呢。
院長們一聽,陸英的話里話外還是帶著責備的意思,就說,陸縣長,我們已經展開調查,并對值班的醫生護士作了批評,先讓他們作出檢查,待調查結果出來后再根據責任大小給予處分,那個值班的保安已經被開除了,那天,剛好在那個節點上他竟然去上廁所去了,早不去晚不去,偏偏那個時候去,這是擅離職守……
陸英擺擺手說,你們理解錯了,我剛才說的話不是想責備什么人,也不想去追究任何人的責任,首先是老爺子的問題,作為一個住院的病人怎么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呢,如果都像他這樣,那不全亂套了嗎,再一個問題是不能把這件事小題大做,更不能因為陸明德是我陸英的父親就當作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那樣對我不好,對咱們醫院的影響也不好,此事就此打住,翻篇了。
周麗萍在一旁聽著他們說話,這時插話說,“老爺子本來年歲大了,身體又是這么個情況,這次車禍會不會影響他的治療啊?”
院長說:“陸局長這次車禍主要是導致了腳踝骨骨折,其他地方都是輕微擦傷,我們已經請市里醫院的專家給他做了復位固定手術,當然對后邊的治療肯定會有一些影響,我們會視情況及時處置的。”
周麗萍說:“屋漏偏遇連陰雨,做夢也想不到會出這種事情,不知你們給他用了什么靈丹妙藥,他怎么會有那么大的精力,一個人跑了那么遠的路。”
院長說:“那天剛剛給他輸了些代血漿和蛋白。”
陸英說:“你們回去后要對醫生和護士做些安慰的工作,不要讓他們有什么思想包袱,尤其是你們醫療單位,醫護人員的思想情緒會直接影響到病人的,事情既然出了就引以為戒吧,多找找管理上的漏洞,比批評處分個別同志更有收效,你們說呢?”
聽了陸英這番話,院長們很受感動,說:“都說陸縣長大度,今天我們是有感同身受了,回去后一定照您的指示辦。”
臨走,院長又關切地問道:“陸縣長,不知這起車禍的肇事者抓到沒有,是什么人干的?”
陸英說:“那是交管部門的事情,我也不好過多過問的。又說,你們的改擴建報告在縣長辦公會上已經通過了,這幾天就給你們行文批復。”院長緊緊握住陸英的手說:“陸縣長,我沒有想到會這么快就有結果了,您讓我說什么好呢,有您這樣的領導真是我們醫院的幸事啊。”
院長們前腳走,交警隊的隊長就來了,說,老人是被一個開三輪車的菜販子發現送醫院的,從傷情上看,應該是一輛小轎車,根據現場情況,我們推斷,應該是老人先倒地后那輛車由于剎車不及軋過去,然后逃匿了。
陸英說,你們趕快調取大橋的監控啊,一看不就一目了然了。
隊長說,大橋是人家省交通廳無償援建的扶貧項目,監控要我們自己安裝,可是我們沒有這個經費,所以……
陸英說,你們沒去醫院找老爺子了解點兒情況。
隊長說,去了,老局長反復說他去追一個逃犯,那逃犯跳河了。
陸英說,荒唐。只有周麗萍知道,此時的陸英根本就沒有心思去考慮老爺子的事情,換屆選舉和重建舊城區才是他的心結。
多云
陸英讓范東明在賓館樓下等他,說是一會兒過來接他去吃飯,范東明推脫著不想去,陸英就半開玩笑地說,不去你可要后悔的。
車子載著范東明在一個小區的樓前停下來,陸英領他走進二樓拿鑰匙打開了房門,進門的瞬間范東明就愣住了,他一眼看見了圍著圍腰的周麗萍。
下午,陸英給周麗萍打了電話,告訴她晚上有重要的客人來家里吃飯,讓她準備一下。周麗萍已有許多天見不到他的人影了,現在突然打電話要在家里請人吃飯,覺得有些蹊蹺,問他是什么人,陸英只說見面就知道了。現在范東明冷不丁地出現在她面前,讓她始料未及也讓她措手不及,她的心臟好像驟然停止了跳動,木然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麗萍……”范東明首先開了腔。
周麗萍機械地應對道:“你是范東明。”話一出口就趕忙扭過頭去看向別處。陸英一見他們的架勢,心里不由緊抽了一下,說:麗萍,你愣著干啥,還不招呼東明坐下。”
范東明說:“不用招呼,不用招呼。”
周麗萍這時才緩過神來,說:“怎么不早說是范東明呀,叫我好有個思想準備。”
陸英說:“早知道了就不會這么驚喜了吧。”
范東明說:“真是想不到,原來你們是一家子呀。”
陸英一聽就知道范東明在給他裝糊涂,明明師珮鴻已經告訴了他和周麗萍的關系,現在卻要極力掩飾了。就說:“東明,你和麗萍曾經是同桌,現在你們再同桌一回,不過今天咱們是同桌共餐啊。”范東明說:“那我就嘗嘗老同學的廚藝了。”
飯菜上桌,周麗萍想問一下范東明的情況,忍忍又把話咽了回去,還是陸英看出來端倪,他一邊倒酒一邊說:“麗萍,你不會想到吧,你曾經的同桌現在可是不得了的人物哩,是我跑到乾寧市親自把他請回來的,這次我能不能脫離苦海就全指望著東明了,來,咱們三個老同學碰上一杯。”
范東明說:“我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還得仰仗你這當縣長的扶持呢。”
陸英見周麗萍眼睛始終盯著飯桌不去看范東明,就說:“麗萍你不是挺有酒量的嘛,怎么不敬咱們范總一杯。”
周麗萍說:“光聽你們說話了,來,東明我敬你。”
范東明說:“啥敬不敬的,咱碰杯吧。”
陸英見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就開門見山地說:“東明,今天咱們是在家里,我想知道你這葫蘆里究竟裝的什么藥?”
范東明說:“很簡單,在商言商,我對你們的地價和安置費的條件不能接受。”
陸英說:“這個我清楚,過去那個投資商都能接受,怎么到你這兒就不行了呢?”
范東明說:“道理也很簡單,疫情前房子是什么價格,現在又是什么情況,拿過去的地價蓋現在房價的房子,你說我怎么弄,再有那個安置費是你們政府給拆遷戶的承諾,怎么能轉嫁到我們頭上呢,這似乎不太合理吧。”
陸英說:“回到家鄉了,你們少賺點不就解決問題了嗎?”
范東明笑笑說:“不是賺多賺少的事情,是我不能做賠本的買賣。”
陸英說:“可是那地價是公開的,已經公示出去了,怎么能說變就變呢?”
范東明依然笑著說:“我相信你陸縣長的智慧,總會找到變通的辦法的。”
這時陸英的手機響了,電話里說縣長找他有事,陸英說:“吃頓飯都不得安生,沒辦法,我只好失陪了,麗萍你們也很久沒有聯系了吧,你賠東明好好聊聊,多喝幾杯,啊。”
范東明也要起身回去被陸英給按下了,說:“你這么不給面子,不夠意思啊。”陸英一走,周麗萍顧自端起酒杯連喝幾杯,眼淚就止不住流了下來。說:“你太狠心了你。”
“麗萍,是我對不起你,當時那種情況你是知道的,我是怕耽誤了你呀。”他拿起餐巾紙給周麗萍擦擦眼淚,“都過去了,你現在不是生活的很好嗎?”
誰知周麗萍一聽這話反而放聲哭了起來,這讓范東明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個年三十夜晚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
半晌,周麗萍才止住眼淚說:“東明,如果不是很作難,你一定要幫幫他,你不是幫他而是在幫我,他弄下那一攤爛事有多少人在看笑話啊,連我走在大街上都抬不起頭來,背地里都說陸英合著那個開發商騙了他們,肥了我們家,還有……”她不再往下說了。
面對昔日自己心儀的女人,范東明不知該怎么去安慰她,他悶悶地喝了一杯酒,說:“你可以告訴他,不,還是我找適當的時機跟他說吧,只要增加容積我就可以考慮簽約。”
“是不是把樓房再增高幾層的意思?”
范東明點了點頭:“用容積來抵消地價。”
太陽從裂開的云縫中露了一下臉,很快便縮了回去,天空依然不晴不陰,一副令人難以琢磨的樣子。
自從車禍以后,陸明德就開始躺在病床上一言不發,尤其是對那些醫生護士們,他表現出高度的冷漠甚至是敵視的態度,面對醫院領導醫生護士們的反復道歉,陸明德沒有任何反應,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既不表示原諒也不說不去原諒。這讓院方很是作難,要知道陸英嘴上說醫院擴建項目的批文很快就下來了,但很快下來不等于已經到手,即便項目批復下來了,后邊還有許多事情需要陸英出面協調,比如在土地使用,周邊群眾關系上,以及用水用電環境評估上等等,哪個環節出現問題都可能讓這個項目做不成。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有關部門盡快地抓住肇事司機,給老人一個交代一個安慰。陸明德的右腿被牽引著高高吊起,右腳踝被打上鋼針,外邊打上了石膏,他知道自己也許永遠也走不出這個活棺材一樣的病房了,除了癌癥的折磨,他又被疊加了骨折的痛苦。
周麗萍燉了點鴿子湯送到了病房,她一邊給陸明德喂食一邊說:“爸,你已經好幾天不言不語了,我們都擔心你得了老年癡呆,如果你沒有癡呆,你就跟我說說話,想說啥說啥,想哪兒說哪兒好不好?”
陸明德渾濁的眼睛轉動了一下。
“爸腦子靈光著呢,一個老公安咋能癡呆呢,你說是不是?”
陸明德點了點頭,周麗萍又說:“我燉的這鴿子湯好喝不,你說你平常就愛吃我做的飯菜,還說我做的飯菜好是好,就是比我媽做的差那么一點點,對吧?”
陸明德搖搖頭終于開口了,他含含混混地說:“都差不多。”
“那你跟我說說差不多是差多少?”
“嗯,就是差不多。”
“我媽都走了20年了,你是不是很想她呀?”
“嗯,想,我也快了,去找她,找到了就不想了。”
“爸,你別想太多了,有我們陪著你不是很好嗎?”
“好是好,不一樣。”
見老爺子開口說話了,周麗萍很高興,就問道:“爸,你是不是很想出去走走啊?”
“嗯,想,想再看看洛河,看看大橋。”他又搖搖頭說,“怕是去不了了。”
周麗萍說:“爸,咱別灰心,醫生說了,你這腳傷很快就會好的,到時候我陪你去看大橋好嗎?”
“好。”
“那么你能給我說說,那天你是怎么上了大橋的,有誰幫過你嗎,如果有人幫你,咱可要感謝人家的。”
“沒,我一個人上去的,路上遇上個人。”
“你遇上誰了,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他說他跟我下過棋。”
“那你在橋上是怎么被車撞的,還記得撞你的車嗎,是白色的還是其他什么顏色的?”
“白色……”陸明德抬起一只手指了一圈說,“白色……”
“爸,你肯定撞你的是白色小汽車嗎?”
“不,不,我想睡覺。”
“爸,到底是不是白色的小車呢?”
“我想睡覺。”
從醫院出來,周麗萍就來到了交警大隊,說:“老爺子他開口說話了。”隊長說:“還是嫂子有辦法,在老爺子面前比我們吃得開,他說了什么有價值的東西嗎?”周麗萍說:“我問他撞他的車顏色,他說是白色的,后來又支支吾吾的,所以我就趕快告訴你一聲,看看是不是有用。”隊長說:“白色的,嫂子你沒有聽錯吧?”周麗萍說:“我聽得真真的,不會錯,怎么了?”隊長說:“嫂子,這就奇怪了,你把白色小車那段再說一遍,要原話,包括他說話時的狀態手勢語氣。”
周麗萍又復述了一遍,說:“當時要是有個錄音機就好了。”
隊長說:“你不是專業人員,是我們沒有及時提醒你打開手機的錄音。”
周麗萍說:“現在后悔也晚了,咱再想別的辦法吧,哦,我想起來了,老爺子一提到白色就說要睡覺,我又問了他一句,他就避開了,說要睡覺。”
隊長對一個交警說:“看看周圍其他路段的監控,在老爺子出事的前后時間段里有沒有出現過白色的小轎車。”
交警查了一會兒說:“隊長,雖然那天是雨夾雪,加之是黑夜,監控圖像狀況不是很好,但白色的特征應該不難識別,在這個時段里沒有發現有白色小車駛過的痕跡。”
隊長說:“那其他顏色的車輛呢?”
“有黑色或灰色紅色的,還有三輛三輪車駛過,我們已經排除了。”
隊長說:“怎么說黑色或灰色紅色呢?”
“是這樣的,由于天氣等客觀原因,僅憑我們的技術手段很難甄別清楚。”
“不管是什么顏色的,想辦法要弄清楚這些車輛的具體信息,另外那幾輛三輪車也不要排除在外,看看他們看到過什么沒有,還有,想辦法查找一下目擊證人,尤其是老爺子提到的那個跟他下過棋的人。”隊長說,接著又自言自語道,為什么老爺子對白色那么敏感呢?
旁邊的周麗萍說:“隊長,剛才我說的這些有用嗎?”
隊長嘆口氣說:“大海撈針啊。”
周麗萍說:“隊長,你們一定要抓緊哪,現在社會上說什么的都有,有人說是老爺子干公安時得罪了人,遭人報復,還有人說,是陸英扒房子扒出的禍,拆遷戶就把怨氣撒到他爸身上了,再說老爺子的身體狀況你也清楚,他是拖不起的,萬一他……這案子不就成無頭案了嗎?”
周麗萍剛走,隊長忽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快,快把那天救老爺子的那個菜販子的筆錄拿給我。”他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筆錄,“啪”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幾個交警給嚇了一跳。隊長說:“你們來看,線索就出在這里,當時他發現傷者時,傷者的左腳上只有一只鞋子,那另外一只鞋子呢?”
交警說:“是不是老爺子自己跑丟了?”
隊長說:“不可能,因為他是一個體弱多病的老人,對穿鞋是很注意的,如果跑丟了鞋子,在那天道路非常濕滑的情況下,他怎么可能走上大橋呢?”
“那會不會被什么人給隨手扔到河里或其他什么地方呢?”
“也不可能,因為那天天氣不好,很少有人經過,再說天那么黑,誰會去注意地上的一只鞋子呢?”
“那隊長的意思是……”
“你們看有沒有這種可能,那只鞋子被肇事車輛帶走了,或者還在那輛車的某個地方。”
“隊長分析的有道理,我們接下來干什么?”
“我們兵分兩路,一路去找那個開三輪車的菜販子,再次確認一下當時的情況,另一路到大橋上再仔細找找,不要放過任何角落,看能不能找到那只鞋子。”
商務局長師珮鴻打電話給范東明,說是要送合同過來,問方便不方便。范東明說:“不要送賓館了,憋悶了好幾天我想出去透透氣,見面給我吧。”師珮鴻就說:“范總,咱們去以壩代路走走吧,那里臨近洛河,空氣新鮮。”范東明說:“那就以壩代路見。”
一排古香古色雕梁畫棟的長廊,身邊是悠悠東去的洛河水,對岸的伏牛山連綿起伏,重巒疊嶂。范東明老遠就看見師珮鴻手里拿著一個檔案袋在跟一個老人說話,近了師珮鴻對范東明說:“范總,這是我的老師,正好遇上。”老人朝范東明客氣地點點頭說:“你們說正事,我去別處走走。”師珮鴻把合同交給范東明說:“還需要什么你跟我說。”范東明說:“用地批復,設計規劃,環評消防,水電道路基本齊了,你們的前期工作做的很扎實呀。”師珮鴻說:“是啊,范總,你提出的容積問題已經解決了,現在只等米下鍋了。”
倆人順著長廊往前走,師珮鴻接著說:“縣里對這次范總的投資很重視,我們的書記縣長還要專門請您,您可不能讓我們失望啊。”
范東明說:“情況我基本清楚了,你們的心情我能理解,只是我還要跟公司其他人商量一下才好答復你們。”
師珮鴻轉過身,用一種懇切的眼神看著范東明說:“范總,你可能還不知道,你這次的投資不但解決了老百姓住房的民生問題,還能救活一批人呢。”
范東明“哦”了一聲說:“那我不成活菩薩了?”
“范總,您就是活菩薩,毫不夸張地說,您是我和陸縣長的活菩薩啊。”
“不就是蓋幾棟房子嘛,有師局長說的那么嚴重嗎?”
“不知陸縣長跟您說了沒有,縣里馬上就要換屆選舉了,陸英是縣長候選人,而我是副縣長候選人,如果拆改工程不能馬上定下來的話,群眾評議,人大代表投票,公示收集意見,哪一關我們都過不去,弄不好還會身敗名裂的。”
范東明說:“咱們回去吧,陸縣長這會兒怕已經在賓館等著我們呢。”
回去的路上,迎面又碰見了那位老先生,師珮鴻趕緊過去跟她老師打招呼:“老師,該回去吃飯了。”老人說:“這河咋看都看不夠哩。”師珮鴻說:“老師還是那么多愁善感。”老人說:“這條河的故事多著呢,前幾天,我碰見一個退休的老局長,他拖著病體硬是走到橋上去了,圖啥,不就圖個心境嗎。”師珮鴻說:“老師今天又給我上了一課。”
多云轉陰
回到賓館,果然看見陸英在等他,一見面就說:“合同文本你看到了吧?”
“剛拿到手,還沒有細看。”
“那你可抓緊了。”
“出什么事了?”
“剛接到醫院電話,老爺子病危,我擔心他這次恐怕挺不過去了。”
“那你還在這里干嘛,還不趕緊去醫院。”
“我讓麗萍先去了,這個合同一日不簽,我這心里一日不安生啊。”
“好吧,我先看看,有什么事情我給你打電話。”
一邊的師珮鴻說:“老爺子現在這個情況了,車禍的案子還沒有破?”
陸英說:“案子是交警隊的事,不過我想應該快有眉目了。”
說著話,陸英的電話響了,他看一眼手機說,是周麗萍來的。“喂,咱爸現在情況怎樣了?”
周麗萍說:“醫生說,暫時穩住了,不過隨時可能出現問題。”
師珮鴻說:“我就不去醫院了。”
陸英知道她是不想見周麗萍,說:“也好,你要盯緊范東明,隨時跟我聯系。”望著陸英的背影,師珮鴻忽然覺得這人怎么有些陌生起來。
自從見了周麗萍以后,范東明的心情再也無法平靜,過去的經歷不斷地一幕幕出現在眼前,揮之不去,如影隨形。他從她的眼淚中,從她的哀怨中,似乎已經讀出了她這些年的委屈和深埋在心底的情感,一種負疚感油然而生,使他產生了想盡快逃離的想法,就像當年他逃離三河縣時的情景一樣。如果繼續待在這里,跟周麗萍每見一次就是對她的一次傷害。還有陸英,這次被他邀到家里是有意而為之,還是正常的同學相聚,但他分明從他的言談舉止中感覺到了一種狡黠的憤懣。從那次飯局后,陸英對他的那種謙恭變成了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如果達不到他的滿意,他會瘋掉嗎?周麗萍會遭遇什么樣的禍責呢?還有這個師珮鴻,她和陸英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她會傷害到周麗萍嗎?想到這里,范東明撥通了陸英的電話,他先問了一下老人的病情,然后問他有沒有時間過來一趟。陸英說:“有空有空,正好師局長也在我這里,我帶上她馬上過去。”
其實陸英接電話時,師珮鴻就站在他身邊,師珮鴻手捂心口說:“不知是福是禍啊。”
陸英邊接電話邊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師珮鴻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陸縣長,我怎么有些心慌呢?”
陸英故作鎮定地哈哈一笑說:“咱們這是丑媳婦去見婆婆還是丑婆婆去見俊媳婦。”
剛到電梯口,交警隊隊長的電話也打過來了,陸英說:“我這兒有急事,你能不能晚會兒再打?”
隊長說:“陸縣長,我向你報告,老爺子的事有進展了。”
“那你簡單說一下吧。”
“市里剛剛來電話了,鎖定了那個時段的三輛小車,其中一輛黑色奧迪嫌疑最大,陸縣長,你聽著嗎?”
陸英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地轉身朝院里的黑色奧迪望了一眼,說:“奧……我知道了。”
師珮鴻說:“陸縣長,你怎么了?”
陸英說:“沒事沒事,咱們趕緊上去吧,以免范總等急了。”
進門一見面范東明就說:“陸縣長,師局長,十分感謝這些天來對我們的照顧,我要回去了。”
師珮鴻驚得半天合不攏嘴,說:“范總,是不是我們哪里有不夠周到的地方,我們條件有限,還望范總……”
范東明擺擺手說:“師局長想多了,我請你們過來是想正式告訴你們,豫旺集團決定跟貴方合作了。”
師珮鴻說:“范總,你再說一遍。”
范東明說:“這個合同我已經簽過了,我回去盡快派人過來跟你們洽談具體事項。”
陸英過去使勁拍了范東明一巴掌,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范總不會讓我們失望的。”
范東明說:“于公于私我都要去看望一下老爺子的,如果方便我們現在就去吧。”
陸英說:“你讓我說什么好呢?”
范東明向師珮鴻伸出手說:“美女局長,我們合作愉快!”
師珮鴻說:“合作愉快。”
陸英說:“范總能不能晚走幾天,我們準備搞一個隆重的簽約儀式,特別要請那些拆遷戶的代表參加,以正視聽。”
范東明說:“形式上的事我看就免了吧,怎么走好下一步才是關鍵。”
陸英說:“有些事情能免,有些事情恐怕是免不掉的。”
范東明說:“那就客隨主便吧,咱們現在去洗洗車,到醫院看望老爺子吧。”
陸英搶先一步拿到鑰匙說,還是我去吧。
范東明說:“怎么能讓縣長去洗車呢?”
陸英說:“這方面我熟,讓你去,你還找不到地方呢。”
師珮鴻也覺得陸英的舉動有些奇怪,就說:“我跟陸縣長一起吧。”
陸英說:“你還是在這里陪范總吧,我開開范總的車子也沾沾財氣。”
范東明說:“那我們就在這里等你,快去快回啊。”
陰轉晴
洗車師傅從車底下鉆出來說,這車有多長時間沒有洗了,這么好的車弄得臟兮兮的,都跑不到人面上了,哎,這里怎么還夾著一只鞋哩。
陸英把鞋拿過來隨手扔進了身邊的垃圾桶,說,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作者簡介:
楊揚,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戲劇與影視學博士。國際戲劇評論家協會中國分會理事、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會員、海南省電影家電視家協會會員。現為海南大學國際傳播學院講師,碩士研究生導師。編劇、導演《柳莊有愛》 獲“第八屆亞洲微電影藝術節” 優秀導演獎,《陷阱》 獲河南省“大河獎”一等獎,文藝片《Home》獲第七屆奧地利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 獎, 同時入圍第11屆浦那短片電影節、第18屆阿布賈國際電影 節、第23屆馬杜賴國際電影節。創作電影《遍地陽光》入選中宣部國家電影局“扶持青年優秀電影劇作計劃”。
責任編輯/王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