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美玲
在中國和朝鮮半島文人的詩文中,有一些女性被比作“謝道韞”,她們大多出身名門望族,家學深厚,與謝道韞頗多相似之處。在這些詩文中,中國社會對謝道韞的接納與其本人的形象相差不多,但朝鮮半島古代的朝鮮時代,對謝道韞進行接納時卻并非全盤接收,而是有所取舍。在朝鮮時代,女性相關詩文多數出自男性文人之手,少數出自女性之手,且女性相關記錄多是在她們亡故之后,由父、兄、夫、子等與之有親緣關系的男性文人寫的挽詩和墓志銘。中國在這方面與朝鮮半島有共通之處,寫下稱贊謝道韞詩文的文人亦多為男性,這其中必然帶有男性視角,摻雜著男性的認知,需對其背后的社會歷史背景進行探析。
在中國,被比作“謝道韞”的女性所產生的時代背景跨度較大,可以說是自謝道韞所在時代往后各朝代均有,足以顯示謝道韞的影響力之深遠。比如唐代元稹的《遣悲懷》、北宋沈遼的《喪表姑挽詞·其二》、南宋劉克莊的《方氏侄女哀詩》、南宋陳著的《次韻女淑壽兄詩》、清代曹雪芹的《紅樓夢》以及近代柳亞子的《吊鑒湖秋女士·其二》。其中宋朝(960—1279 年)和朝鮮朝(1392—1910 年)的時間比較接近,而且南宋之后的朝代和朝鮮的共通之處是程朱理學較為發達。
在朝鮮半島,朝鮮時代和東晉的情勢頗為相似,亦是王權衰落,門閥崛起。清朝對朝鮮先后兩次用兵,朝軍潰不成軍,當時的朝鮮國王宣祖大王甚至對皇太極三跪九叩,王室權威大大衰落,門閥和民間勢力逐漸崛起。門閥士族通過門閥制度和禮法維護社會綱紀,其社會作用和地位逐漸提升,民間主導的女性教育由此開始抬頭,各種關于女性的規訓制度和強調“三從四德”的戒女書一類的書籍大量涌現。
在中國,被比作“謝道韞”的貴族女性均出身名門望族。比如,北宋黃庭堅在《觀崇德墨竹歌》中被比作“道韞”的姨母李夫人,是南康建昌(江西永修)人,北宋著名女畫家,宋米芾的《畫史》、鄧椿的《畫繼》和元代夏文彥的《圖繪寶鑒》中均有記載,其哥哥李常曾當過尚書,與王安石等歷史名人交情匪淺,丈夫王之才曾當過朝議大夫,她因此被封為“崇德郡君”。唐代元稹在《遣悲懷》中以東晉宰相謝安最寵愛的侄女謝道韞代指夫人韋叢,岳父是太子少保韋夏卿。近代柳亞子在《吊鑒湖秋女士·其二》中被比作道韞的秋瑾亦出身官宦世家,其父秋壽南曾當過湖南郴州知州。這些貴族女性自幼接受良好的教育,家學深厚,開蒙較早。比如早慧這一點,北宋黃庭堅在《觀崇德墨竹歌》寫道:“道韞九歲能論詩,龍女早年先悟佛?!边@里被比作謝道韞的是黃庭堅的姨母李夫人,其才名遠播,擅畫竹石,作者將其比作道韞,以道韞九歲論詩與龍女早年先悟佛交相輝映,形成互文,說明李夫人自幼已展示出卓越的才能。宋代陳著在《次韻女淑壽兄詩》中寫道:“道韞生來亦謝芝,解吟今有壽兄時。”唐代元稹在《遣悲懷》中寫道:“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币詵|晉宰相謝安最寵愛的侄女謝道韞來追思妻子韋叢,喻指韋叢出身名門。近現代詩人秋瑾在《齊天樂·雪》中寫道:“謝家嬌女,正笑倚欄桿,欲拈麗句。”自比謝道韞。由此可見,這些女性均出自名門望族,身份高貴。
在朝鮮半島,被比作“謝道韞”的朝鮮貴族女性亦均出身高門,比如,安東金氏、光山金氏、延安李氏、全州李氏、南陽洪氏、坡平尹氏、恩津宋氏、揚州趙氏和昌寧曹氏等世家大族。(金正淑,2021:169)其中,“王后世家”坡平尹氏在朝鮮就先后出過三任王后,分別為貞熹王后、貞顯王后和文定王后?!度V行實圖》之烈女圖中記載著烈女七人,是從《晉書·列女傳》33 篇中挑選出的7 篇,分別是愍懷太子妃王氏、賈渾妻宗氏、梁緯妻辛氏、許延妻杜氏、張天錫妾閻氏薛氏、符登妻毛氏、呂紹妻張氏,是最早的記錄。(金正淑,2021:174)這七位烈女被選中,是因她們為丈夫守節。而其他未被選中的“烈女”則多系個性獨立、見識非凡的女性,不符合朝鮮社會的期待。李殷相在給韓德及的亡妻金氏(1581—1661 年)寫的挽詩《挽清寧君韓德及夫人》中寫道:“沙翁之女慎齋妹,婦德咸推道韞賢。享得八旬加一歲,終然雙劍會重泉。榮封政在含飴日,盛事才過合巹年。存沒想應無復憾,相門余慶百曾玄?!蓖稣呓鹗鲜浅r著名性理學文人金長生(號沙溪)之女、金集(號慎齋)之妹,從中可以看出其出身名門望族,有很深的家學淵源,作者以“道韞”來喻指亡者金氏像謝道韞一樣出身名門,身份高貴。
在中國,被比作“謝道韞”的貴族女性均文采斐然。元末明初詩人楊基在《贈婉素》一詩中將謝道韞作為才女的典范評價道“文如謝道韞,書逼衛夫人”;當代劉雄在《次韻高寒賀蔡淑萍老師七十初度》中寫道:“風儀灑落如道韞,詞筆溫柔同易安。”宋代王應麟在《三字經》評價道:“謝道韞,能詠吟。彼女子,且聰敏。爾男子,當自警?!逼褖蹖k在《詠史八首謝道韞》中評價道:“當時詠雪句,誰能出其右。雅人有深致,錦心而繡口。此事難效顰,畫虎恐類狗?!碧K籀在《呂偉信求冰花詩賦得兩絕·墨跡扶疏凍未消》中寫道:“花宜道韞吟鹽絮,壓倒劉叉冰柱謠?!眲⒖饲f在《游東山圖》中寫道:“頎然錦衣者誰氏,道韞諸姑姊長妹?!痹凇斗绞现杜г姟分袑懙溃骸拔岢2诺理y,汝竟妻南容?!鄙蜻|在《喪表姑挽詞·其二》中寫道:“常嗟道韞在,終愧右軍傳?!睏钌髟凇洞貉┘膬取分袑懙溃骸安⑵鹨蝻L興,還思道韞才。”孫一元在《題美人圖六首·其六·題詩》中寫道:“因風柳絮真堪擬,誰有當年道韞才。”朱誠泳在《詠雪和歐陽公禁體韻》中寫道:“題詩苦無道韞續,取茗不待家姬瀹?!边@些詩文無一例外都是稱贊謝道韞鐘靈毓秀、才華橫溢,才情不輸男子。
在朝鮮半島亦如此,這說明謝道韞的文采得到了中朝雙方的認可。但略有不同的是,“林下風”的本意指謝道韞個性獨立、有主見、灑脫不羈,但這種個性卻并不為朝鮮社會所接受,因此朝鮮社會所說的“林下風”已背離原意。有幾位朝鮮女性被稱贊具有“林下風”,但是指的是她們具有不輸朝鮮男性士大夫的文采,而非主見和個性。朝鮮社會實施女性教育是為了維護朝鮮社會的性理學秩序,不許女性有獨立的個性和主見。因此這些女性并無謝道韞灑脫不羈的個性,而是符合封建社會“三從四德”的女性形象。在記錄朝鮮女性行跡的文字中,鮮有關于她們讀書的記載。關于宋浚吉的亡妻鄭氏的記載有:“夫人稟質清淑,德性仁厚,略通書史,識見明悟?!标P于金壽增的亡妻曹氏的記載有:“夏興公鐘愛而教迪,手書班氏女訓而授之。及長,夏興公常曰:‘吾家子女多,惟此女識道理,可與語也?!睆倪@兩項記載可看出,女性的讀書主要涉及女訓、女誡之類的書籍,也有少數涉獵歷史書籍。這從《禮記·內則》和朝鮮朝昭惠王后所作《內訓》中可找到依據,書中強調男女內外有別,男主外,女主內,女性需要做好賢內助,這也需要相關知識,因此女性需接受女性相關的教育,“實現女性氣質,必須成為客體”(波伏娃,1998:473),學習和遵守“三從四德”的規訓。
在中國,被比作“謝道韞”的貴族女性婚配并非必須門當戶對。唐代元稹在《遣悲懷》中將妻子比作謝道韞,將自己比作戰國時齊國貧士黔婁,暗指妻子屈身下嫁,感謝妻子陪自己吃苦,追憶夫妻情愛,表露遺憾惆悵之情。元稹與韋叢兩人的婚配并非門當戶對,而是家境懸殊,韋叢出身高門,而元稹則出身寒門,但并未阻礙夫妻琴瑟和鳴。柳亞子在《吊鑒湖秋女士·其二》寫道:“天壤因緣悲道韞,中原旗鼓走平陽?!币灾x道韞的婚姻來喻指秋瑾的婚姻,二人雖然婚配都是門當戶對,但夫妻之間情分淡薄。秋瑾在《謝道韞》中寫道:“可憐謝道韞,不嫁鮑參軍?!闭J為謝道韞跟鮑照才華勢均力敵,若能婚配,必是佳偶,但謝道韞卻嫁給了平庸的王凝之。鮑照出身低微,屬低級士族,與謝道韞的家境懸殊,但他生性聰慧,勤奮刻苦,文采斐然,成為“元嘉三大家”之一,文采足以匹配謝道韞。從這里可以看出,婚姻幸與不幸與是否門當戶對并無必然聯系。
在朝鮮半島,這些女性的婚姻主要是指門閥士族間強強聯合的上層通婚。但謝道韞對丈夫和婆家的不滿被朝鮮社會舍去,僅婚配門當戶對這一點被保留了下來。比如,李廷龜為尹天衢的亡妻黃氏寫的挽詩《挽尹潭陽天衢內》中寫道:“文藻長溪宅,諸孫玉樹芳。人稱道韞秀,配得衛郎清。”尹天衢的亡妻黃氏以文采卓越聞名,被冊封為長溪府院君的黃廷彧(1532—1607)的孫女,出身高門。該挽詩中使用“玉樹”“道韞”以及“才貌雙全”的魏晉名士“衛玠”的名號來形容尹天衢與亡妻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是門當戶對的佳配。
“文本間性(Intertextuality)”是1969 年法國符號學家、女性主義批評理論家朱麗婭·克里斯特娃(Julia Kristeva)在其《符號學》一書中最早提出的一個術語,又稱為“互文性”,一般稱兩個或兩個以上文本間發生的互文關系。“互文性”是文本基本特征之一,指在文本生成過程中,各種語料相互交叉、相互影響,從而產生關聯而又不同的互涉關系。文學的生成本身就伴隨著各種回憶,“通過一系列的復述、追憶和重寫將它們記載在文本中”(薩莫瓦約,2003:13),而正是這些“復述”“追憶”和“重寫”導致產生互文。中朝文人援引謝道韞的典故進行的文字書寫形成互文,比如將“謝道韞”作為優秀女性的典范和文化符號進行頌揚,肯定其高貴的出身和卓越的文才等,這也是源于中朝兩個不同民族都處于儒家文化圈以及兩個民族間共同的審美愛好?!爸x道韞”作為紐帶之一,將中朝文學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在中國和朝鮮半島的歷史長河中,有很長一段時間處于父系社會,強調男女有別。在父系社會,女性被推擠到邊緣,成為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西蒙娜·波伏娃所說的“第二性”,命運受到以男性為中心構建的社會主流意識形態和主流話語的影響和支配?!叭龔乃牡隆薄澳兄鲀?、女主外”“賢內助”“賢妻良母”等是封建社會對理想女性的修辭,這些修辭恰恰反映出父權制社會歷史中作為“想象中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y)”的民族國家話語對女性性別群體的期望。女性作為處于歷史邊緣的群體,逐漸陷入被傳統父權制意識形態支配的困境,成為男性的附屬品,一直處于從屬地位,在邊緣的空間里苦苦掙扎。在歷史進程中,主流話語是以男性為中心構建的,男性擁有闡釋歷史的權力,社會價值和性別關系等更是被主流話語操縱。這種思維桎梏中的性別關系決定了女性形象的確立。作為性別主體的女性立場,謝道韞性格中的主見和個性與歷史主流話語對女性的要求和期望格格不入,因此其個性不被朝鮮社會接受。主流話語頌揚的女性理想形象,往往是符合主流話語對女性要求的女性,能夠生兒育女、相夫教子、遵守“三從四德”等的女性才是“好女人”。主流話語能否接納某女性,核心問題在于其在現實中的角色能否符合主流話語修辭中的理想形象。謝道韞作為一個文化符號,出現在中朝的古代詩文中,卻在中朝形成了不同的受容現象。中國古代社會愿意接受“完整的”“真實的”謝道韞,但與之相對應的是,朝鮮社會卻只愿接受謝道韞高貴的出身、高超的文才以及門當戶對的婚姻,并不接受其具有的獨特個性和見解。朝鮮社會在將謝道韞作為文化符號頌揚時舍棄了其個性和獨特見解,從另一角度來說,也是對其個性的批判。這也從側面反映出中國社會在某種程度上對女性要比朝鮮社會更為包容一些。
為了解中朝女性的生存和話語方式的差異,還需追溯女性性別主體在歷史、社會、文化語境中的軌跡,從這個角度來說,對中朝文學中女性形象的研究,也具有一定的啟示性意義。值得注意的是,謝道韞的文采和個人修養聲名遠播,得到了千里之外的朝鮮社會的認可,為豐富東北亞文化的交流貢獻了一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