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虛無中掙扎的純潔舞女

曹璇

川端康成在其文學作品中偏愛塑造美好的女性形象，極力去刻畫描寫女性的純潔堅強，展現女性悲歡離合的命運。他筆下的女性大多是處于社會底層的妙齡女子，如藝妓、舞女等，多有清純美麗的外貌，純潔善良的心靈，以及悲哀貧賤的命運。《雪國》中塑造的駒子這一形象正是其中典范，她以純潔美麗的外表和善良堅忍的內心，帶領島村和讀者領略雪國除去皚皚白雪之外的別樣風光。駒子是川端康成筆下最經典，最能給人美學享受的女性形象之一。川端通過設置雪國這一遠離俗世、風光瀲滟的世外桃源，安排島村這個角色作為展現女性形象光輝的陪襯道具，展現出駒子的清純自然、率真倔強之美，表達對這個地位卑下，命運多舛的舞女的憐惜。

一、兼具純潔與堅強的美

川端康成一直著迷于日本古典文學中對純潔女性的描寫，他說：“至今我還常把紫式部在《源氏物語》中所寫的‘輝夜姬不染人世的塵垢，發誓保持高潔，‘輝夜姬的升天，凡人是無法求得的這番話，引用在我的文章里，不僅僅是修辭。”[1]受此影響，他筆下的少女都有純美的特點。駒子也是如此，她雖然是個委身于男人的藝妓，但她仍不失少女的清純可人。駒子的純潔美麗首先體現于外貌上的白凈秀美。十九歲的駒子有著玲瓏而懸直的鼻梁，以及水蛭般的柔唇。“如果嘴唇起了皺紋，或者色澤不好，就會顯得不潔凈。她的嘴唇卻不是這樣，而是滋潤光澤的。” [2]20她膚色白凈，透出健康的紅暈，“恰似在白陶瓷上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2]20如果說駒子的開場只是單純給人以純潔明凈之感，那隨著行文的發展，她的過往故事逐漸清晰，她善良堅強的內心也徐徐展露在讀者面前。面對自己恩師病重的兒子行男，她甘愿淪落風塵成為藝妓，并將行男照顧得無微不至；面對軟弱的島村，她真誠熱烈，只因她覺得島村雖然是個游客，卻沒有把自己當成一般的風塵女子肆意玩弄，同時島村關于歌舞的知識滿足了自己求知的心，于是她明知和島村的關系無法長久，卻依舊不帶任何雜念和利益考慮得奉獻上自己的全部身心。無論對行男還是島村，她都抱有處子般的純真情感。

駒子出身貧賤，命途多舛，但她卻沒有自甘墮落，在經歷了從東京的酒館被人贖身、恩人辭世、勉強學藝、賣藝度日等一系列重大打擊后，她仍然以一種積極努力的態度盡力追求生存的價值。駒子的堅強就體現在她面對不幸命運的這種不屈服。她多年來堅持不懈地記日記、閱讀書目，盡管她的日記在內容上沒有什么閃光的思想和高深的意義，只是毫不隱瞞地照原樣如實記錄下生活瑣事；盡管她所讀的無非是些婦女雜志或旅館客廳里擺著的小說、雜志之類，所記的也無非是些題目、作者、人物名字等，但至少這些都表現出了駒子與其他藝妓不同的頑強毅力和積極面對挫折的堅強性格。此外，駒子還苦練三弦。駒子彈三弦的技巧比當地一般藝妓高出一籌。她不但用普通琴書練習，而且還鉆研比較高深的樂譜。正如小說里所寫：“雖說她多少有些基礎，而用曲譜獨自學習復雜的曲子，直到能離開曲譜彈得自如，這一定和她那堅強意志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2]46一個人如果不是對生活未來抱有極大的希望和憧憬，不是具有堅強的意志，光是為了“出賣色相”而幾年如一日地辛苦練習是不可能的。對駒子來說，這正是她頑強求生的表現。川端康成的意圖也很明確，通過駒子認真生活的態度說明，雖然駒子淪落風塵，但仍未失去對人生理想的追求。駒子想要追求一種“正常的生活”，只要環境許可，她還是想活得干凈些。

二、徒勞的物哀之美

出于生活所需而周旋于恩客之間，駒子卻仍然憧憬著作為普通女人的真摯愛情和幸福未來。可惜的是，駒子的純潔深情，于島村而言不過是予以消遣和逃避現實的鏡花水月；駒子的刻苦自強，在島村的眼里也不過是一種“美的徒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其實是對日本古典傳統美學欣賞中“物哀”之美的體現。

“物哀”源于紫式部所著的古典名著《源氏物語》，是日本民族對自然景物與人的情感之間同形感應關系的一種審美概括。在這個詞中，“物”指的是世界上存在的客觀事物，而“哀”則指的是一種思想、情感，其具有一定的主觀性。或許是因為國土狹小，災難頻發，美好的事物在多舛的島國往往只有一剎那間的美，日本民族普遍養成了敏感細膩的性格，對一切的美好事物產生了患得患失的心理。與此同時，海洋性季風氣候使得日本的土地上綻放出了四季分明、四時迥異的風景，這更令日本人民易于感受四時季節變化，從中汲取源源不斷的創作靈感。物哀之美誕生于一種對世界無常的關注。這是一種日本獨特的文化，獨特的審美方式。川端便極為推崇這種美學。在他看來，“物哀”構成日本美之源泉，也形成了日本民族國民性乃至審美意識的主體。川端康成筆下容易消逝的事物，譬如殘缺的月亮、初綻的蓓蕾以及凋零的花朵都是美好的，盡管這些景色是對現實事物的反映，但卻被賦予了主觀的情感。“哀”不是表面上理解的悲痛、悼念的意義，而是指“感慨”，甚至“感動”之意，即在體會世事變遷、四季更迭的過程中感知人生的意義，從而在引發人哀愁和憐惜的“物”中發現美。

駒子15歲背井離鄉前往東京作侍女，回到雪國后為了給恩師病重的兒子行男治病心甘情愿輾轉成為藝妓。她不甘心長期忍受這種被人玩弄和出賣肉體的屈辱生活，向往著普通女子的愛情。駒子在醉酒后一遍又一遍呼喚島村的名字，一筆又一筆寫下島村的名字，這些細節都能體現出她對島村的深情不悔。然而，地位卑下的藝妓必然無法與身份不凡且已經成婚的島村在一起。這種真摯熱烈的感情注定得不到回應，她對島村的愛戀，其實是一個輾轉風塵的女子對樸素生活的向往，對一般女子權利的渴望，駒子追求的實際是一種只存在于想象中的虛幻。這種“徒勞”同時也帶有一種壯美的意味，融合了一種日本式的慰藉。

很多人在思考《雪國》的物哀之美時，第一反應都是結尾那場突發的大火中的葉子，她從被熊熊大火吞噬的繭倉二樓跌落，所有的美麗和靈氣就此枯萎衰敗。事實上，大火毀滅的不僅是葉子的生命，還有駒子對于未來的所有幻想和向往。她從此不再有憧憬的權利。從駒子的生活歷程和行為模式來探討人生的“物哀”，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現了作者川端康成尋求超脫的心態，以及人生空漠、無所寄托、厭棄塵世的人生態度。正如川端康成本人所說的，“從感情上來說，駒子的哀傷，就是我的哀傷”。《雪國》正是把日本傳統的美學體驗與西方文學的創作手法相結合，以“物哀”為基調，將主體的同情哀感和客體的悲哀情感相融會，賦予駒子這個下層女性一種悲劇情調，把她的悲哀和純真、質樸等品質相聯系，展現最為鮮明最為柔和的女性獨有的美好，通過詠嘆的方法創造出駒子引人著迷的“物哀美”，呈現出一種近乎于哀憐的感傷狀態。川端康成典型的結合了日本古典美學“物哀”精神以及西方“新感覺派”的寫作技巧，將發生在這個宛若仙境的清冷國度的凄美故事娓娓道來。光影波動，短暫易逝，難于言說，唯有珍重此刻。

三、對美的塑造方式：從感官對象到感官意識

對美的體驗，最直觀的就是來自感官的體驗。川端本人在談及《雪國》男主人公島村時曾說，“他不過是映襯駒子的一個道具罷了”。 [3]駒子的形象正是通過男主人公的視野和感覺鮮活起來的。川端康成在展示駒子之美時，借用的是男主人公島村的視角和感官。在島村的眼中，自然風光就成了映襯駒子的感官對象。

川端康成十分崇尚自然美，在《我在美麗的日本》一文中，他曾說，“四季時令變化的美，在日本是包含著山川草木，宇宙萬物，大自然的一切，以致人的感情的美，是有其傳統的”。 [4]在川端康成的眼中，自然界的萬物與人類都是平等的，不存在等級之分。因此在作品中他經常會事無巨細地描繪人、植物、動物的狀態，通過對環境的“實錄”來讓讀者切身體會其中的“氛圍感”。正因如此，他將自己的這種審美意識注入到了文學作品中，在駒子的形象勾勒上特別重視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設置了風光無限、如詩如畫的雪國作為小說內容展開的背景。島村初見駒子被她純凈的美折服時，“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于剛看過初夏群山的緣故”。 [2]12作者以純潔的雪來形容駒子，“鏡里閃爍的白光是雪色。雪色上反映出姑娘緋紅的面頰。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潔凈，說不出的美。也許是旭日將升的緣故，鏡中的白雪寒光激射，漸漸染上緋紅。姑娘映在雪色上的頭發，也隨之黑中帶紫，鮮明透亮。” [2]31令人心醉的雪國之景觀恰恰暗喻著駒子那未經塵世浸染的美的心靈與純潔的感情，注定無法長久的雪景也暗喻著駒子的悲劇命運。這段經典描寫獨特生動，聽覺、嗅覺、觸覺在這一刻仿佛已是多余，一切像一個真實的夢境，聲囂、煙火氣、塵埃都被濾凈，只有無知無覺中為美所打動的震顫。川端康成將對駒子的塑造與自然密切結合在一起，以自然的靈氣創造出一種特殊的氛圍，從而使得駒子的形象縹緲朦朧，帶有濃濃的東方風情和充盈的日本韻味。

除了將融人物與景物于一體來作為島村感官體驗的對象，島村對于駒子一舉一動而生的感官意識也成了對駒子之美的塑造方式。譬如描寫島村坐上火車后所陷入的非現實的情緒世界，他聽見單調的車輪聲，立刻想到駒子“斷斷續續的”“簡短的”話語，仿佛是“駒子竭力爭取生存下去的象征”；駒子初次登場時，島村便覺得這個女子“潔凈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里大概也是干凈的”。 [2]12給駒子的整個形象奠定了純美的基調。駒子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總會激起島村內心的漣漪，引發他微妙的內心體驗，通過視覺和聽覺的相互作用產生一種幻境般的魅力，并從更深的層面展露人物的心態和感受。

作為女性形象的陪襯，男主人公本身形象卻沒有那么鮮活。在川端的筆下，島村完全是一個悲觀頹喪的虛無主義者。他無所事事，坐食祖業，自稱西洋舞蹈評論家，但其實從未見過真正的西洋舞蹈，在真正的西洋舞蹈家來到日本時表現得毫無興致。優越的生活使他寂寞空虛，于是他便跑到遙遠的雪國來尋找感官的刺激，沉溺于和女性的交往，以此消磨時間，把雪國這一女兒鄉作為逃避現世的世外桃源。同駒子這個鮮活飽滿的形象相比，島村像是幽靈般的存在。駒子醉酒后指責島村“是你不好嘛，你輸了，是你懦弱，不是我” [2]35，譴責島村玩世不恭，是靠不住的薄情郎，這實際上就是對島村那種游移不定、空虛無聊性格的一種鞭撻。可以看出，他的存在不過是映照駒子的一面鏡子，以他的視聽感官展現駒子的純潔嬌艷之美，以他的虛無懦弱來反映駒子的勇敢率真之美。以這樣一個心靈淡漠到幾乎如一潭死水的男性的視角，更深切地反映出了駒子對生活的熱忱和對希望的渴求，像雪地上火星四濺的紅炭映在冰塊上的影子。駒子和葉子，是真正傳達出這個故事內核的人物。

四、結語

《雪國》體現出的禪宗理想、物哀之思和神秘的東方之美，是絕妙的文學藝術珍寶，其中的核心人物駒子更在川端康成的文學王國中有著無可取代的地位。從她對待生活的態度可以看出她的堅強勇敢，從她對待行男和島村的行為可以看出她的真誠重情，從對自然景物的勾畫和男主人公的心理感官描寫可以看出她的潔凈美麗。通過對駒子形象的塑造，川端康成引導讀者把目光投向了處于社會下層的某些女性，顯現出她們雖身處泥淖卻并未受到污染的純潔美好，但也隱含著對這種脆弱的美麗必然消散的悵惘。她最終的悲劇給人以強烈的震撼和反思，一個熱愛生命、努力生活的姑娘，為什么不能享受自由和愛情？女性的柔美和純粹放大了這種悲傷，投射出作者本人深切的憐惜與同情，展現出深刻的悲劇美學色彩。作者以贊美和憐憫的筆調來描寫駒子這個被世俗鄙視的少女，表達了對這類社會底層女子的無限同情。

注釋：

〔1〕川端康成.川端康成談創作[M].葉渭渠，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

〔2〕川端康成著，葉渭渠譯.雪國[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

〔3〕葉渭渠.川端康成傳[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3.

〔4〕葉渭渠.美的存在與發現[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