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茅坪村的鄉親們都稱老礦工的女兒、年輕的共產黨員王芳為“陽光書記”。因為她臉上總是洋溢著陽光般的笑容,遇到高興事笑瞇瞇,面對困難也不皺眉頭。
茅坪村隸屬西原縣清河鄉,是我們慶遠市文聯的對口扶貧點。四年前茅坪村已脫貧,但是我們仍輪流進村駐點,任務是幫助鄉親們在小康路上更上一層樓。王芳就是現在的駐村第一書記。
我們市文聯在連續幾年的扶貧工作中取得了可喜成績,有許多先進人物和感人故事可寫。可是大家都覺得最值得贊揚的人物非王芳莫屬。正是有了她,才給我們的對口扶貧工作畫了一個漂漂亮亮的圓滿句號。
但是要寫王芳的故事必須先費一些筆墨將她出場前的諸多事情交代清楚,所以她的登臺就顯得太遲緩。
不過話又說回來,舞臺上,最后亮相的人物才是最出彩的角色。
二
故事得從四年前寫起。
我們市文聯是個小單位。全體員工輪流到茅坪村扶貧,每人駐村時間為一年。幾年下來,只剩編輯室編輯秦風沒駐過村。四年前該輪到他了,文聯主席老夏對他說,我們扶貧不做表面文章,注重提高“造血功能”。現在,茅坪村的特色當家農產品——薄皮核桃樹已大片成林,公路也進村了,“農家樂”旅游景點漸成規模,可以說脫貧任務已基本完成。唯一不足是還剩下一個釘子戶。不過這個釘子戶只有光桿一人,解決他的問題應該不難。
秦風下鄉的第一天,清河鄉的張鄉長迎接他,向他介紹扶貧經驗。
張鄉長說,確定誰家是貧困戶,一看房,二看糧,三看有沒有人病在床,四看有沒有讀書郎。具體說,一看住房是否破舊,安居有沒有問題;二看是否缺糧,溫飽有沒有問題;三看家里有沒有生大病的人;四看有沒有大學生交學費困難。
張鄉長又說,這“四看”,現在茅坪村基本上沒問題了,但是頭痛的是剩下一個釘子戶不好對付,此人名叫全廣祿,年紀不大,剛剛四十歲。
秦風說,才四十歲,比我還年輕,怎么成了釘子戶?
張鄉長暫不解答,領著秦風到全廣祿家參觀。
來到一片新居民小區,共計十八幢二層小樓,整齊排列成三行,房前屋后都有花壇。秦風不由贊嘆,想不到住宿條件這么好,小別墅啊!張鄉長解釋說,這十八戶全是動遷戶。國家修高鐵,拆掉了村東十八戶村民住房,就近在這兒蓋起還遷小區,全廣祿也是還遷戶。
全廣祿家的一樓,大門是兩扇對開的鐵門。房門沒有安鎖,只用一根草繩拴在兩扇門的拉手之間。張鄉長說,這繩子還是我幫他拴的,防止大門被風吹開或者被牲口撞開。
秦風說,這位全廣祿倒是蠻灑脫,夜不閉戶。
張鄉長解開草繩領秦風進屋,一股嗆鼻的霉味迎面撲來。地上,桌椅上,窗臺上,積滿厚厚的灰塵。
廚房在一樓。鐵鍋已生銹,鍋里有一雙筷子一只碗,是全廣祿離家時扔下的,連洗都沒洗過。飯渣子上生出了長長的綠毛。
臥室在二樓。床是一張席夢思雙人床。張鄉長對秦風說,這張床是你們市文聯夏主席送給全廣祿的。本準備送單人床,但是全廣祿聽說后極度不滿,質問道,啥意思?難道叫老子一輩子打光棍?夏主席就改送雙人床。文聯的同志們陸續送給全廣祿的東西真不少,一樓的那一對沙發也是你們文聯送的。
臥室里有一個大立柜,一層摞一層,塞滿棉被和棉大衣。張鄉長說,這些都是歷年來市、縣各機關干部和街道居民們捐助的扶貧衣被。全廣祿到鄉政府領這些物資,只嫌少不嫌多,用板車往回拉,也只有在這時候他才熱愛勞動。他從來不洗被褥和棉衣,用臟了就扔掉,反正有人捐助。西原縣城一所中學捐助了一百多套學生們只穿過半個月的軍訓迷彩服,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整整齊齊,全被全廣祿拉回家。穿臟一套他扔一套。
市文聯的同志們想了許多辦法幫助全廣祿脫貧,全都竹籃打水一場空。給他買了兩頭豬崽,動員他搞點家庭養殖業,他把兩頭小豬都殺掉吃肉了。又給他買了兩只黑山羊,他把山羊拉到集市上賣掉換成酒錢。
全廣祿名下有兩畝承包地,全是傍河的平地,卻被他拋了荒。地不種,他卻伸手向政府要種糧補貼款,若不給他,他就跳起雙腳罵娘。
秦風不解,問道,全廣祿不缺住房不少吃穿,難道他身體有病?
張鄉長說,他身體好得很,活一百二十歲也沒問題。
那么,是他文化水平不足,智力低下?
他文化水平也不差,初中畢業。現在中國農村早就實行了九年義務教育制度。至于智力,這要看怎么說了,若論動歪腦筋的“智力”,?他比誰都高。
那他為什么脫不了貧?長期在省城流浪,他指望什么生活?
我帶你到省城去“拜見”他,一看你就明白。
三
來到省城,張鄉長對秦風說,我倆先到最熱鬧的商場門口看看,那里是全廣祿的“根據地”。
在商場大門口東側,一個殘疾乞討者坐在地上,右腿打著石膏,腿下墊著一張硬紙殼,面前放有一只盛錢的大碗,他不住地向進進出出的人們磕頭,口中念念有詞。
張鄉長對秦風耳語,說,這個“智丐”不是別人,正是全廣祿。
秦風不解,問,他不是個健康人嗎,怎么殘疾了?
張鄉長答,這還不明白嗎,他的右腿沒一點傷,石膏夾板只是個“道具”。
無論是不是殘疾人,攔街行乞都有礙市容。省城的執法部門為什么不管管他?
張鄉長說,當然有人管。管這種事的單位是收容機構,可是現在,力不從心。
秦風堅決地說,張鄉長,我這次來,一定要把全廣祿帶回茅坪村!我已想好了辦法,請我省城的老同學助我一臂之力。
原來秦風有位老同學在省城報社工作,名叫趙智,是位資深記者。趙智不僅自己出馬幫秦風,還約上了幾位省電視臺的記者助陣,有的扛攝像機,有的執話筒。秦風為他們帶路,在金佛寺門外,讓假殘疾人全廣祿當眾出盡了洋相。全廣祿向秦風求饒,說,求記者們莫讓我登報紙上電視好不好,我答應同你一起回老家。
全廣祿隨秦風一起回到了茅坪村。但是他仍然不想扔掉貧困戶的帽子。秦風動員他把拋荒的承包地重新開墾,他說,老子早就不會種莊稼了。?秦風又勸他加入薄皮核桃樹種植合作社,按勞計酬領工資。他說“老子有樹木過敏癥,一碰樹木就渾身發癢。”
秦風忍無可忍,終于對全廣祿發火:你張口老子閉口老子,你是誰的老子?
這下可惹惱了全廣祿,暴跳如雷,把秦風罵了個狗血淋頭。
秦風向張鄉長訴苦。張鄉長說,他罵你,你就沒長嘴??你也朝他破口大罵。
秦風說,我如何罵得出口?
張鄉長說,罵不出口你得學會罵。像全廣祿這號角色,你對他溫良恭儉讓他不僅不領情反而瞧不起你。說你不懂群眾語言,不和群眾打成一片。
第二天,秦風又陪著笑臉去見全廣祿,說,廣祿兄弟,我不該對你發火,請你原諒。我倆現在平心靜氣地談談吧。昨晚我想了很久,想到一個適合你的工作。
全廣祿不睬秦風,他在全神貫注欣賞兩只狗打架。
秦風繼續說,我是這樣想的,我們村不是有幾家“農家樂”賓館嗎,現在各家賓館都在發展,需要增加幫工。你選一家你中意的賓館去上班,好不好?
全廣祿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說,開農家樂賓館的都是兩口子,有老板又有老板娘。你叫我一個單身漢去給他們打工,不是存心刺激我?老子受不了他們夫唱婦隨的精神打擊。
秦風一時無語。全廣祿卻來了興致,一本正經說道,政府,要不這樣吧,為了幫助我愉快脫貧,政府先救濟我一個老婆。
什么?秦風懷疑自己是耳朵出了毛病。
全廣祿對秦風的反應大為不滿,指責說,你嘴巴張球那么大想吃人呀?我再說一遍,要真想幫我脫貧,那就政府先救濟我一個老婆,必須的!
秦風說,廣祿兄弟,別這樣開玩笑行不行?
全廣祿說,龜孫子才跟你說笑話!你聽明白吧,政府叫我脫貧,可是我連個焐被窩的老婆都沒有,你叫我有啥熱情?你咋樣調動我的積極性?
全、全廣祿,你、你,是不是太……太過分了!
啥過分?哪點兒過分?我的這個要求,合情合理,非常必要!政府真要是關心我,那就先解決我沒老婆的困難,對不對?若是這個困難不解決,我這顆釘子,誰想拔也拔不掉!
四
秦風回到單位面見夏主席,說,這脫貧干部我實難勝任,另外派人去吧!
領導當然不同意秦風打退堂鼓。夏主席召開全體職工座談會,為秦風獻計獻策。文聯很久沒舉行過這么人數齊整的全體會議了,就連已退休的老同志們也都被請來參加。
會議在嚴肅的氣氛中開始。夏主席介紹秦風同志當前在扶貧工作中遇到的新課題,希望大家踴躍發言,集思廣益,幫助秦風同志找到解鎖的鑰匙。
夏主席講完開場白,會議室里出現長時間沉默。
終于有人開了口,是年逾古稀的我的老師歐陽忠老主席。他說,我先拋磚引玉吧。我覺得,今天我們在座的文聯全體同志,要充分重視這個問題,也就是說,這個問題應引起我們深入的思考。同志們不要以為,全廣祿這個人提出叫政府給他發個老婆,是他在開國際玩笑。非也,同志們請注意,他是理直氣壯的。因為他從思想深處認為他的要求天經地義。他認為,他的一切問題,都應該由政府給他解決。并且,他的這種想法也并非沒有市場。我認為,全廣祿的這個看似天方夜譚的要求提得好!為什么呢?因為通過這個特例向我們敲響了警鐘,告訴我們要正視農村精神文明建設!全廣祿所在的茅坪村,大家知道,我對這個村子是很熟悉也很有感情的。三十年前我就在茅坪村蹲過點,因為它是遠近聞名的“故事村”,我去采訪記錄過民間故事。那時候村民們的生活哪有現在富裕,可是他們講的故事都是傳承中華民族優良傳統的充滿正能量的故事。現在再到茅坪村看看,房子變漂亮了,公路進村了。可是我覺得,我們不能只看到富裕了的一面,也要正視新出現的問題。為什么“故事村”沒人傳承民間故事了?為什么村文化站一度竟變成了賭博的麻將室?常言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什么叫“水土”?“水土”就是文化營養,這營養不是永生的,而是需要長期愛護并且不斷培養的……
歐陽老主席講得很認真,但是秦風沒耐心聽下去。因為他現在需要的不是務虛類的理論研討,而是具體的解決辦法。
歐陽老師終于結束了發言。夏主席啟發大家說,老主席已經在理論上為我們打開了思路,現在大家就事論事,說說對拔掉全廣祿這顆釘子,有何切實可行的辦法?
我舉手發言。我說,在座的各位,都到茅坪村扶過貧,對全廣祿這個人誰還不了解?既然他自己賴著不愿脫貧,我的意見很簡單,如實向上級匯報,要求把全廣祿作為個案處理,排除于脫貧任務之外。
夏主席說,不行,一個都不能少!
有同志說,全廣祿不是在村里待不住嗎?干脆向上級報告說明,此脫貧戶自動放棄扶持,去向不明……
夏主席擺手說,這個餿主意更不可!去向不明,扶貧干部是干啥吃的?
就在大家都覺得一籌莫展時,一位女同胞舉手要求發言。她就是王芳,二十五歲,原來在市圖書館工作,半年前才被“挖”到我們文聯。她起身說道,全廣祿不是要求政府救濟他一個老婆嗎?這事很簡單嘛,那就答應他,救濟他一個老婆。
幾句話引得哄堂大笑。
王芳也笑了,笑得很燦爛,說道,我鄭重聲明,我不是在開玩笑。大家都知道,我父親是一位煤礦工人,多次被評為勞模。我是勞模的女兒,就得像勞模父親一樣,工作中不怕困難,千方百計完成任務。像全廣祿這號的釘子戶,我相信我有辦法拔掉它。我現在鄭重申請,陪秦風老師一起到茅坪村協助他的工作。秦老師你盡管放心,我不會給扶貧工作添亂。如果全廣祿仍然堅持叫政府給他救濟一個老婆,你也別為難,這事非常好辦,你就指著我對他說,看,這個女的,就是政府發給你的“救濟品”。
秦風忙說,萬萬使不得!你是不知道全廣祿這個人是多么厚皮賴臉,像滾刀肉一樣。他若當真了,后果不堪設想!
王芳說,他若當真了,我也不怕。總之一句話,我就不信拔不掉這顆生銹的釘子。
五
王芳畢業于武漢大學文學院,是市作協和省作協的會員,寫得一手漂亮文章。市文聯經多次與市文化旅游局協商,才把她要來在我們市文聯工作。
經過一番討論,夏主席拍板決定,說,好吧,那就按大家的建議施行,加大扶貧力度,增加兩名駐村扶貧隊員。以秦風同志為主,王芳同志和楊世運同志做秦風的助手。希望三位同志團結奮斗,早日傳回茅坪村一個不留全部脫貧的喜訊!
三人同行前往茅坪村。路上,王芳向我問道,我聽文聯的同事們說,全廣祿既是個“脫貧釘子戶”,?又是個“貧困戶接班人”,這是什么意思?
我回答說,這都是對他的諷刺挖苦,不過也說清了他這個貧困戶的來龍去脈。他的家原來并不是貧困戶。全家四口人,父親母親姐姐加上他。姐姐比他大十幾歲。生下全廣祿之前,爹媽生過一個兒子,夭折了。爹媽盼望再能生個兒子續香火。終于生下了全廣祿,爹媽和姐姐都把他當寶貝疙瘩看待,從小他就好吃懶做。爹媽都是勤勞本分人,姐姐也是人見人夸。一家人過的是不愁吃穿的日子。后來全廣祿的父母前后腳生了大病。這時全廣祿的姐姐早已嫁在遠離茅坪村的外村。并且姐姐家的經濟條件一般,村里就把全廣祿家定為扶貧對象。
王芳說,噢,原來全廣祿貧困戶的身份,是從他父母那里繼承下來的。
我說,正是如此。他父母去世后,政府動員他脫貧,他一把鼻涕一把淚,比哭爹哭娘還傷心,說他沒能力脫貧,請求保留他貧困戶“待遇”。
王芳說,我更明白了,政府千方百計想幫全廣祿脫貧,可是他卻百計千方堅守貧困戶“崗位”。這么長時間,鄉干部村干部,還有我們市文聯的扶貧干部都拿全廣祿無可奈何,我分析原因,是對他太文明了。文明禮貌也要看對象。
我說,我提議,這次行動我們聽從王芳指揮。
秦風說,我舉雙手贊同!
王芳笑嘻嘻地說,那我就不謙虛,試試吧。說行動就行動,我現在就排兵布陣。秦老師你現在給村委會主任和村黨支部書記打個電話,請他們在村委會辦公室等我們,也請張鄉長趕到茅坪村。
六
村委會主任姓全,村支書姓劉,都是年過半百之人。
進村后,我們三人直奔村委會,同張鄉長、全主任、劉支書詳細交談。他們三位表態說,一切按王芳同志的行動方案執行。
王芳說,那好,現在就吹響沖鋒號,投入戰斗。
劉支書立即打電話,請全廣祿到村委會來一趟,特別說明,有好事,快點兒來!
全廣祿搖頭晃腦進屋,發現一位年輕標致的女子面帶微笑出現在面前,不由兩眼發直,半天說不出話來、
張鄉長說,全廣祿,瞪什么眼?我對你說有好事,就是有好事。你不是要求政府救濟你一個老婆嗎,你看看吧,現在,眼面前兒,政府把“救濟品”給你發下來了。
全廣祿瞪大眼珠子,把屋里六個人的面孔都掃了一遍。
秦風說,全廣祿,你怎么不吱聲?
我接著說,全廣祿,政府滿足你的要求,救濟你一個老婆,你有什么想法總要表個態吧!
全廣祿將信將疑,說道,感謝政府救濟,可是,可是……
秦風問道,“可是”什么,有話你就直說!
全廣祿回答說,我全某人雖然算不上有身份的人,但是也是個有身份證的人。我聲明,拐賣婦女的事,可別叫我干。
王芳開口了,說,全廣祿,你以為,我是被他們拐買來的?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問你,你手頭有幾文錢?買得起一個女人?你不是強烈要求政府救濟你一個老婆嗎?你聲明,政府如果不滿足你,你就堅決不脫貧。你不脫貧,這可怎么得了啊?市委、市政府的領導們都愁得團團轉,因此緊急動員全市各機關的女同志分擔責任,報名當你的老婆。這事還只能在機關范圍內動員。如果在茅坪村的村民中動員,你想想,哪個婦女愿意嫁給一個又懶又賴的二流子?再說,你給市委市政府出的這個難題,怕是全國絕無僅有吧?但是再難也得為你解決呀!因此,我響應市委動員令,自告奮勇報名,接受這個困難任務。誰要我是一名共產黨員呢?你說你是個有身份證的人,說得對呀!為了讓你這位有中華人民共和國身份證的人同意脫貧,我這名共產黨員不擔責任誰擔責任?!
村委會的全主任是全廣祿的叔叔輩,早就對全家家族出了全廣祿這個敗家子恨得咬牙切齒,但是卻怯于全廣祿的蠻橫,敢怒而不敢言。現在,聽了王芳的一席話,全主任終于忍無可忍了,對全廣祿說道,你聽聽,你聽聽,你把政府逼到什么地步了!政府一心想幫你勤勞致富,哪點對不起你?全村鄉親又有哪點對不起你?你臉臊不臉臊?現在知錯就改也不晚,趕緊對扶貧干部們說聲對不起!
不料全主任的這番相勸卻起了副作用,全廣祿反唇相譏道,對不起?老子有啥對不起誰?是政府同意救濟我一個老婆,并且送到我面前了,老子有哪點錯?
全主任說,你當真有臉皮叫政府救濟你一個老婆?
全廣祿說,老子咋沒臉皮?政府咋樣送救濟,我就咋樣接收!哼,從現在起,這個漂亮女人就是我的老婆了,我馬上帶回家!走啊老婆,跟我回家,歡歡喜喜入洞房!走!走呀!
屋子里的空氣凝固了。全廣祿發出冷笑。
王芳不慌不忙開了言,說,好,很好!既然全廣祿你認為向政府伸手要一個老婆是理所當然,那么就不能草率行事,必須公事公辦。因為這不是一件小事,而是大事,是在全市乃至全省、全國從未有過先例的大事件。因此為慎重起見,市委市政府對你也有要求,讓我當面轉達給你。要求的條件并不高,你很容易做到。
全廣祿問道,啥要求?
王芳答,要求鄉領導當“證婚”人,明天在村委會門前的稻場上召開全村村民大會,公開透明,當眾宣布,本村村民全廣祿要求政府救濟一個老婆。然后,你全廣祿登臺講話,說明你要求政府救濟你老婆的理由。
全主任問,全廣祿,你有膽量登臺說理由嗎?
全廣祿胸脯一挺脖子一歪回答說,我憑啥不敢?但是我也有要求!要求救濟給我的老婆先登臺!她不登臺我就不登,她先登臺我馬上也登臺!
張鄉長說,行,就這么辦!全主任和劉支書你們聽好,我代表鄉政府向你們下達任務,今天派人輪流值班,給我伺候好全廣祿,看住他,他明天若是不到會,打斷他的腿!
全廣祿說,用不著派人看著我,老子憑啥不到會?政府給我發老婆,我高興!老子明天就要當新郎官,我驕傲!
七
當天,張鄉長在茅坪村現場辦公,為明天的群眾大會做準備。
劉書記、全主任走進每戶村民家,講明明天村民大會的內容和來由。
村民們也行動起來了,在村委會門前搭起一個臨時舞臺,把臺子布置得彩旗招展,喜氣洋洋。
幾個年輕村民組成巡邏值勤隊,日夜監視全廣祿,防止他溜之大吉。
大會確定開始時間是次日上午十點整。
第二天一大早,全茅坪村的村民就開始把長凳、短椅擺放在舞臺前的稻場上,提前占位。
鄰村的鄉親們聞訊陸續趕來,轎車、摩托車、自行車,在進村的公路上扯成長線。
市文聯和市圖書館的職工們也來了。還有市報社、市電視臺的記者,提前趕到。
上午九點鐘,會場上已是人山人海。
全廣祿在四位年輕“伴郎”的簇擁下提前十分鐘到場,被安排坐在臺下最前、最當間的位置。
十點整,大會準時開始。張鄉長首先登臺講話,說道,大家請安靜!今天我們為啥召開這個大會,原因本村的鄉親們都已經聽村干部們說明了,其他村的鄉親們,也都心里清楚,我就不啰嗦了。簡而言之,本村的村民全廣祿,提出一條脫貧條件。什么條件呢?這個條件就是,叫政府救濟給他一個老婆。大家不要笑,嚴肅點!我接著說,既然全廣祿提出了這個要求,并且他認為這個要求合理合法理直氣壯,那政府怎么辦?政府若是不答應,全廣祿就會不滿意,就批評“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政府不賣紅薯,答應全廣祿的要求。現在,我們首先請政府救濟給全廣祿的老婆走上臺來!
王芳滿面笑容,英姿颯爽登上主席臺。
全場長時間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這掌聲鼓舞了全廣祿。昨夜他失眠了,不知今日的大會是福還是禍。想溜溜不掉,因為有四個身強力壯的“伴郎”徹夜值班守著他。現在見大家為政府發的老婆鼓掌,腦瓜子便禁不住呼呼發熱,心里也沾沾自喜了。
張鄉長說,接下來,請我們鄉的“名人”——全國第一個向人民政府伸手要救濟老婆的人,隆重登臺亮相,接受大家最最熱烈的歡迎!
全廣祿起身,像大明星人物似地,大搖大擺登上主席臺。
全場鴉雀無聲。
全廣祿心生不滿,目光逼問張鄉長:掌聲,給我的掌聲在哪里?
張鄉長對全廣祿解釋說,請“名人”你不要急,掌聲喝彩聲會有的,現在需要請你先給大家介紹你的尊姓大名。
全廣祿咳嗽幾聲,開口說,本村人都知道我姓啥叫啥,外村人可能不知道,我姓全,名叫全廣祿。
仍然沒有人鼓掌。
全場更加屏聲靜氣。
張鄉長對全廣祿說,你看你看,全體鄉親們多安靜,翹首期盼,等你做重要講話哩!
全廣祿問,叫我講啥?
張鄉長說,講你向政府要救濟老婆的原因和經過呀,昨天你不是答應要當著大家面講一講嗎!
全廣祿說,娶媳婦是我的私事,我憑啥要公開講?
突然臺下有幾位老人站起身,異口同聲對全廣祿喊道,全廣祿你不配姓全!我們“全”家沒你這號人!
張鄉長說,鄉親們,請安靜,有什么話,一個一個上臺來說!
一位年過八旬的老人拄著拐杖在孫兒的攙扶下走上臺,說道,我名叫全仁遠,是全廣祿爺爺輩的人。我代表全村姓全的人家說幾句話。我萬萬沒想到啊,本村全姓的家族,出了全廣祿這個敗家子!我恨不得一拐棍打斷他的腿,干脆叫他變成個真的殘廢人!
打!打!該打!臺下發出怒吼聲。
張鄉長說,鄉親們安靜,有話好好說,擺事實,講道理。
鄉親們陸續上臺,踴躍發言。
我來說幾句!我們十幾戶人家,和全廣祿編在同一個村民小組,我們小組的全體成員,早就對全廣祿有看法了!全廣祿,你問問你自己,你算個什么人物?你不缺胳膊不缺腿,你好吃懶做耍賴皮!政府好心好意幫你脫貧,你不僅不領情,反倒戲耍政府,你要臉不要臉?對不對得起你死去的爹娘?你知不知道你在全村起的是什么惡劣作用?有人就說,看看全廣祿活得多滋潤,干脆我也向他學習當個貧困釘子戶!全廣祿,你今天居然還有臉上臺,還真的夢想政府救濟你一個老婆,你有多大的臉面?你咋不尿泡尿照照自己?
我也來說幾句!我認為,像全廣祿這號人,政府根本不用再救濟他,餓死他,活該!
我說,我來說!全廣祿他跑到省城假裝殘疾人,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坑蒙拐騙,觸犯了法律,應該把他抓起來,送交公安局!
鄉親們,聽我這個村委會婦聯主任也來嘮叨幾句!首先,我代表全村婦女,感謝市文聯的王芳同志!看看人家王芳同志,胸懷多坦蕩,心里裝滿了陽光,我佩服!我被她溫暖了!如果沒有王芳同志今天往這臺上一站,我們全村全鄉的鄉親,咋會對照出全廣祿的丑樣子?可是從前,我們村,竟然還有人香臭不分,羨慕全廣祿,夸他有板眼。這叫啥?就叫跟著壞人學壞樣,一顆老鼠屎壞一鍋湯!今天這個現場會開得好,大有教育意義!我希望我們全村的鄉親們,都莫忘了我們是國家的主人翁,要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做貢獻,男人們努力工作勞動,女人們勤儉持家相夫教子,少搓麻將,不賭博,多讀書報,多進步!不然對不起王芳同志今天勇敢站在這兒!好了,我就嘮叨到這兒,謝謝大家!
張鄉長示意大家安靜,轉身直面全廣祿,說道,全廣祿,鄉親們說了這么多,你有啥感想,說幾句吧?
全廣祿撲通一聲坐在地上。
張鄉長問,咋啦?為啥不開口?
全廣祿答,站累了,坐下休息不行嗎?有勞有逸是我的權利!不想說話也是我的權利!
廣祿子!我求你別再這樣丟人了好不好?有人在臺下發出呼喚聲。是位頭發花白年近花甲的婦女,邊呼喚,邊踉踉蹌蹌上了主席臺。全廣祿大吃一驚,身不由己爬起身來。他萬萬沒想到,他的老姐姐也從百里之外趕來了!
老姐姐走上主席臺,滿面淚水,千言萬語說不出半個字。臺下安靜得連風也停止了呼吸。老姐姐擦一把淚,又擦一把淚,對臺下鄉親們深深鞠一躬,然后轉身對王芳鞠一躬。接著對全廣祿說道,走,回你的家,算老姐姐求你了,我陪你回你的家!
全場頓時鴉雀無聲。全廣祿終于低下頭,在眾目睽睽“護送”下,隨老姐姐走下主席臺。
村民大會之后,茅坪村出現一片安靜氣氛。
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
第三天的大清早,人們眼前一亮,發現全廣祿在老姐姐陪同下,扛著鋤頭,到被他拋荒的承包地去開荒。
秦風和我立即趕到地頭,說,廣祿兄弟,我們幫你挖。
全廣祿結結巴巴回答,不,不用,我自己,自己來……
八
秦風請王芳和我喝他珍藏的西湖龍井茶。
邊品茶,我和秦風邊夸贊王芳。我說道,王芳你真行,那么從容淡定,把一顆銹跡斑斑的釘子輕而易舉就給拔掉了。秦風說道,可是王芳你知道嗎,當時我們都為你提心吊膽!你卻為什么那么從容不迫呢?
王芳回答說,這得感謝我的父親。
感謝你父親?為什么?
說來話長,長話短說吧。我父親是一位煤礦工人,多次被評為勞模。他曾經擔任過支護班的班長。
何為支護工?
支護工,簡單地說,就是加固、支撐地下巷道,保證巷道的穩定性和安全。
噢,明白了。
從我記事起,父親就常給我講他在工作中遇到過的困難和戰勝困難的辦法,潛移默化,我從中獲益匪淺。父親說過,支護工最不愿遇到的巷道,就是松軟巖層的巷道,工友們稱這樣的巷道為不良巷道,就像是人群中的二流子,死皮癩臉,滾刀肉。對這樣的不良巷道,如果支護工序不到位不得法,就最容易引起塌陷。好在支護工們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所以有辦法對付這種不良巷道。關鍵的要求是,對付這樣的“滾刀肉”巷道,支護不可急于求成,若想圖省事一蹴而就,那就適得其反。
那什么才是正確辦法呢?
四個字,先柔后剛。
怎么個“先柔”,又怎么個“后剛”?
采取先后兩次支護的程序。第一次,選用具有一定柔性的可縮性支架支護。這樣做,看起來好像是在向不良巷道“示弱”,甚至就如在遷就它。但是示弱并非真示弱,更非遷就,而是準備著后發制人。完成了第一步緊接著便是第二步。第二步,那就對不起了,該示強了,使用剛度強的支護結構,大刀闊斧一般,完成第二次支護任務。
明白了明白了!全廣祿這個懶漢滾刀肉,就好比是一條“不良巷道”。你這次制服了他,用的就是先柔后剛的“二次支護”法,對吧?
你們說,我該不該感謝我的老爸?
當然!請代我倆向他老人家致敬!
九
現在王芳在茅坪村駐村已經四年了,鄉親們卻舍不得她,一次次向上級要求讓“陽光書記”再在村里多住些日子。王芳也愿多待些日子,為寫作一部新的《山鄉巨變》長篇小說積累更多素材。
“不良巷道”全廣祿如今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在蔬菜種植合作社常常受表揚。今年春天他娶了媳婦,小兩口的日子過得幸福美滿。當有人向他提起當年他向政府伸手要老婆的往事時,他羞得滿臉通紅。而他的媳婦張桂花卻笑個不停,拍著巴掌,意味深長說道,嘿,我不就是人民政府“發”給他的老婆嗎,大家說,我這話對不對呀?
楊世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長篇小說《女“野人”》《神農架童話》,長篇人物傳記《一代哲人沉浮錄——楊獻珍傳》《云海“中國虎”——王牌飛行員劉玉堤傳》《海上曇花——鄭蘋如傳》等著作,獲過全國首屆優秀報告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