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龍：育一粒良種，護一方糧安

劉彥華

隨著鹽堿地治理方式由“改地適種”為主轉向“改種適地”為主，中國農業科學院水稻分子設計技術與應用創新團隊的資深首席專家、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一等獎獲得者徐建龍帶領團隊再次沖在了前面，立志要做好耐鹽堿水稻育種這篇大文章。

“中國人的飯碗，任何時候都要牢牢端在自己手里。”在接受《小康》雜志、中國小康網記者采訪時，徐建龍強調，保障糧食安全，關鍵在于落實藏糧于地、藏糧于技戰略。

徐建龍，中國農業科學院作物科學研究所二級研究員，水稻分子設計技術與應用創新團隊資深首席專家，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一等獎獲得者?！皩W習新技術、培育新品種，以此來造福家鄉”，年少時許下樸素的志愿，再未改變。20多年來，他主持和承擔了包括科技部原“863”重點課題“抗水稻紋枯病、條紋葉枯病及抗旱、耐鹽新基因的鑒定與克隆”“綠色超級稻設計育種的理論和技術體系”等在內的國內外重要科研項目20余項；以第一或主要完成人身份獲得包括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一等獎、黑龍江省科技進步獎一等獎、吉林省科技進步獎一等獎等在內的十多項獎勵、榮譽；主持育成國審品種14個，省審品種11個，參與育成品種8個；獲授權品種權9項（排名第一），獲發明專利18項；育成（或主要育成）的“綏粳18”“吉粳809”“錢3優982”“浙湖894”“春兩優534”等品種在農戶中有口皆碑，產生了巨大的經濟效益、社會效益和生態效益。

“藏糧于地，就是鹽堿地。藏糧于技，就是耐鹽堿水稻?！眹倚枨缶褪强蒲泄ぷ髡吲Φ姆较?。鹽堿地是我國耕地“提質、擴容、增效”的重要來源，是糧食增產的“潛在糧倉”。隨著鹽堿地治理方式由“改地適種”為主轉向“改種適地”為主，篩選水稻耐鹽堿種質資源、挖掘耐鹽堿基因、創制耐鹽堿新種質、培育耐鹽堿新品種……徐建龍帶領團隊再次沖在了前面，立志要做好耐鹽堿水稻育種這篇大文章。

國之所需

《小康》·中國小康網：據悉，水稻是主要農作物中最不耐鹽的作物，請問我國現階段生產的耐鹽堿水稻在產量和品質上表現如何？在全球處于怎樣的水平？

徐建龍：在主要農作物中，水稻屬于相對不耐鹽的作物。國際上最早開展水稻耐鹽堿育種主要在印度、孟加拉、菲律賓等南亞和東南亞國家及我國的遼寧、江蘇等沿海省份，主要采用常規育種手段結合在沿海灘涂篩選，培育了一批耐鹽堿品種。

目前雖然育成了一些審定的耐鹽堿品種，但受限于資源投入、育種規模和育種方法，這些耐鹽堿品種的耐鹽堿性能并不突出，多數品種全生育期只能耐0.4%左右的鹽濃度脅迫，產量大多在400公斤左右，而且耐鹽堿性與產量、品質等綜合性狀結合也不夠理想。

近年來，菲律賓國際水稻研究所從耐鹽種質資源Pokkali中精細定位了耐鹽Saltol基因，南亞和東南亞國家利用分子標記輔助選擇技術，培育了一批耐鹽品種在生產上推廣應用。我國真正有組織的水稻耐鹽堿育種才剛剛開始，耐鹽堿育種水平和成效與國際上相比還存在一定差距。

《小康》·中國小康網：9月份，農業農村部推介發布了首批涉及水稻、玉米等10種農作物711份耐鹽堿優異作物種質資源。請問您對此怎么看？耐鹽堿水稻的種源是個大問題嗎？該怎么解決這個問題？

徐建龍：我也注意到今年9月份農業農村部推介發布首批水稻、大豆、玉米等711份耐鹽堿優異種質資源。這批耐鹽堿資源，一是鑒定數據準確可靠；二是耐鹽等級高，耐鹽等級達到最高的1級或2級，部分資源兼具高產、抗病等優異性狀；三是適應區域較為廣泛，來自全國多個不同鹽堿區。據我所知，這是官方首次權威發布主要農作物耐鹽堿品種資源，為全國開展主要農作物耐鹽堿育種提供了寶貴的資源材料，是件大好事。目前國際上公認的強耐鹽水稻品種資源如Pokkali，表現全生育期耐鹽性強。這批公布的水稻耐鹽資源中，耐鹽性能否與Pokkali相比肩仍不清楚。

當下，由于我國耐鹽堿育種工作剛起步，需要在以下幾個方面加強管理：一是耐鹽堿的鑒定條件和評判標準等需要統一；二是加快耐鹽堿種質資源的有利基因挖掘，鑒定出基因功能標記，采用分子技術來加快耐鹽堿品種的培育步伐；三是加強頂層設計，在不同鹽堿地區統一布局，開展耐鹽堿品種選育、農機農藝融合和鹽堿地高產栽培措施配套的全產業鏈研究工作。

吾之所向

《小康》·中國小康網：現階段，耐鹽堿水稻育種在您的科研工作中占據著怎樣的位置？您為什么會想要做耐鹽堿水稻？這背后有什么故事？

徐建龍：隨著“藏糧于技，藏糧于地”戰略的實施，近年來國內對鹽堿地利用越來越重視。鹽堿地利用，品種先行。我們團隊從事水稻耐鹽堿種質鑒定篩選和耐鹽堿基因挖掘工作已有數年，耐鹽堿水稻新品種培育是我們團隊目前的一項核心工作，在南方濱海灘涂和東北西北內陸鹽堿地區都開展了水稻耐鹽堿品種選育工作。

2016年，隨著袁隆平院士在青島成立了“青島海水稻研究發展中心”，一時間“海水稻成了熱門話題”、上了“熱搜”。“海水稻”是耐鹽堿水稻的一種俗稱，其實質是耐鹽堿的一類水稻，并不是用海水種稻。

近年來，黨和國家領導人多次就鹽堿地綜合利用做出重要指示，強調開展鹽堿地綜合利用對保障國家糧食安全、端牢中國飯碗具有重要戰略意義，要加強種質資源、耕地保護和利用等基礎性研究，轉變育種觀念，由治理鹽堿地適應作物向選育耐鹽堿作物適應鹽堿地轉變。2021年和2022年科技部相繼批復成立“國家耐鹽堿水稻技術創新中心”和“國家鹽堿地綜合利用技術創新中心”。2023年7月20日召開的中央財經委員會第二次會議研究了加強耕地保護和鹽堿地綜合改造利用等問題。鹽堿地是我國未來極為重要的后備耕地資源，黨和國家領導人講話以及相關部委的密集行動，充分表明我國鹽堿地的開發利用進入了一個新時代。我們作為農業科研的國家隊，作為國家農業科技戰略力量，理所當然在鹽堿地利用上要沖在前面，做好這篇大文章。

《小康》·中國小康網：目前，在耐鹽堿水稻這一領域，您及團隊取得了哪些進展和成就？

徐建龍：我們團隊主要從事水稻耐鹽堿種質資源篩選、耐鹽堿基因挖掘、耐鹽堿新種質創制和耐鹽堿新品種培育。目前我們正在克隆一個新的耐鹽堿基因，育成1個耐鹽國審品種，另有2個完成國家耐鹽堿品種審定的所有試驗程序，4個正在參加國家區試。此外，通過雜交、回交和基因編輯技術，我們還創制了數十份不同耐鹽堿基因聚合的耐鹽堿新種質，具備了較好的水稻耐鹽堿基因挖掘和品種培育的基礎。

“科研高地”鍛造創新實力

《小康》·中國小康網：分子設計育種被形象地稱為“像工業產品那樣去設計農作物品種”，請問它在耐鹽堿水稻育種方面有什么優勢？您及團隊在利用分子設計育種技術培育耐鹽堿水稻方面有什么獨特之處和科研優勢？

徐建龍：分子設計育種現在還處在初步階段。水稻耐鹽堿是一個很復雜的遺傳生理性狀，受很多基因控制，而且受環境影響很大。因此，耐鹽堿性并不是一個基因能解決問題的，需要聚合多個有相互正向協同效應的基因才能真正提高水稻的耐鹽堿水平。在這種情況下，常規育種的手段就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必須利用分子育種技術來加快育種群體中多基因聚合的耐鹽堿個體，提高耐鹽堿品種的選育效率。

我們團隊前期完成了3000份全球水稻核心種質資源重測序，剖析了亞洲栽培稻基因組變異，積累了包括水稻耐鹽堿在內的大量表型數據，為開展水稻耐鹽堿等有利基因挖掘奠定了堅實基礎。同時，團隊一直在開展種質資源目標性狀選擇導入系的構建工作，創建了耐鹽、抗旱等重要抗逆性狀的育種平臺，掌握了分子標記輔助選擇、基因編輯等分子育種技術，并有效地應用到水稻耐鹽堿基因挖掘和新品種選育工作中。

《小康》·中國小康網：您所追求的理想的耐鹽堿水稻是什么樣子？現實與理想的差距在哪里？

徐建龍：和其他推廣品種一樣，耐鹽堿水稻首先是要耐鹽堿性強，在鹽堿脅迫環境中能正常生長，表現出高產、優質、抗倒和抗病蟲害，也就是說在正常審定品種的優良特性基礎上附加耐鹽堿特性。目前將在0.3%土壤可溶性鹽濃度下能獲得300公斤產量的水稻品種定義為耐鹽水稻品種，但實際生產上的鹽脅迫遠高于0.3%的鹽濃度，而且土壤鹽堿異質性強，鹽和堿危害疊加，因此，必須提高耐鹽堿水平，培育同時耐鹽和耐堿的水稻品種。目前這方面研究工作的差距主要是可資利用的效應大的耐鹽堿基因太少，現階段育成耐鹽堿品種的耐鹽堿水平與實際需求還有較大差距，耐鹽堿優異基因的挖掘及其與其他優異農藝性狀結合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

學用結合解真題

《小康》·中國小康網：據悉，中國農業科學院作物科學所水稻分子設計技術與應用創新團隊曾承擔了新疆岳普湖縣科技幫扶工作。岳普湖縣屬于重度鹽堿地，被視為“農業的荒漠”。請問您和岳普湖縣的這片鹽堿地之間有什么故事可以分享？

徐建龍：岳普湖縣位于新疆喀什地區，這里既缺水，鹽堿又重，但當地人很喜歡吃手抓飯，對稻米的需求較大，因為當地種不了水稻，所以主要從外地購買。我們團隊承擔岳普湖縣科技幫扶工作是響應農業農村部“三區三州”科技幫扶號召，針對岳普湖縣小麥品種種性退化嚴重和全年小麥復種青貯玉米收益低的局面，引進我所育成的高產優質早熟小麥新品種“中麥578”，結合復種早熟耐堿稻，探索早熟優質小麥復種耐鹽堿新模式和高產栽培技術，為確保岳普湖縣糧食安全（小麥人均1畝地）和農民增收（耐鹽堿稻）創造條件。

初步試種結果表明，9月下旬或10月上旬播種冬小麥，來年6月中旬收獲，5月中旬水稻育秧，6月中下旬插秧，一年麥稻雙季，比原來一季小麥加一季青貯玉米每畝至少增收200元。如此一來，一方面可以增加農民收益，另一方面也解決了稻米自給，種稻還可以改良鹽堿地，有利于當地農業的可持續發展。

《小康》·中國小康網：據您觀察，耐鹽堿水稻新品種在從“試驗田”走向“大田耕作”的過程中，目前面臨的普遍問題和瓶頸是什么？對此，您和團隊做了怎樣的努力？

徐建龍：目前耐鹽堿稻產業化主要面臨的瓶頸是品種的耐鹽堿能力還不夠強，生產上仍需消耗大量的淡水資源才能取得預期的產量，這對淡水資源緊張的西北等地區來說難以持續。所以，耐鹽堿水稻要真正實現大面積耕作，必須提高品種的耐鹽堿水平。另外，鹽堿地是一種新的生態環境，良種良法要跟上，加強耐鹽堿品種的高產栽培技術和實現農機農藝融合發展也很重要，過硬的品種和良種良法配套是實現耐鹽堿品種從試驗田走向大田產業化必須具備的。我們團隊的主要工作是做分子設計育種，所以主要還是從源頭在品種培育、提高品種耐鹽堿水平上下功夫。

《小康》·中國小康網：關于耐鹽堿水稻育種，您下一步還有什么計劃？

徐建龍：耐鹽堿育種，我們之前重點放在東南沿海，做雜交秈稻，但是這里的鹽堿地面積并不大。我國面積最大的是內陸鹽堿地，主要在東北、西北等地區，所以這幾年我們在東北也開展了一些耐鹽堿育種工作。

我們通常稱之為耐鹽堿，但耐鹽和耐堿不是一回事，東南沿海主要是耐鹽，內陸主要是耐堿，耐堿比耐鹽難度更大，以前耐堿研究人員少，投入也較少，如今，隨著國家對耐鹽堿治理的日益重視，相信很快會看到效果。我們也希望可以培育出幾個耐鹽堿品種，通過審定，成為東北、西北地區耐鹽堿水稻的主推品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