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研韜 董慶文 黃玲憶
【內容提要】本文集中討論海南自由貿易港和粵港澳大灣區的國際傳播語境、原則與保障。本文認為國際社會不僅重視海南自貿港和粵港澳大灣區的經濟意義,而且將其置于地緣政治和資本政治雙重框架下解讀。海南自貿港和粵港澳大灣區國際傳播的重要任務是突破美西方對華認知屏障。在當今國際局勢下,深化制度集成創新、促進區域治理現代化,既是與國際社會開展價值溝通的有效形態,也是開展自貿港和大灣區國際傳播的必要條件和主要形式。
【關鍵詞】海南自貿港 粵港澳大灣區 制度集成創新 價值溝通 戰略傳播
在國際觀察者眼中,海南自貿港和粵港澳大灣區都具有濃郁的地緣政治和地緣經濟色彩,都是中國國家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現今,海南自貿港和粵港澳大灣區都面臨世界地緣格局重組的機遇和挑戰,都負有在新時代推動中國高水平開放的歷史使命。因而,本文將這兩個重大區域發展戰略置于同一框架下考察。
一、海南自貿港和粵港澳大灣區的國際傳播語境
(一)涉華國際政治經濟態勢
后疫情時代,全球戰略格局的變化對中國國際發展環境的形塑更為深刻和持久。2021年3月25日,美國總統拜登在上任后的首次記者會上明確將中美關系定性為“制度之戰”。2022年5月26日,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在闡述美國對華政策時說,中國構成對國際秩序最嚴峻的長期挑戰。2019年3月12日,歐盟委員會發布《歐盟—中國:戰略展望》,宣稱歐中之間要在利益、經濟競爭者(追求技術領導權)和“制度性對手”(推行不同治理模式)之間維持平衡。2021年北約峰會公報稱,中國對國際秩序構成“系統性挑戰”。2022年11月28日,英國新任首相里希·蘇納克在其首次外交政策演講中說,已經認知到中國對其價值觀和利益構成了“系統性的挑戰”,并預言今后這一挑戰將變得更加嚴峻。
就中美關系而言,傳統上雙方學者大都認為,利益與價值觀是塑造雙邊關系的兩大因素。雙方都有學者相信,經貿關系是中美關系的“壓艙石”。美國著名中國問題專家李侃如提出有兩種戰略選項:“價值觀壓倒利益”和“利益壓倒價值觀”。他曾樂觀地相信,“經濟關系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中美關系的穩定器”;價值觀差異“并不妨礙雙方發展實質性的雙邊關系”。①美國戰略專家哈爾·布蘭茲教授認為,價值觀對美中緊張關系和競爭關系的重要性遠遠超過我們的認知。我國學者宋瑩瑩提出,意識形態沖突與體制疑慮等冷戰思維殘余,是中美雙邊關系無法近距離接觸的認知障礙;只有開辟深層次的共同理念,實現“利益與價值”雙引擎,中美才能實現長期戰略穩定。②美國著名地緣政治學家布熱津斯基認為,在決定未來方面,價值觀念與信仰、技術、經濟一樣重要。美國歷史學家羅伯特·卡根認為,意識形態差異使得中美之間不太可能建立真正持久的、相互信任的雙邊關系。哈佛大學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甚至認為,價值觀的差異使得中美更容易滑向“修昔底德陷阱”。③
美國皮尤調查中心2022年6月29日發布的民意調查結果顯示,在19個被調查國家中,民眾對美國的觀感整體優于中國,但多數人認為中國的影響力增長快于美國。這種公眾認知表面看是由傳播形塑的,但歸根結底是由價值觀差異及結構性矛盾決定的。根據美國2010年《國家安全戰略》,“安全、繁榮、普世價值觀、美國主導建立的國際秩序”,是美國永恒的四大國家利益。在負面認知的驅動下,美國智庫專家們認為,中國參與全球治理的目標一是稀釋美國的全球作用, ④二是讓國際體系更適應中國偏好。 ⑤
2022年2月24日烏克蘭危機爆發以來,價值觀成了美西方進行國際動員的重要工具,也成為美國重塑全球供應鏈乃至全球貿易體系的動員令。2021年6月,白宮發布評估報告,首次使用了“友岸外包”(friend shoring)概念。2022年4月13日,美國財長耶倫闡述了“友岸外包”的內涵:在國際貿易和全球經濟行為方面擁護共同價值觀的國家進行貿易并獲得貿易的益處。耶倫的倡議得到了諸多盟友國家的積極響應。2022年10月,加拿大副總理兼財政部長克里斯蒂婭·弗里蘭公開表達了認同。這也證實了李侃如在2014年的一個判斷,即國家間對于特定價值觀和規則的認同有助于相互信任的培育。
(二)全球傳播生態重大變化
在后現代社會,傳播學是人類探索世界亟需的一種重要分析工具。從傳播學“2.0”視角,我們應在傳播實踐中深刻理解全球傳播生態的重大變化。
1. 事實和真相的多向度。在傳統社會中,事實和真相都是客觀的、唯一的,但在后現代社會中,事實和真相都是多向度的。“認知即現實”是說在很多情況下,你愿意相信的就是“事實”“真相”,否則就是“錯覺”“假相”。這是后真相社會的一大特征。
2. 選擇性機制復雜化。通常情況下,人們更愿意接觸和接受與自己“三觀”、利益、認知、情緒相吻合的信息,公眾群體往往主動尋找“同類”而遠離“異類”。“同溫層”在變小、變厚,邊界更清晰,導致某些觀念更容易走向極端,共識更難達成,社會日趨對立和分裂。在現階段國際接觸中,集中表現為“認知循環論證”更加明顯。
3. 意義建構需平等合作。在非戰爭場景中,認知主體不應利誘、欺騙、威脅或強制受眾接受某種觀點,不可通過刻意營造的信息不對稱來制造共識或真相。誠實是上策,應以真誠的態度和恰當的方式提供全面真實的信息,以尊重的態度及時回應質疑,唯此才有望達成理解和共識。這是哈貝馬斯“普遍語用學原理”的基本內容。為此,必須厘清戰時傳播與平時傳播的界限,應避免制造“偽草根”輿論。
4.信息供應的質比量重要。同一個符號和文本,在不同受眾眼中、不同場景中,意義不盡相同,甚至會截然相反。這取決于傳受雙方的關系,以及受者的既有認知、利益、立場、信仰、情緒等若干因素。有時,你說得越多,彼此的隔閡反而越大,是謂“不可溝通性”。所以在傳播實踐中,建立關系和信任,比傳達觀點和立場重要得多。
5.操縱與反操縱的斗爭更加激烈。全球范圍內,信息與傳播技術的發展為認知操縱提供了便利,信息強勢主體進行思維干預的新手段層出不窮。對信息素養偏低的受眾群體而言,接觸此類信息越多,可能離事實與真相越遠。當更多人清醒過來,就會更不信任傳統信源,但為了理解環境變化,尤其是當社會失穩時,人們將被迫轉向替代性的非傳統信源。當海量信息奔涌而來時,識別和打擊虛假信息就需要調動廣泛的社會資源,建立專業的合作網絡。
6.傳播介質的多樣化。傳遞意義不只靠語文、圖像,有時行動、場景、制度、時機、沉默等非語言符號更重要。漢語中“聽其言而觀其行”,英語諺語“Actions speak louder than words”(行動勝于雄辯)都表達了相同的觀點。在輿論場中,誰在說,誰在沉默;誰可以說,誰不可以說;說了什么,沒說什么,都是不容忽視的重要符號,因此傳播學研究者們在某種程度上達成這樣的共識:傳播不是指你說什么,而是你怎么說。
7.認知安全觀大行其道。在認知科學領域,“認知觀”是指關于知識性質和認知過程的觀念和信念。英國阿蘭?圖靈研究所在其專題報告中,將認知安全社會定義為可靠信息的產生、分發、獲取和評估過程不受威脅的社會。換言之,就是“確保社區能強勁有力地應對知識生產、獲取、分配和協調過程中敵對(或意外)的干預”。認知領域的深度分歧是指關于基本認知原則的分歧,而認知原則指導人們如何形成正確的信仰,這涉及什么是可靠的證據,什么是關于某一領域的正當信念。
8.認知不公正概念引起重視。美國紐約大學哲學系教授米蘭達·弗里克率先使用了“認知不公正”概念,指認知主體受到不公正對待。她區分了兩種認知不公正:歧視性認知不公正和分配性認知不公正,前者指由于身份等社會偏見而導致認知主體不能平等地參與社會意義的生產,而后者指由于認知主體被不公正地置于某種境地而無法獲取所需信息或錯誤地認知了本可以正確認知的事情。如今,認知安全、認知不公正、認知壓迫、認知剝削、認知操縱等概念正在引導人們從新的視角審視信息系統的運行。
9. “信息韌性”引發廣泛關注。俄羅斯政治活動家、國際象棋大師加里·卡斯帕羅夫認為,現代宣傳的要點不僅是誤傳信息或設置議程,而是耗盡你的批判性思維,消滅真相。為了保護公共領域,有專家倡導建設“數字韌性”。牛津大學教授科爾內留?波喬拉等主張,公共領域需要增強數字韌性,使其能夠基于準確信息和理性參與驗證信息,遏制情緒升級的不良影響,防止不守規矩的反公眾激進化,加強公共利益概念的完整性。
10.生成式人工智能帶來空前風險。隨著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迅猛發展,其對全球傳播生態可能造成的威脅不可忽視;一是生成式人工智能的能力可能會降低虛假信息流動的成本;二是語言模型能自動創建有說服力和誤導性的文本;三是人類可能會被一些語言模型生成的文本所欺騙,人類檢測會越來越困難。事實表明,生成式人工智能具有意識形態性,大規模使用生成式人工智能會擴大“信息繭房”,被武器化也就不可避免。
二、海南自貿港和粵港澳大灣區國際傳播的基本原則
(一)投資于國內以提高國際魅力。美國品牌專家西蒙·安浩認為國際聲譽既不能靠傳播打造,也不能靠傳播改變,因為國家形象的提升80%靠創造性工作,15%靠系統性協作,傳播的貢獻率只有5%。換言之,內容是第一位的,傳播是第二位的。2022年5月26日,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在闡述對華戰略時說,拜登政府的對華政策可概括為三個詞:投資、結盟和競爭。所謂投資,就是在美國國內投資于其實力的基礎——其競爭力、創新、民主;而中國正在積極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
(二)改善關系以提升傳播效果。國際傳播的首要任務是建立關系和信任,塑造利我傳播語境,而非直接表達觀點和立場。在很多場景下,中國傳遞的信息有可能被負面解讀,所以要著力改善信息供給的質,而非盲目擴大信息供給量。突破美西方對華認知屏障,這是中國對外傳播的首要任務。何以突圍?首先要在傳播實踐中深刻理解政治正確與技術正確的關系,避免在傳播效果上事倍功半甚至南轅北轍。
(三)全面準確理解作業環境。傳播作業環境主要由人文地形和人類動力系統兩部分構成。人文地形是指一個群體的社會、政治、經濟組織、信仰和價值觀,以及人們互動的規則;人類動力系統主要包括決策系統、影響系統等。中國對外傳播的一大挑戰是如何準確系統地理解國際傳播生態,為此中央相關部門、研究機構、海南廣東兩省及相關地區應合作建立國際傳播數據庫,為科學決策提供可靠依據。
(四)調動和支持民間傳播主體。美國2010年《國家安全戰略》報告把“美國人民和私營機構”列為國家實力的八大支柱之一。如今美西方社會已構建基于民主價值觀的“認知網絡”,所以在當下中美戰略僵持階段,增加全民信息韌性,提升個人和私營機構自發和自覺參與國際傳播的意愿和能力,是中國進入西方認知網絡的最佳路徑,也是尊重傳播學規律的試金石。
(五)設計短期、中期、長期傳播策略。傳播策略要因時、因事、因人、因地而異。從宏觀看,海南自貿港和粵港澳大灣區的國際傳播,要根據具體情況分別制訂短期、中期和長期策略(如表1)。
(六)細分目標區域和受眾。首先要根據形勢和需要確定首要目標區域、其他利益相關區域、潛在目標

區域,再根據其立場、態度等指標進行細分(如分為堅定支持者、一般支持者、中立者、一般反對者、堅定反對者五類)。對不同區域乃至同一區域的不同群體,要采取不同的接觸策略。在此基礎上,要對目標區域內的信息、意見和影響的生產過程與交互機理進行深入研究,基于此統籌制訂接觸精英和大眾的方略。
(七)關注國家間的相互影響機制。任何國家和地區都會受到境外影響,所以要重塑一個國家的認知,就要識別這個國家受到的主要境外影響,從而有的放矢地進行干預(對沖、中和、稀釋、強化、重述、利用、打擊等)。對此,心理學上的“生活空間”理論和“敘事治療”理論都具有寶貴的指導意義。在實踐中,針對一個國際集團內的核心國家和非核心國家的傳播策略應有所不同。
(八)促動優勢資源時空遷移。近代以來,廣東屢開風氣之先,以開放、務實、包容而聞名于世,深圳特區更是以改革開放而迅速崛起,這些優勢認知資源能否遷移到大灣區國際傳播上來?廣東的經濟優勢如何才能進一步轉化為政治、文化和社會優勢?海南又有哪些優勢資源可以遷移到自貿港建設上來?這些問題,應從更廣闊歷史視角加以深入研究。
三、以發展與創新保障自貿港與大灣區國際傳播
1.社會發展。聯合國開發計劃署《2013年人類發展報告》指出,人類發展水平可用三個基本指標加以評價:壽命、教育程度和對體面生活所需資源的控制權。該報告指出,“成功國家的快速增長靠的是逐漸消除發展的制約因素”。物質決定意識,只有進一步提升自貿港與大灣區人民的發展水平,這兩個重大區域發展戰略才能展示對人類的吸引力,海南自貿港和粵港澳大灣區的國際傳播才有說服力。
2.理論創新。在中美全面戰略競爭持續升級的歷史關口,如何才能突破美西方對中國的認知封鎖?我們亟需打破傳播學“1.0”的窠臼,跳出以語言、文字、圖像、視頻、行動傳遞信息的層次,主動接受傳播學“2.0”與戰略傳播理論的指導,從更高維度上尋求中國對外傳播的突破,以價值溝通來改善中國國家政策、倡議、項目、行動的國際運行環境,進而調節中國符號的意義。
3.價值溝通。在現代傳播中,語文和圖像可以傳達表層意義與一般觀念,而國家制度、意識形態、國家治理方式、非政府主體的存續空間與狀態、國際接觸方式等,則能從價值觀維度傳遞深層次意義。筆者所謂的價值溝通,并非指語言層面的對話。波紋效果理論認為,大眾傳播效果體現在社會、各系統、組織、人際網絡和個人五個層次上,一個層次的變化可以引發其他層次的變化。從傳播效果分析,宏觀(國家、社會)信息是中觀和微觀傳播的重要語境要素和效果制約因素,反之亦然。只有理解個中互動機理,才能正確開展國際傳播。
4.實踐創新。中國亟需更新信息傳播理念和模式,否則就難以支撐中國實現民族復興的偉大目標。譬如“講好中國故事”,故事的“好”與“壞”不是由講述者單方面決定的,在很大程度上也要取決于聽眾。要確保對 “好”“壞”的理解一致,雙方必須使用同一個“密碼本”,而深層次的價值溝通就是試圖就“密碼本”的使用達成基本共識。
在后真相時代,除了傳統的以語言和圖像為介質的、以政府和官方媒體為主體的國際傳播之外,還需要充分調動社會各方面積極性,激發更充足能量來支撐中國重大區域發展戰略。為此,應持續推動基于法治的社會治理現代化,進一步釋放社會潛能,增加自發和自覺的民間傳播能量,從而逐步突破美西方的認知壓制。在目前的國際政治形勢下,全面發展與制度創新是海南自貿港和粵港澳大灣區提高國際傳播力的必要條件與核心內容。
畢研韜系海南大學國際傳播學院教授;董慶文系美國太平洋大學傳播系研究生院主任、終身教授;黃玲憶系臺北國際公關協會榮譽理事長
「注釋」
①閆健:《價值觀分歧與中美關系的戰略穩定性: 對話李侃如》,《國外理論動態》2014年第 9期,第1-3頁。
②宋瑩瑩:《試論中美關系中的價值觀問題》,《現代國際關系》2012年第8期,第54頁。
③節大磊:《意識形態與中美戰略競爭》,《國際政治科學》2020年第5期,第86頁。
④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China’s Approach to Global Governance , https://www.cfr.org/china-global-governance/.2020-06.
⑤Tarun Chhabra et al: Global China: Global governance and norms, https:// www.brookings.edu/research/global-china-global-governance-and-norms/. 2020-10.
責編:霍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