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人

黃子俊

語言之力

汪雨萌

微型小說篇幅不長，往往更看重語言之力。如何在短短千余字內把故事講明白，把人物說清楚，把情感傳到位，都是功夫。語言該密要密，該留白也需留白，還要在這里面作出自己的風格和特色，不容易。本次兩篇微型小說在語言風格上可說各有千秋：《說書人》把故事場景放在老舍茶館顯然是作者有意為之，整篇作品中彌漫著濃厚而地道的“老舍味道”；而《油茶和酸菜釀皮》雖然敘事語言平實而樸素，卻在故事對話中大量地嵌入了方言，使得作品瞬間變得豐富、生動，具有煙火氣息與生活況味。

更難得的是，這兩篇微型小說的主題也同樣是“語言之力”。說書人在中國文學的人物塑造譜系中未必常常是主角，但其預言性的線索人物屬性確在很多作品中有所體現?！墩f書人》更是把這種屬性發揮到“言靈”的程度，說書人也因此成為預示個人命運發展卻又游離于人世之外的神秘半仙，而說書人對自己的能力從篤定到疑惑最終到驚懼的心理變化過程是這篇小說最令人驚嘆之處。《油茶和酸菜釀皮》也同樣是將“語言之力”安在了與這種能力差異較大的擺攤婦女身上，卻又如此合適，因為她不僅僅是攤販，更是游離于所有社交關系之外卻又了解所有賓客關系的重要傾聽者與調解者。

所言事雖小，確是世情之大。

從南門口進，向前走五百米，見著老柳樹，右拐，過張家餅鋪，心中默數，一、二、三、四、五，繞過巷子口，左拐，進大路，不用走盡，走個百來步就是老舍茶館！

老舍茶館是間老茶館了，而這老茶館幾個月前來了個老說書人。

這說書人本不是說書的，是東街新來的老乞丐，茶館老板心善，看他實在可憐，便給了口茶喝，誰知他喝完在大堂空地上一亮嗓子就開說：“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心不平；樹上鳥多音雜亂，河里魚多水不清。四句閑言四句過，諸公先生莫嫌我，看我推開那牛皮蒙的雜小鼓，磕開那漂江過海的三木板，在下這就把書說……”

你別說，他人雖老，聲卻不老，反像有勁使不完的壯小伙，響亮，能從茶館傳遍整座城，后勁也足，就一杯茶，便說到了深夜。茶館外被吸引來的人站了一圈又一圈，要不是老板要打烊，只怕他是不肯停，只怕他們是不肯走。

“您猜怎么著？夕老那天把書這么一說，就留咱老舍茶館里不走了，人月錢可比咱沉多了！”

“這說書的說得真有那么好？”

客人身邊的另一個人接道：“說書說來說去，不就那些事嘛，《三國演義》《水滸傳》，聽都聽膩了，新東西？就是個噱頭，唬人的?！闭Z畢便轉身想走。

小二連連說道：“這位客官可就想岔了，夕老說的書大家伙可都說是從來沒聽過。夕老可是放過話，說要是有人聽過，茶錢他包！”

“聽過就包茶錢？今天就要他出這個錢！小二，帶路！”

“哎，客官您上二樓中間，那位置再好不過。”

樓下傳來夕老和著皮鼓的聲音——

“人生在世天天天，日月如梭年年年，神鬼之事有有有，因果循環還還還。說是在同堂年間，有一楊姓人家，家里窮得揭不開鍋。有天下大雨，這雨有多大？”

皮鼓猛地一響。

“雷要劈死妖怪，風要刮走大樹，不巧，一道雷直接劈倒了楊家東墻。自那之后，楊家媳婦就得了個神通——解夢！

“吃完飯來要喝茶，引子說完要正文。楊家做生意發了家，您要問這哪兒來的本錢，不錯，正是解夢解來的。”

圍觀人不滿，道：“說書的，你說她解夢發家，倒是說說解了什么夢！”

說書人拿起來三塊木板，邊搖邊唱。

“當當當當、當當當。有人尋她來解夢，言說屋頂長棗樹。楊氏一聽道不好，歸家棺材盡備早。

“問其這是何道理，道說棗是重來語，重來重來古招魂，夢之即為不祥兆。果不其然身故去，人聞此事皆稱異。當當、當當、當當當?！?/p>

原來這“棗”字早先是寫作上下兩個“來”，而這重“來”又是上古招魂的咒語，夢棗可不就是噩耗！

“春去秋來人事移，楊太喜得麒麟孫，麒麟出世身有異，小臂留得巴掌記，老太見之無言語。

“沉吟半刻終開啟，我為孫取楊夢名，望其多喜少悲意，其母難產撒手去，養在我膝勿多言。

“要說這楊夢，那叫一個粉妝玉琢，十里八鄉就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就是他小臂那道胎記嚇人，忒嚇人，見過的都說定是惡鬼留的記號，楊夢一長大就要被惡鬼抓走咧！

“他在楊老太身邊，耳濡目染之下，竟叫不到三歲的他學會了這解夢之術，真真是奇異！可惜沒等楊夢長大，楊老太就去世了。”

夕老又拍起了皮鼓。

“楊太在時?？奁坏澜鈮舳嗖灰祝灰撞灰桩斶z棄，楊夢只得遵其令。”

“說得對，透露天機的人可活不長，看這楊老太就是說太多。”

“惡鬼怕不是抓錯人了？”

“這楊夢可被惡鬼抓了去？”

“快快說來！”

人群里說什么的都有，七嘴八舌。

說書的巋然不動：“風吹花落又十年，楊家欲將祖墳建。全家老小同祭拜，臨走楊夢卻作怪，作的什么怪？你說奇怪不奇怪，他把一家老小攔在門口不讓出門！

“說一萬道一千，其中自有因果牽，原來是楊夢昨夜夢到了家門前長出一片松樹，這才攔著不讓出門，家人聽了罵他荒唐。楊夢又說，我十年沒做一個夢，一做夢就夢到松樹，而松樹又是墳地才會種的，今天出門必定出事！

“大家笑作一堂，說什么解夢都是假的，那是你奶奶為了養家哄人的話，要他快快讓開。

“當、當、當當、當當、當。瘋瘋癲癲到處鬧，苦勸不住惹人惱，打暈路旁惹人笑，鎖在屋中無人曉?！?/p>

夕老的三塊木板像是要散架一樣，像是知道什么過往。

“后來呢？”

“后來楊家只一人，他人皆葬地動山，地動山前無一物，唯有一片常青樹。”

突然二樓傳來一個聲音：“說書的！你既然會講解夢，想必也會解夢！我這里有一夢，你若解出來了，我包了今天全場人的茶錢，若解不出來，就不要拿這種喪事來討人嫌了！”

周圍人一聽既能免費喝茶又能看熱鬧，連忙起哄要他解夢。

說書人也不知為何，竟點頭說好。

“我身邊兄弟和我說他昨夜夢見在舂谷米的石臼里面做飯，這作何解？”

“臼中炊無釜也，無釜作解是無婦，你妻子怕是……”

“好你個說書的，平白無故居然咒人，看我今天不揍你！”那人說著就要沖下樓來打人。

今天茶館到處都是來聽說書的男女老少，等那人擠到一樓，說書人早不見蹤影了。只聽周圍有人說，推搡間似乎看見他小臂上有個奇怪的胎記。

就在友人安慰那人莫生氣時，聽見街上有人喊：“掌柜的，快回去！夫人要不行了！”

那天之后，再沒人在鎮子上看見過說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