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蔦蘿行》中的“蔦蘿”之困

郁達夫小說中的“原欲”傾向，一直是20世紀初期特殊時代背景下頗具爭議性的文學論題。《蔦蘿集》于1923年8月由上海泰東圖書局初次出版，是郁達夫繼《沉淪》后創作的第二部短篇小說文集，其中收錄的《蔦蘿行》一篇，原刊登于1923年5月的《創造季刊》第2卷第1號，繼承了《沉淪》的苦悶與自卑情結書寫，在同樣“痛苦”的處境當中展現出與《沉淪》不盡相同的“痛苦”來源。郁達夫在《獻納之辭》中自述，將這篇小說獻給自己的妻子孫荃。可以說，這篇小說不僅是郁達夫的“自敘”，也是作為丈夫為自己妻子所著的傳敘。與同期諸多塑造零余者形象的作品相比，郁達夫筆下“蔦蘿式”的知識分子尤其特殊。這種特殊主要表現在“我”病態的心理傾向與行為策略選擇兩個方面。在小說中，歸國后四面楚歌的現實加重了“我”自卑的苦悶，進而演變為嚴重的自殺傾向與對妻子的種種暴力行為。通過對郁達夫使用“蔦蘿”這一意象的心理機制進行深入探索，不僅能夠進一步挖掘《蔦蘿行》在塑造零余者形象上所獨具的藝術價值，同時還能豐富對郁達夫小說中病態心理的研究。

1“蔦蘿”的隱喻

郁達夫以《蔦蘿行》中的“蔦蘿”為《蔦蘿集》命名，本身就蘊含著郁達夫本人對這一意象的概括性的肯定。值得注意的是，這并非郁達夫第一次運用花木的象征意義代替小說主旨，并同時用作文名。赴日留學期間，郁達夫曾與兄長郁浩有過一段時間齟齬，并多次于日記中發泄自己的怨恨，且仍不滿足，進而嘗試寫作小說來傾吐自己的感情。這便是郁達夫無疾而終的小說《紫荊花》的由來。

20世紀初，舊式封建婚姻幾乎成為五四青年所面臨的共同難題，與《蔦蘿行》同期的諸多涉及舊式婚姻的文學作品無不將女性視作依附丈夫生存的附屬品。在《蔦蘿行》當中，“我”的自尊心不允許“我”在留學歸來之后仍然依賴家庭救濟，又因要獨自養活妻子，這才迫不得已接受了A地的工作，而在此期間，沒有自我生存能力的妻子就成了“我”發泄憤怒的對象。“我”在喝醉之后說出：“你與小孩是我的腳鐐，我大約要為你們的緣故沉水而死的。”這番話，成為妻子沉水的直接原因。除此之外，小說通篇對妻子任打任罵、逆來順受的描寫，無不透露出女性如藤蔓植物般的攀附特征。

郁達夫有意突出文中妻子對主人公的依賴表現，妻子將“我”視作賴以生存的“樹干”，希望通過“我”精神與物質上的關懷，獲取養分、維持生命。然而經由“我”的自述所構造出的妻子形象，是“我”在回憶中的二次刻畫。“我”誠心的懺悔，成為妻子“依附”的證明，而“我”的依附性，卻因為沒有實際且有型的依附對象，被小說作者郁達夫巧妙地隱藏起來。可以說《蔦蘿行》不僅是一封主人公對妻子的懺悔信，也是自己從留學到歸國這一過程不斷尋求依附的回憶錄。因此，《蔦蘿行》中的“蔦蘿”所指向之人到底是誰，還有待商榷。

1933年11月5日，魯迅在致姚克的信中寫道：“現在新出臺的作家中，也很有可以注意的作品，倘使有工夫，我以為選擇一本，每人一篇，紹介出去，倒也很有意義的。”這里說的是1936年由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編譯的《活的中國·現代中國短篇小說選》，其中分別選譯了14位作家17篇短篇小說，郁達夫的短篇小說《蔦蘿行》被歸為第二部分，但在翻譯的時候，標題卻被譯作《紫藤與蔦蘿》（WISTARIA AND DODDER）。除了《蔦蘿行》，當時郁達夫還有諸多作品都經由翻譯介紹到其他國家。

《蔦蘿集》共收錄《血淚》《蔦蘿行》《還鄉記》三篇小說，是以“我”為主要視角的“自敘”文集，之所以以“蔦蘿”為這部文集命名，也可以看出郁達夫更偏向于將“蔦蘿”看作是“我”。身為“蔦蘿”的“我”，在面對國家積貧積弱、妻子家庭教育缺失以及舊式婚姻壓迫時，也正深陷欲求精神與物質依附而不得的艱難處境。對文學的向往與理想、榮譽和物質利益的考慮、對于家庭的責任和社會使命感的驅使，共同成為主人公所面臨的情感壓力，進而轉為一種對金錢、尊嚴、情感需求的潛隱動機。盡管郁達夫在文中極盡所能抑制，也無法否認這種出于內心功利性的“依附”需要。小說從頭到尾都在為生計苦悶，而對尊嚴的需求，也可以從文中對1922年夏天的“自敘”回憶中感受得到。至于情感需求，對內心脆弱孤獨的主人公而言，也是不容忽視的。

2 病變的“蔦蘿”

《蔦蘿行》的主人公在面對困境時所選擇的行為策略，可以看出其沒有“依附”對象，情緒低落的同時，也長期受到極端的病態心理操控。相對于病態的人而言，正常的人能夠充分利用環境與文化賦予他的機會，也不會無事生非。而與正常人相反，擁有病態心理的人通常遭受著比一般人多得多的痛苦，因此始終得為他的防御付出額外的代價。《蔦蘿行》中的“我”，不斷掙扎在生與死的邊緣，以致“我”在黃浦江邊徘徊數次，甚至計劃好要醉酒殺人，這些都不是“我”一時口快，而是真的準備這樣去做。這里的痛苦是由于病態心理造成的沖突所導致，與一般情況下的沖突不同，病態心理所造成的沖突比一般沖突更為強烈，往往只會越來越加劇。從《蔦蘿行》中，后來“我”對妻子打罵與安撫的不斷反復也看得出，“我”在試圖正常解決環境壓迫帶來的沖突而無果之后，選擇了暴力。這種解決沖突的努力恰恰是病態的，而且不能令人滿意，是損害了完整人格的表現。

無論郁達夫本人，還是《蔦蘿行》中經過藝術加工后的“我”，他們的個性形成都是一個連續的過程。而在不同文化體系中成長起來的人，總是帶著他所屬文化的特質，其間伴隨的“潛文化”因素，往往會對人的思維模式造成影響，其中之一便是教育環境。“五四思想啟蒙與現代文學思潮，無論理論倡導還是創作實踐，都有著復刻日本經驗的明顯現象，幾乎所有的西方理論，都是從日本這一窗口輸入進來的，就連創作手法也帶有很大的模仿性質。”郁達夫和魯迅身為彼此摯友，又同在日本留學，然而所受到的思潮影響卻有所不同，一如魯迅在《偽自由書·前記》里對自己和郁達夫文學觀念的評價：“對于文學的意見，我們恐怕是不能一致的罷。”這一結果尤其體現在兩人對待零余者的態度上，對于如《蔦蘿行》中的“我”一般的青年，魯迅的態度是不認同的。雖然同從日本留學歸來，但魯迅卻是由科學轉向“人學”，并開始構建“立人”思想，與頗受日本唯美主義影響的郁達夫，在處理文學愿景與社會現實沖突的問題上，明顯存在著很大分歧。

1919年，郁達夫對日本文學產生濃厚興趣，曾大量閱讀谷崎潤一郎、佐藤春夫、志賀直哉、芥川龍之介等人的作品。其間，田漢曾將郁達夫介紹給佐藤春夫，而談及日本作家對郁達夫的影響，鄭伯奇也曾提起過：“日本現代作家的作品，他閱讀的也不少。其中，谷崎潤一郎和佐藤春夫等人的小說，是他比較喜愛的。”鄭伯奇提到的兩位作家，都是日本唯美主義的代表人物，他們的作品在遺傳西方的同時，強調江戶情趣，主張文學應當具有超功利性的特點，這也是前期創造社所堅持的觀念。無論《沉淪》還是《蔦蘿集》，郁達夫的自我剖析總帶著壓抑至極的病態心理，也側面符合了他對唯美傾向的追求。

“如用適者生存的話來講，的確創造社的新羅曼主義是產生在日本，移植到中國。這衰弱美麗的花，不敢愛我國的風土，譬如這花為合群之花，一個個花靠唯一個花托上而開花，取其一朵就只不能成花的。”陶晶孫所說的“我國風土”，指向的則是包括傳統功利主義文學觀在內的多種民族傳統的文學心態。唯美主義強調的非功利性與非政治性，移植到當時急需社會變革的中國，生存起來就顯得十分吃力了。因此才會有《蔦蘿行》中“我”回國時，在上海被“周圍的運命的鐵索圈”束縛，一天一天扎緊起來的窒息與無措。

3“蔦蘿”的苦悶：掙扎于正常與病態之間

如果將郭沫若《漂流三部曲》中的“他”與郁達夫《蔦蘿行》的“我”進行比較，不難發現，即便兩者共享著唯美主義與功利主義沖突時所附帶的“感傷”情緒，主人公表現出的行為模式卻截然不同。最顯著的一點，便體現在對待同樣依附于自己而生存的愛人上。《漂流三部曲》里的女人，是“他”極其重要的情感支柱，因此面對生存難題，女人可以為他提供建議以及充當“他”心理寬慰者的角色。但在《蔦蘿行》當中，“我”的妻子是“我不能愛又不得不愛的女人”，教育環境和思想之間的巨大差異，使文中的妻子無法成為為“我”排憂解難的疏導者，無論面對母親的責罵，還是社會的施壓，她能做的只有在“我”痛苦時一同哭泣，而又因為妻子“柔順的性質”，所以才會“同我對于社會的虐待，絲毫沒有反抗能力的性質，卻是一樣的。”

人的群體性要求人類相互之間進行社會交往，進而產生溝通、吸引以及排斥，而在《蔦蘿行》當中，“我”與妻子的交往，并未產生應有的心靈感應的效果，使“我”的心理在壓抑當中無法得到流動，更無從談論改變和更新。相反的，由于妻子主體意識尚未覺醒，她在與“我”的交往過程中始終處于被動接受的狀態，因此回饋給“我”的反應，也都是消極和無意義的，這就更進一步地加重了“我”的苦悶情緒，與惡劣的社會環境和外界對“我”的批判一同成為“我”極端自卑與病態行為的根源。

文中，外界對“我”心理上的影響，一直處于變化和不穩定的狀態。在小說中，和“我”距離最近的精神依托對象除了妻子，還有母親。在文學作品中，和趨向于理智一極的父親不同，母親通常被描繪為更天然地趨向于人的情感一極的。人最初的、最溫暖的感覺就是母親給予的。人類受到的最初的教育便是母性教育。小說中，這種母性教育伴隨著主人公成長的各個階段。母親強加給他的不幸婚姻，與歸國后在他一事無成之際的嘲諷，無疑加重了“我”自卑壓抑的心理，源于情感的缺乏性動機迫使“我”不得不另謀他處排解，然而應當承擔這一切的妻子，卻也并非可以給予“我”情感依靠的對象，她和“我”一樣，都需要從外界尋找“攀附”，而這種兩相脆弱的“藤蔓植物”相互糾纏的生活方式，注定也和金錢與尊嚴一樣，無法使“我”從情感上得到解脫。

新弗洛伊德主義者霍妮曾在分析心理和行為關系時指出：“人受兩種意向——追求安全的意向與滿足自己欲望的意向控制。由于這兩種意向經常彼此抵觸，所以會產生神經官能癥的沖突。人們力圖壓制這種沖突，從而形成一定的行為策略。”《蔦蘿行》中的“我”，基于人的“自我中心本能”，不斷地把外界施壓的刺激同化到自己的世界當中，形成新的更壓抑的格局，把一個簡單的結構變得更加復雜化，并在正反兩種心理力量的對壘作用下，進一步演變為自我傷害與傷害他者的暴力傾向。

《蔦蘿行》中的“我”在“自敘”過程中所展現的矛盾心理，與20世紀初期知識分子普遍存在的零余者困境有諸多相似，但從心理層面進一步解剖，無疑有他自身的特殊性。郁達夫將敏感的內心與敏銳的社會觀察力結合在一起，細致剖析了《蔦蘿行》主人公從正常走向病態、痛苦而矛盾的心理流變過程，并以自述視角，真實還原了20世紀初擺在諸多知識分子面前的現實困境，引發一些讀者的強烈共情與反思。時至今日，“蔦蘿”仍然在社會中普遍存在，而如何從解決過度“依附”這一根源入手，讓“蔦蘿式”的知識分子不再進一步向病態發展，是整個社會都應該關注的問題。■

作者簡介：段葉（1999—），女，四川眉山人，碩士，就讀于西華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