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楊 林麗敏
【摘要】《給麻風病人的吻》是莫里亞克小說創作成熟的表現。莫里亞克在《給麻風病人的吻》中主要講述了一對青年男女的婚姻悲劇,在其婚姻悲劇后面隱藏著的是物化的社會,自我的喪失等丑惡現象。這些“惡”恰是莫里亞克生命美學的體現,生命因“惡”而萎縮,莫里亞克期望通過“惡”讓世人認清現實,實現個體生命的超越,呼喚個體生命本真的美。探析莫里亞克小說《給麻風病人的吻》的生命美學,有助于對莫里亞克思想的深入研究。
【關鍵詞】莫里亞克;《給麻風病人的吻》;生命美學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02-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2.006
莫里亞克是法國著名的小說家,在小說《給麻風病人的吻》中,他用細膩的筆觸刻畫人物的內心世界,揭露資產階級家庭的婚姻悲劇。更重要的是,在他的小說中蘊藏著對生命本體和生命意義的思考,注重挖掘人性的矛盾和多面性,關注以“人”為核心的生命體系。
生命美學體系高舉生命旗幟,人的全部活動構成了生命的樣式。王曉華將生命美學定義為“以人感性的生命活動為言說依據并以生命整體為研究對象的美學” ①。強調生命的存在對于整個世界的價值,需要從其存在性、發展性、超越性等多個方面進行考量。潘知常認為人與世界之間有三個維度:“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意義活動”。“人與自然”“人與社會”兩方面著重現實問題,關注的是現實維度及現實關懷;“人與意義活動”這一面超越現實的維度,構成了超越維度的終極關懷。②在此綜合以往學者對生命美學的言說,與之對應的人的生命也應有三種樣式:自然生命,社會生命以及超越生命,超越生命意味著在超越現實的層面追求個體精神的自由與獨立。《給麻風病人的吻》中自然生命的萎縮,社會生命的失落,超越生命的永恒等現象,正是生命悲劇意識和生命強力的體現。本文試從生命美學的角度探討《給麻風病人的吻》中的生命現象,從個體生命出發,挖掘作者對本真生命的思索與呼喚。
一、自然生命的萎縮:精神與欲望的雙重壓制
自然生命是指作為個體存在最為基本和原始的生命存在樣態,小說中自然生命的萎縮主要體現在個體對精神與欲望的壓制。
在《給麻風病人的吻》中,處處流露出精神的困頓。《給麻風病人的吻》講述的是發生在20世紀法國資產階級家庭的故事,這是一個充斥著金錢銅臭味的時代。讓·佩羅埃爾(以下稱“讓”)是地主的兒子,按理說,在被金錢蒙蔽雙眼的時代,讓應是一位養尊處優的大少爺。然而,他生的痛苦,活的壓抑。命運給予讓丑陋的容貌,他也因此受到來自社會、學校各方面的不公正待遇,被稱為“怪物”。他沒有朋友,也不敢隨意出門,房屋成了他的避難所。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在外界聲音的非議聲中被同化了,變得敏感自卑。他在一切還未發生的事情,如愛情和巴黎生活面前,首先決絕的給予自己“否定”的心理暗示。長期以來外界的非議以及自我內心的壓抑,一步一步腐蝕他,造成他精神上痛苦壓抑。此外,讓生活在專制的父權制家庭,在父親長期專斷獨行的壓制下,他喪失了自尊與自信。此外,熱羅姆老爺的生命也體現出一種孤立無援的空虛與孤獨,他與他兒子共享痛苦,小說中寫道“他們的生活正如他們所希望的那樣艱難、憂郁和寂靜!” ③有錢無實,精神空虛;整日擔心財產會被胞姐搶走,敏感多疑,以至精神衰弱,經常失眠。身體與心靈的雙重負擔帶給他的絕不會是享受生活,而是在空有其表的生活中茍延殘喘。
欲望是生命不可分割的存在,正是因為有了欲望,人才能稱為人。《給麻風病人的吻》中,在兩個家庭利益的逼迫下,在神父的“熱心”撮合下,讓與諾埃米結為夫妻。諾埃米滿足了讓對女人的所有幻想,激起了讓的欲望。他瘋狂嫉妒并厭惡著身邊的英俊男子與諾埃米的交談,可當他產生不好的思想時,他的腦海里又冒出:“啊,我的靈魂……我的靈魂比我的面孔還要丑惡不堪!” ④靈肉沖突拉扯著讓的情欲。青春貌美的諾埃米對愛情、伴侶抱有期許,她也幻想在夜晚意中人“奉獻出他們結實的胸膛,用雙臂緊緊地摟抱著她們。” ⑤而諾埃米把讓當成了蟋蟀,毫無情欲。小說中對情欲的扼殺,在兩人婚后相處達到了高潮。讓知道妻子厭惡自己,完全不可能接受自己,感覺到躺在他身邊的是一具腐尸,給他的吻是昔日給麻風病人式的吻。諾埃米生理上對讓感到惡心與排斥,“晚回房一小時,她就少惡心一個小時”。⑥她把對年輕醫生的欲望埋葬心底,生命在麻木狀態下一天天消逝,最終“她的耳朵、嘴唇和面頰失去了光彩。” ⑦欲望意味著欠缺,欠缺意味著痛苦,情欲本是生命烈火的表現,兩位青年男女在愛欲之火燃燒正旺的年紀將其扼殺的一無是處,情欲受到遏制,痛苦無處宣泄,進而造成了人性的扭曲。
《給麻風病人的吻》中的讓,諾埃米,熱羅姆老爺等的生命無不呈現出萎縮狀態,在時光的流逝中不斷消耗生命的能量與熱情,在爾虞我詐的家庭生活中不斷透露出生命的虛無感。
二、社會生命的失落:自由與愛的缺失
《給麻風病人的吻》中,莫里亞克探討的是典型法蘭西文化氛圍中資產階級家庭的虛偽、貪婪,人物靈魂的空虛,借此表現生活中普遍意義的絕望,恐懼和孤獨,人在社會環境中的抑制和變形,呈現出社會生命的失落。
自由是人類的天性,在諾埃米和讓的生命中,他們始終沒有把握自己生命的自由。諾埃米始終扮演著“世俗的奴隸者”這一角色。首先,在婚姻上聽從安排,與不愛者結合。她父母因為覬覦讓家族的財產而與神父聯合安排將女兒嫁給讓,諾埃米對此幾乎沒有做出反抗,她從心底默認了“這是我無法擺脫的命運”這一帶有濃厚的宿命論色彩的觀念,在不幸的婚姻中消磨生命。其次,囿于世俗的眼光,放棄愛情,甘當寡婦。在讓去世后,諾埃米本可以接受醫生的追求,獲得重生的愛情。然而,面對強大的世俗和金錢的威力,她不得不親手扼殺這份新生的欲念,像牢籠一樣將自己的青春,愛情乃至生命埋葬乃在世俗的眼光中,成為“引以為傲”的寡婦,讓生命在麻木慢慢逝去。讓也是一位名副其實的“世俗的奴隸”。他短暫的二十多年時光全然活在世俗的眼光下,在世俗的議論中不斷否定自我,否定自己追求愛的權利,認為自己不配得到幸福直至否定生命的全部。
此外,《給麻風病人的吻》中到處彌漫著以“愛的名義”筑起的“愛的牢籠”,呈現出嫉妒、扭曲、壓抑的生命狀態,是無愛的人間。諾埃米的父母全然不顧女兒的幸福,并違心地說出“男人用不著長的英俊漂亮,男女結了婚就會產生愛情……” ⑧這樣冠冕堂皇的話語,但實則是“人們不能拒絕佩羅埃爾少爺” ⑨。熱羅姆老爺為讓安排婚姻,是為了保住財產不外流,他從未真正愛過他的兒子。菲利西黛對費爾南的愛是畸形的愛,源于瘋狂的占有欲,更是說過“假如費爾南娶親的話,我那媳婦就甭想活下去” ⑩這樣癲狂的話語。讓的成長經歷實則也是一個愛的缺失的過程:幼時喪母,與父為生,父親是一個專制又自私的人,生活在無愛的環境中;青年時期,因為“丑”,在學校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待到談婚論嫁的年齡,世人認為他不配談情說愛;再到與諾埃米的結合,實則是愛的缺失導致的悲劇。
愛與自由的缺失,讓諾埃米和讓的生命呈現出緊張的狀態,在順從世俗中喪失把握生命的機會,喪失生命的自由;在一次次“以愛的名義”成全幸福的過程中失去了生命中真正的幸福。
三、超越生命的永恒:向“死”而生
生命美學見證著人類生命中高層次的精神活動,而“超越”正是美學的價值所在。死亡并不可怕,因為生命終有逝去的時刻,人類在對死亡的超越中,靈魂獲得救贖和升華,正如海德格爾所說,死亡并不意味著存在的徹底終結,而是“一種存在的方式”,是一種極為獨特的做自己的可能性。?主動選擇死亡或許不是愛惜生命的表現,但是面對絕望的人生、灰暗的社會環境,死亡或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新生”。棄絕生命者渴望用毀滅式的自我犧牲發出震耳欲聾的回響,彰顯生命最后的價值。
在《給麻風病人的吻》中,讓就是棄絕生命者,他的高尚精神就是超越生命的體現。讓在這場愛而不得的婚姻中,他多次“逃離”:故意早出晚歸打獵,遠走巴黎出差;甚至故意染上肺結核,主動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為的是還妻子青春活力,結束對妻子產生的痛苦和折磨。其中有個小細節,讓為了防止傳染肺結核給諾埃米,他從他喜愛的昏暗的小角落搬到了庭院,臨死都在為諾埃米考慮,足以見得其人格精神的崇高。在這里,讓·佩羅埃爾的生命有了雙重的意義:死亡是個體生理上必經的終點,但同時死亡也是個體精神上新生的起點。
生命的不朽以愛為媒介,向人類短暫的生命告別,將其刻上時間的維度,從而賦予生命永恒的意義。讓雖死猶生,譜寫了一曲關于生命的贊歌,彰顯生命的超越之美,達到了向死而生的美學境界。
四、本真生命的理性呼喚:愛、自由與信仰
“生命美學以愛與信仰為維,以自由為經,以守護‘自由存在’并追問‘自由存在’作為自身的美學使命。” ?窺探《給麻風病人的吻》中生命美學的意義,在于讓人們認識到生命的美好,意識到本真生命應當是追求愛、自由與信仰的狀態。
本真生命呼喚愛與自由。生命美學是人的美學,是生命的美學,同時又是愛的美學,以人為主體匯聚成的關于“愛”的生命核心。諾埃米和讓的人生是金錢婚姻所導致的悲劇人生的典型。審視兩人的悲劇,可知曉這悲劇是由兩個家庭乃至整個社會對金錢的病態占有欲而導致的,本質是愛的缺失。莫里亞克期望借悲劇的力量來呼喚愛,因為沒有愛的家庭和社會就像牢籠,沒有感受過愛的人生注定是悲劇的人生。“真正的人的生命活動,必定體現著人之為人的本質內涵,所以真實的生命活動是自由的生命活動。” ?《給麻風病人的吻》中的男女主人公的不幸在于沒有肯定自我生命的真實。讓·佩羅埃爾因為樣貌丑陋,認為自己的存在就是錯誤,他找不到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始終壓抑內心,郁郁不得志。諾埃米更是把自己當作家庭的附庸,不反抗家庭的安排,也不順從自己的內心,把原野之火扼殺在生命的搖籃里,最終在家庭的束縛中,在金錢的牢籠中葬送人生的大好年華,葬送生命。
本真生命呼喚信仰覺醒。在《給麻風病人的吻》中,莫里亞克塑造了一位圣母型人物——加黛特,以此反對丑惡的人與事,對生命起到凈化以及引領作用。加黛特雖然地位低賤、貧窮,但她擁有著自然狀態的生命,有著宗教所宣揚的博愛與同情。虔誠的信仰使她歷經生活的苦難依然熱愛生命,信仰在此起救贖作用。反觀,從19世紀尼采“上帝死了”的呼喊到“內卷化”的21世紀,人類在欣喜現代化和經濟高速發展的時候,也帶來了精神上的孤獨與虛無。人應當信奉什么、應當怎樣生活,似乎成了個體不斷追尋卻又找尋不到的生命意義。在此,生命美學呼喚個體信仰的覺醒,信仰對個體精神洗禮尤為重要,人類生命對終極關懷的需要離不了信仰,人類追尋信仰是為了尋求個體精神的安定。信仰的定義是愿意相信,真正的信仰不一定是宗教意義上的信仰,它是個體內心最為堅定的那部分,無論遭遇多大的誘惑,遭受多大的苦難,依然是生命中必須堅持的原則,始終信仰。
五、結語
莫里亞克在《給麻風病人的吻》中,透過荒誕的生命現象書寫了生命的悲劇意識,穿插了自己對生命的感悟,顯示出生命的本真狀態。在自然生命的萎縮、社會生活的失落中來回穿梭,并將死亡當成個體對現實生命的超越,死亡亦為新生。小說通過展現人物生命體驗促使我們不斷思考生命的意義與價值,試圖呼喚本真生命的覺醒,追尋愛、自由與信仰,渴望個體從自我與外界雙重束縛的沉睡中蘇醒。以生命個體為起點,對生命過程與經驗加以研究,并最終達到對生命的超越,始終圍繞生命進行,而這正是生命美學的精髓所在。
注釋:
①王曉華:《西方生命美學誕生的邏輯因緣與基本維度》,《深圳大學學報》2004年第1期。
②潘知常:《頭頂的星空:美學與終極關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9頁。
③弗朗索瓦·莫里亞克著,石橫山譯:《給麻風病人的吻》,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16頁。
④弗朗索瓦·莫里亞克著,石橫山譯:《給麻風病人的吻》,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21頁。
⑤弗朗索瓦·莫里亞克著,石橫山譯:《給麻風病人的吻》,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31頁。
⑥弗朗索瓦·莫里亞克著,石橫山譯:《給麻風病人的吻》,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51頁。
⑦弗朗索瓦·莫里亞克著,石橫山譯:《給麻風病人的吻》,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64頁。
⑧弗朗索瓦·莫里亞克著,石橫山譯:《給麻風病人的吻》,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37頁。
⑨弗朗索瓦·莫里亞克著,石橫山譯:《給麻風病人的吻》,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37頁。
⑩弗朗索瓦·莫里亞克著,石橫山譯:《給麻風病人的吻》,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22頁。
?(德)韓炳哲著,吳瓊譯:《他者的消失》,中信出版集團2019年版,第25頁。
?潘知常:《生命美學是“無人美學”嗎?——回應李澤厚先生的質疑》,《東南學術》2020年第1期。
?潘知常:《生命美學:從“本質”到“意義”——關于生命美學的思考》,《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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