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面對佛老二學的挑戰與重建仁學傳統的要求,朱熹針對程頤“以公言仁”說,在批判繼承的基礎上進一步從性體層面詮釋了“公”為“仁體”之顯現?!肮弊浴袄怼背?,“仁體”只有具備“公”的性質去除私欲,才能推至天下作為一種普遍意義的德性理想。朱熹從工夫層面入手,詮釋了“公”為“仁體”實現之方,要重視“克己”之實踐進路,試使仁之公理內化于人自身之中。沿此條路徑出發,朱熹最終將“公”落實到了具體的道德主體——人,以仁之惻隱之心合公之公理,補充了程頤思想中的理論缺口,以體用兼備的整合視角,完成了“仁”與“公”的相統一。
【關鍵詞】朱熹;仁;公;體用;程頤;以公言仁
【中圖分類號】B244?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05-005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5.017
自孔子言“仁”時,“仁”便是指向性的概述而非明確性的規定,因此如何解“仁”一直是儒家學者的研究的核心問題之一。兩宋之際,程頤提出“公而以仁體之,故為仁”[1]率先將“仁”與“公”的關系問題做出明確的闡釋。然而,在二程門人傳承的后期,“以公言仁”逐漸偏向了“離愛言仁”的流弊,喪失了“仁”最基本的德性意義。朱熹針對這個問題,在程頤思想的基礎上又有所闡發,提出“惟公為能體之,非因公而后有也”[2],既是對程門后學“離愛言仁”的糾正,又是在程頤論仁之基礎上對“仁”作解的補充與批判。
一、仁之體:“公”自“理”出
回顧“仁”最初的字義,可以回到《說文解字》之中:“仁,親也。從人二?!盵3]段玉裁對此解釋認為,“人”之含義與“相人耦”之“人”是相同的?!蔼殑t無耦,耦則相親,故其字從人二”[3],從段注觀之,“仁”字從“人二”,形容人與人之間的相敬相親。在《論語》中,孔子對弟子釋仁,可以概括為“愛人”“推己及人”與“反求諸己”,雖并未下明確的定義,但其中顯然已蘊含了由個體推及到他人的道德自律和主體意識的高揚情感。不過,孔子對仁的討論始終以“人”為核心,并未上升到本體論的高度。而此后,漢儒將仁字置于陰陽氣化層面之中進行討論,或作“愛”字看,并不再對其他的含義進行深入探討。直到宋代理學家面對釋老二學的挑戰與重建仁學傳統的要求,“仁”的問題才又被置于話語中心。
“公”之一字在儒家典籍的運用中亦很廣泛。在《說文》中,“公”為小篆字形,上面是“八”,表示相背;下面是“厶”,為“私”的本字,合起來即與私相背,即公正無私之意。[3]在中國傳統社會之中,既有表示道德性意義的“公私”之分,又有政治性意義的“公共”之義。《禮記·禮運》中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可概括出儒家思想中對普遍之天理意義的強烈追求。
朱熹早年從學李侗時,與其師李侗的書信往來中已出現了對仁的討論。朱熹此時對程頤從“性體”角度出發解釋仁是性、愛是情的思想有所關注。程頤指出:“仁即道也,百善之首也。茍能學道,則仁在其中矣。”[1]程頤認為,“仁”應與道學的本體概念“道”或“理”處于最高一級的層面,對“仁”的詮釋也應回到至高之理來重新解釋。對此,朱熹贊揚道:“仁是心之正理,能發能用底一個端緒?!盵4]心之未發為體、為性;心之已發為用、為情,性為心之體,情為心之用。在他看來,仁是天理流動之機,其作為統管心之正理,應當以性體的層面去理解“仁”。此時,朱熹已鋪墊下以天理流行和心之發用的角度來理解仁的思想基調,其后對程頤論仁的繼承和批判,亦建立在朱熹對仁的不斷理解之中。
朱熹晚年對“仁”進行反復詮解,其中核心議題之一便是“仁”“公”之辯。北宋道學家對“公”的問題多有闡發,周敦頤認為“圣人之道,至公而已”[5],“公”為“公道”“公理”,強調從個體到社會人己關系的普遍性;程頤認為“仁者公也”[1],獨創性地將“仁”與“公”明確相連。程頤的理解以其“仁性愛情”說為基礎,強調仁與愛有性情之別,體用上應該區分開來,不可等同。同時,愛作為一種情感外顯,需要以性理之體作引導,否則會流于偏私。因此,程頤強調“以公言仁”,保證仁的性體之理。其次,程頤還提出:“公只是仁之理,不可將公便換做仁。公而以仁體之,故為仁”[1]??芍?,程頤并不認為“公”直接等同于仁,而是以“公”為“體仁”的方法論依據,只有從“公”出發,才能實現有效的“體仁”。
朱熹在贊同程頤以性體之分的立場論“仁”的基礎上,進一步以他自己的理氣觀對“仁”與“公”進行詮釋。首先,“仁”為“本有之性,生物之心”[4],仁是主體的道德本質,是同理一樣的性體,由人心之上可見的天理。朱熹在此將仁上升為了人的道德情感和行為得以產生的根據。在朱熹理一分殊的視域之中,“理”具有至高無上的特點,作為人類行為的道德法則與自然事物的規律法則的綜合體,理本身具有普遍性和規范性的特征,同時又存在于萬事萬物之中。朱熹強調“公”為“公理”“公義”意義的一般抽象原則,“公”與“仁”即站在了同一至高層面進行融合。在此意義上,“仁”的本有之性通過“公”得以彰顯。
其次,朱熹還從“公私”二元的立場出發,在對鄭可學解釋仁和公的關系之時談道:“公卻是仁發處。無公,則仁行不得?!保ā吨熳诱Z類》卷六)[2]理與欲、公與私作為相對的概念,常常出現于理學的思辯之中。朱熹對“公”與“私”的解釋可見:“以‘無私心’解‘公’字,‘好惡當于理’解‘正’字”(《朱子語類》卷二十六)[2],朱熹清晰地指出“公”即沒有私心,“正”即是對事物的好惡合于理。“仁”作為具有至高意義的道德實體,其理用流行蘊含著普遍性,為天下共同之理。[6]本有的仁性如果被私欲遮蔽,使得仁體無法彰顯,那么落在實踐意義的“體仁”更是無從實施。因此,“仁體”只有具備“公”的性質去除私欲,才能推至天下作為一種普遍意義的德性理想。
值得注意的是,朱子認為“公”不能直接等同于仁體,其既非本體又非實體。他與張栻(1133-1180)討論“以公言仁”的問題時,就提到“若以公天下而無物我之私便為仁體,則恐所謂公者漠然無情,但如虛空木石”[2],如果直接視“公”為仁體,一味強調“公”而無情,則會走向無情無愛的偏離,這亦是程門后學“離愛言仁”之流弊。[7]“公”雖有公理、公正之意,但是其核心意義為“無私心”,去除私欲并不意味著舍棄所有合乎理性的情感,而是要以“公”為出發點,去理解和體認“仁”的普遍性道德精神。
總的來說,“公”在“仁”性體方面的義理詮釋,朱熹與程頤并未有太多分歧。朱熹贊同程頤以性體說仁,將“公之理”與“仁體”相結合,在“公”的普遍性含義中體認“仁”之性體。同時,朱熹進一步將“仁”上升到了等同天理的本體地位,仁體具有天下共有的公共性。不過,在如何實現“仁”之方中,二者的差異則開始浮現。
二、仁之方:以“公”克盡己私
“仁”的問題雖然與字義訓詁以及義理詮釋等方面關聯密切,但它最終將回到實踐層面。宋代理學承繼道統的關鍵之處,就在于以儒家思想引領實踐工夫。朱熹對仁的理解,既重視義理探究,又強調仁體如何在現實中的人身上顯現。
“仁”落在實踐上,同樣可從“公”之進路得以實現。朱熹指出:“公卻是克己之極功,惟公然后能仁”[4]“公”應當是“克己”工夫的至高境界,只有對內在德性的修養工夫做實之后,才會顯現出其公理性,仁體才能暢然流行。
何謂“克己”?《論語》中,孔子回答弟子們的提問就說道:“克己復禮為仁?!保ā墩撜Z·顏淵》)所謂“克己”,即是要克盡己私。早在二程講克己復禮時,就尤為強調克己。程頤認為:“凡人須是克盡己私后,只有禮,始是仁處”[1],可見克己復禮仍是實現仁的重要途徑。紹興二十七年(1157年),朱熹在《恕齋記》中提道:“少從先生長者游,嘗竊聞夫恕之說,以為不過推己之心以及人而已,勉而行之,又以為無難也。然克己之功未加而蔽于有我之私勝,則非此未嘗不病焉?!盵4]朱熹此時已開始將“克己”與去除私欲聯系在一起,“公”與“私”本就是相對立的概念,“去私”實際上亦是對“公”的彰顯。如現代學者認為,“公私”主要是倫理學或形上學的概念,公代表道德上的善——猶如公共之天理;私代表道德上的惡——猶如一己之私欲,兩者之間不存在任何妥協的空間[8]。而朱熹在對《論語》中“克己復禮”進行解讀時,將“克”訓為“勝”,不同于同時的陸九淵門人楊簡將“克”訓為“能”,根本區別在于朱熹將“克己”與“復禮”相統一,從整體上去把握其意蘊。
朱熹對“克己”工夫的重視,還可體現于對程頤“公而以人體之”之說的評價:“公而以人體之……蓋這個仁便在這個‘人’字上”。[2]既不能忽視“仁”的內在性和精神性,又不能忽視“仁”在現實個體的實踐工夫上的重要性。“仁”從“人”字說起,便是人生來就所具備的;但是受后天外在因素的影響,“公”被遮蔽,流于“自私”,還需從工夫處重新使“仁”顯現出來。[9]朱熹此說亦針對的是程頤“以公言仁”論可能導致的空說義理而不見于實踐的筆端。朱熹對朱熹與弟子董銖討論時曾解道:“故必體此公在人身上以為之體,則無所害其仁,而仁流行矣。”[2]第一個“體”字為工夫論意義上的體仁,第二個“體”字為義理意義上的主體之意。只有通過體仁的實踐工夫,才能將仁之公理內化于人自身之中,使仁之存在得以留存。
因此,在“仁”與“公”的討論中,最終要將“仁”之理擴大至天下共同的領域,最后實現“視天下萬物為一體”的公共性,并通過個人的實踐工夫將其顯現。朱熹和程頤在此的側重點已分化不同,程頤更加強調“公之理”的一面,而朱熹已對“仁之方”有了更為全面的補充,并展現出了將體用上下整合為一的理氣貫通的視角,對“仁”之詮釋更為周全。
三、仁之雙重關切:“須公而有惻隱之心”
在儒家仁學史上,漢唐諸儒“以愛為仁”,北宋二程對“仁”進行重新詮釋,程門后學對程頤“以公言仁”說的繼承卻逐漸偏于流弊,又形成了“離愛言仁”的趨向。朱熹以體用角度釋仁為立場,對二者偏于一方之流弊進行批判。
首先,朱熹認為“須公而有惻隱之心”[2],一方面要強調“公”以彰顯仁的普遍性、公理性,同時以規范自身行為的中正、無偏私;另一方面,言仁不能舍棄其中最關鍵的道德情感部分,使得公而無情,如草木空石。
其次,“公”作為仁之特質,具有強調仁愛精神的普遍性之意。朱熹指出:“公則無情,仁則有愛,公字屬理,仁字屬人??思簭投Y,不容一毫之私,豈非公乎?親親仁民,而無一物之不愛,豈非仁乎?”[4]可見,公雖為至上之公理,不含道德情感,但“仁則有愛”,仁作為普遍意義的德性理想對“公”之屬性進行補充,此時二者相統一才是達到完備的狀態。[10]朱熹后兩句的解釋也可看到,在實踐的工夫中只偏重“公”或只偏重“愛”,都會偏離中道,實為對“仁”之誤解。
同時,朱子之“仁”正是對儒家“生生”之理的體現。在朱熹的《仁說》之開篇部分,即說仁是“愛之理”“心之德”[2],“愛之理”既說明了仁與愛的性情之別,又說明是理在人的個體上的體現,與氣合為一處。只有合“心之德”為用,才能實現理氣相和,使“仁”的含義落在現實層面得以說明。“仁”即是以生生為本質的現實世界之中,使公道義理流行,最終實現為一種普遍意義的道德倫理。
但是,“仁”中包含“愛”的情感,推廣到天下共有之愛,并不意味著與墨家的兼愛混同;“惻隱之心”也絕非與佛教的慈悲混同。程頤在回答楊時關于《西銘》的疑問時提出“理一分殊”,論仁時強調“仁性愛情”,并以“惟公近仁”進行補充,無疑還有與釋、墨相區別的緣由。朱熹以“愛之理”名仁,既是肯定程頤所指出的“仁”與“愛”之間的體用之分,又要說明二者固有的關聯。
因此,對“仁”的理解既要重視“公”的公理、公正,又要重視“仁”中所本身包含的道德情感,使兩者兼備才能做到對“仁”真正的體認。
四、結語
在儒家仁學史中,北宋二程針對漢唐以愛為仁之說,開拓出了仁學詮釋的嶄新模式;直至南宋朱子,則完成了“新仁學”的體系建構。在宋代理學反佛老、承道統的時代背景中,程頤以公言仁的學說強調“公”之理,開辟了“仁”與“公”之間蘊含著巨大理論張力的命題空間;朱子承接其“公”之命題,指出其說潛在可能的虛說仁的弊端,在對程門后生偏于流弊而“離愛言仁”進行批判后,全面討論了“公之理”與“公之方”,最終將“公”落到“人”處,使“仁”之理想得以在實踐工夫之中成為可能。他對“仁”的認識承續于程頤思想,同時對其思想進行了深化和補充。“公”作為“仁”體之顯現,是其公共性、公理性之外化;作為“仁”的實現路徑,是“克己”工夫之最高境界,最終實現體用不相離,達到超越個體的大公境界。朱熹對“仁”的理解既是對理氣之道貫通的一面,又是對現實個體的實踐工夫關懷的一面,從“公”的立場去展開把握仁,創造性地使仁達到理氣合一的至高本體。儒家仁學在兩宋理學處發展為了具有性體意義上的新形態,其中對“仁”與“公”的關系思考,在當今時代亦有所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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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姚艾佳,女,漢族,四川綿陽人,大學本科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