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方舟

按照規劃,2025年更是要基本消除重度及以上污染天氣。絢爛過后,收拾空氣污染的“爛攤子”主要留給了生態環境部門。而“年味”與環保、健康、安全之間的矛盾,真的無法解決嗎?
兔年春節,人們燃放煙花的熱情格外高漲,不少地方政府也“成人之美”,放松了對煙花爆竹的燃放管制。而李天信,華東一個地級市生態環境局的局長,聽著外面的鞭炮聲,沒怎么睡過好覺。
夜空中綻放的煙花驅散了疫情籠罩在人們心頭的陰霾,但同時也給藍天罩上了灰霾。“蔚藍地圖”APP呈現的全國環境監測數據顯示,2023年1月,除夕夜污染驟然升高,至大年初一期間,全國多地空氣質量指數(AQI, Air Quality Index)“爆表”。
地方政府承擔著空氣質量考核的重壓,按照規劃,2025年更是要基本消除重度及以上污染天氣。絢爛過后,收拾空氣污染的“爛攤子”主要留給了生態環境部門。而“年味”與環保、健康、安全之間的矛盾,真的無法解決嗎?
雖然家里的小超市銷售煙花,但蔡穎兔年居然沒放煙花。因為到了臘月二十八,存貨已基本售罄,本要自家留存的鞭炮也拿出來賣光了。
家住鄭州的農村,蔡穎家的小超市從2022年8、9月份進貨價格最低時,就開始陸續儲備煙花爆竹。當時他們并不知道2023年春節讓不讓放,如果依舊和前幾年一樣,不讓放,“進的貨賣不完,大概率會繼續囤著,因為煙花爆竹的保質期有三年”。
往年雖有禁燃令,但蔡穎觀察,村里人尤其老年人有一種執念,總覺得只有放鞭炮才算真正過年。除夕前10天左右,當地還未放開“禁燃令”,伴著村里大喇叭高喊著“不要燃放”的背景音,來買煙花爆竹的人已經開始多了起來。
沒想到,臘月二十六,鄭州政府發布了文件,規定煙花爆竹的燃放時間和區域,原《鄭州市禁止燃放煙花爆竹規定》同時暫時停止實施。網友評價“煙火氣的大鄭州回來了”,一位鄭州市民回憶,鞭炮聲從大年三十晚上8點起就沒停過,差不多到凌晨兩點才結束。好久沒有經歷過這么吵鬧的除夕了,“確實很有過年的氛圍,但半夜多次被炮聲吵醒也很無奈”。
河南省內的洛陽、南陽、信陽、新密等城市也紛紛效仿,允許中心城區在限定時段內燃放煙花爆竹。
以往市民在禁放區偷偷燃放煙花,并不是新鮮事,但2023年春節似乎有點“失控”。陳晨在安徽生態環境部門工作,他發現,雖然本省基本延續了前幾年的“禁放”和“限放”政策,但在火熱的輿論氛圍下,放鞭炮的人非常多,“幾乎控制不住了”。
“加特林”“水母”等煙花在兔年春節成為全國網紅,煙花企業也迎來了近幾年生意最好的一年。瀏陽市煙花爆竹總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張明福告訴記者:“往年本地煙花企業年后還會有點庫存,但2023年賣到零庫存,為元宵節備的貨在除夕前就賣完了,現在賣的是初八開工后現做的。”
不只是民間,政府組織的煙花表演也火爆。“瀏陽可外出放煙花的人、產品、器材全部出去了。”張明福估計,從除夕到元宵節,瀏陽市的煙花從業者承辦了全國的數百場煙花表演。
除夕夜,重慶舉行首屆都市藝術節跨年焰火表演,辭舊迎新。元宵節,杭州時隔11年再次舉行煙花表演,“迎亞運、慶元宵”的煙花燈光秀吸引了大量市民,堵車、人潮和美麗焰火一起登上了熱搜。
根據“九派新聞”的統計,在3700條微博評論中,有96%的人贊成2023年春節燃放煙花。網友給出的前三大理由是:捍衛文化傳統(43%)、有助于年味回歸(36%)和有助于趕走疫情(14%)。
煙花散盡,老百姓心滿意足,地方生態環境部門卻愁眉苦臉。
在提心吊膽了一周后,李天信的心放下了一點,市里的空氣質量跟2022年同期相比,雖然指標有所上升,但還是處于優良范圍。
但并非所有城市都可以松口氣。根據蔚藍地圖的數據,鄭州的AQI從除夕19時起迅速攀升,由輕度污染進入嚴重污染,一直持續到大年初一凌晨5時,當天其他時段空氣質量基本處于中度或重度污染范圍。除夕夜有煙花秀的西安, PM2.5濃度在大年初一凌晨1時達到417μg/m3。

這些新年空氣質量“開門紅”下,是“壓力山大”的考核。
“非環保部門的政府工作人員和普通老百姓有時不理解,不就春節放個鞭炮,即便影響了兩天空氣質量,又能怎么樣呢?為什么你們環保部門緊盯這件事不放,不給大家兩天快活的時間呢?”李天信經常聽到這樣的聲音。
環保部門的工作人員也有苦衷,從省里到市里,空氣質量考核任務層層下發,其中一項指標是優良天數比例,一旦年初的春節出現污染天氣,全年的“余額”減少,完成考核任務的壓力驟然上升。
李天信稱,雖然全省總考核每年只進行一次,但省內每天都在統計空氣質量數據,通報到當天為止各個市空氣質量超標多少天,以及各市在省內的排名。

煙花政策涉及多個管理部門,應急管理部門主要負責煙花安全生產,市場監管部門主要負責煙花經營,制止煙花不合規燃放的責任主要在公安和城管部門,牽頭制定煙花燃放政策的也在其他部門,生態環境部門沒有太大話語權。
“考核是以天保周,以周保月,以月保年。每一天的空氣質量結果都至關重要,不僅影響人民群眾的健康,還直接關系到官員的政績評分。”陳晨說。
想完成考核任務,有時不僅是人為努力就能實現的,還要靠氣象條件幫忙。“皖北地區擴散條件差,春節期間隨便放一放煙花就成污染天數了,之后要想賺回來這一天,老天爺不一定給你這個機會。”陳晨表示。
煙花政策涉及多個管理部門,應急管理部門主要負責煙花安全生產,市場監管部門主要負責煙花經營,制止煙花不合規燃放的責任主要在公安和城管部門,牽頭制定煙花燃放政策的也在其他部門,生態環境部門沒有太大話語權。
一位環保工作人員寫了一首打油詩概括基層環保部門的尷尬處境:銷售環節,層層失守;燃放點位,防不勝防;勸阻制止,群眾不解;數據爆表,環保背鍋。
在城市里,近幾年春節靜悄悄,過年不放煙花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公眾環境研究中心主任馬軍一直跟蹤煙花燃放影響,他發現,1990年代,主要城市曾實施“禁燃”,SARS疫情之后的春節,政策松綁為“禁改限”,2018年前后,許多大城市又再度禁止。
呼喚燃放的建議也不斷。2022年,31位全國人大代表就提出了“關于保留春節期間燃放煙花爆竹習俗的建議”。當年9月,生態環境部在公開答復建議時表示:歷史監測數據表明,每年春節期間集中燃放煙花爆竹都會引發重污染天氣。在城市建成區人口密集、大氣擴散條件不利情況下會加劇空氣污染,損害群眾身體健康。
記者收集的21篇英文論文、5篇中文論文研究顯示,煙花燃放對人體健康產生影響,對空氣甚至水體造成污染。這些論文覆蓋了全球各地節日或慶典,如中國春節、元宵節,美國獨立日慶典,印度排燈節以及意大利米蘭世界杯等。
早在1974年,夏威夷瓦胡島新年煙花表演的研究就發現:懸浮顆粒物的水平比煙花前增加3倍。在煙花表演期間,接受治療的呼吸道疾病增加了113%。噪聲水平達到117分貝,超過所有的噪聲法規。
禁燃令下,一項研究表明,京津冀及周邊地區“2+26”城市2018年的春節與2017年同期相比,14個城市煙花燃放對PM2.5平均貢獻量呈下降趨勢,其中淄博市、濟南市、北京市降幅最大,分別下降了85.2%、74.6%和65.2%。
通過追蹤2013年至2017年數據,一項在上海的研究發現,春節期間有12%~52%的PM2.5可以歸因到煙花燃放上,如果減少這部分污染,2013—2017年每年可避免居民死亡人數分別為75人、92人、55人、49人和31人。“除了環保和健康,安全因素也不容忽視。”論文作者之一、上海復旦大學公共衛生學院副院長闞海東對記者說,由于煙花燃放導致的意外傷害是另一個重要的公共衛生問題。
2023年1月21日,農歷大年三十,因為鄰居扔出的一個炮仗,江西一位7歲男孩被炸傷導致截肢。
我國此前已制定2025年基本消除重度及以上污染天氣的目標,但近幾年除夕、初一、元宵節等節日燃放煙花后,許多城市都出現重污染天氣。
若干接受記者采訪的地方環保部門人員表示,希望和剔除沙塵暴引起的重污染天氣的影響類似,上級部門能在考核中剔除春節期間的天數。
馬軍并不認同修改考核規則。沙塵暴等是自然因素,但煙花屬于人為因素,不應剔除。“與全面禁放煙花一樣,這種做法也是‘一刀切’,違背了政策保障環境質量和人體健康的初衷。”他說,“煙花燃放實際上也是對管理能力的巨大考驗。”
馬軍認為,短期內政府部門可以細化對煙花爆竹燃放的管理。一個有效的解決方案是舉辦大型煙花表演——地方政府部門具有較強的預報能力,可以根據污染物、氣象條件等因素,選擇合適的時間、地點燃放煙花。
事實上,2023年有諸多城市嘗試了這一方法。浙江省杭州生態環境監測中心(下稱“監測中心”)大氣環境監測科副科長金嘉佳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在接到杭州市政府下發的任務后,監測中心從元宵節前7天開始預測當天的空氣質量。“我們預報燃放當天的空氣質量指數應該在55~75,屬于‘良’,實際是59,預測結果比較精準。”
在元宵節前一周左右,監測中心制定了煙花表演活動環境空氣監測方案,部署了7個固定監測點和2輛移動監測車,對燃放區域周圍進行24小時監測。結果顯示,離煙花燃放區域最近的一個監測點,元宵節晚7點PM2.5漸漸從47μg/m3升至80μg/m3,PM10從58μg/m3升至103μg/m3 。當晚擴散條件較好,刮東風,一小時后,煙花燃放區下風向的一個站點PM2.5從30μg/m3上升到84μg/m3,PM10從45μg/m3上升到124μg/m3 。晚11點左右,該點位的PM2.5恢復到“良”的水平(35μg/m3 ~75μg/m3 )。
鮮有統計數據研究集中煙花燃放表演和個人散放煙花所產生的污染物總量差距,但直觀地判斷,前者要比后者少了許多。
張明福介紹,專業煙花表演一般采用的是高空煙花,老百姓購買的商業煙花屬于低空煙花。高空煙花更容易擴散,但兩者的配方并無太大不同,主要區別在于高空煙花的填藥量更大,可以升得更高、覆蓋得更大、炸開的更飽滿。
但集中燃放也不是治本之策,例如重慶除夕夜的煙花秀結束后,就出現了重度污染。
考慮擴散條件的預報和決策很關鍵。金嘉佳介紹,除夕夜杭州并沒有舉行煙花表演,但除夕晚上和初一上午空氣質量為“輕度污染”級別,主要原因除了市民在非禁放區燃放煙花外,還有當天擴散條件不利。
近些年,隨著煙花燃放的“禁改限”,業內也在不斷嘗試新的材料和配方,減少煙、紙屑和噪聲,制造出更環保的產品。
“什么煙花才能算環保煙花?”張明福表示,對環保煙花這個概念,業內目前還沒有共識,“一般我們理解,煙少一點,噪聲小一點,可能就是環保煙花了”。
張明福介紹,目前行業并無統一標準界定煙花的環保性。行業內主要參考的國標《煙花爆竹安全與質量》更新于2013年,從名字就可看出,它更側重安全和質量,并未將環保性提至較高優先級。該國標從2020年就開始征求修訂意見,新標準還未頒布實施。
張明福說,煙花生產企業通常不會計算產品燃放后對空氣質量產生影響的具體數值。
馬軍呼吁,應該制定煙花爆竹廢氣排放和噪聲標準,使其燃放能夠與現行空氣質量和噪聲標準相匹配。此外,還應通過嚴格的環保標準,促使煙花爆竹生產廠家生產超低排放的微型煙花和鞭炮。“雖然這樣可能會導致煙花爆竹賣得更貴了,但可以通過價格指導因素遏制過度消費,減少燃放帶來的污染。”
“我擔心2024年煙花造成的空氣污染將比2023年嚴重得多。”馬軍說,2023年,許多地方政府的解禁決定很晚才宣布,經銷商和生產商都來不及備貨。可以預期,2024年煙花爆竹市場規模會更大,燃放量也會更多。“希望管理部門能利用好這一年的時間做好準備。”
李天信也擔心,如果2024年延續2023年的態勢,他的心又該吊起來了。“一方面是群眾的呼聲,另一方面又是來自考核的壓力,不知道2024年會怎么樣,只能看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