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文亮
時近2023年末,一則與人類未來直接相關的戲劇性新聞又讓人工智能(AI)的話題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因為其構建通用人工智能(AGI)的研究計劃取得突破性進展,并可能威脅全人類,美國人工智能研究公司Open AI的創始人奧爾特曼被董事會解雇了,但是,很快又復職了。
實際上,關于人工智能(AI)技術的加速創新可能顛覆人類社會結構等等的威脅早已不算新聞,甚至在與自然科學分隔而治的人文社科領域,人工智能(AI)攻城略地的故事也早已開始。進入21世紀之后,不僅谷歌公司的人工智能系統AlphaGo(阿爾法狗)在人類發明的最復雜的游戲之一——圍棋比賽中擊敗了世界棋王李世石、圍棋天才柯潔,大陸中文詩歌界也先后遭遇了AI詩人微軟“小冰”的現代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和AI詩人“小封”的詩集《萬物都相愛》的正式出版與挑戰。
AI詩人“生成”而非創作的詩歌雖然有很多明顯的缺失與問題,例如語言風格不夠統一、語詞語句胡亂搭配、詩歌結構缺乏人類特有的情感邏輯或事理邏輯、思想情感脫語境化、抽離社會歷史脈絡等等,但是國內相關領域仍然有不少的人物對于AI詩歌評價很高且很樂觀,甚至有人認為AI詩人“小封”的藝術水準“秒殺”80%的人類詩人。而之所以會有如此的判斷,在筆者看來,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原因:(1)漢語、漢字本身的獨特魅力。與講究完整的語法結構、邏輯嚴謹的西方拼音文字不同,漢語本身就是一種世界上罕見的“形象語言”和表意文字,先天自帶象征與聯想的稟性,漢字一般也都是形音義的結合體,只要將漢語、漢字適當組合,便能在讀者的心中激發強烈而悠久的詩意感受與審美啟迪。換句話說,因為得益于漢字形音義各種可能性的“碰撞”,AI詩人隨機“生成”的AI詩歌乍一看可能很漂亮很俏皮,但是其華麗麗的語詞背后沒有能見人的靈與肉;(2)1980年代以來所構建并固化的當代中國現代性詩學認知裝置。受近代以來西方反邏輯、非理性等現代性的詩學觀念和后現代思潮的影響,1980年代的中國詩壇對非理性世界的探索和語言可能性的開掘曾經蔚為大觀,致力于通過自動化寫作記錄夢幻、夢境的超現實主義,和主張“陌生化”“震驚”效果的俄國形式主義受到先鋒詩歌群體的大力推崇……在相當大的程度上,1980年代的中國文藝界深受“現代化”敘事和“純文學”觀念的主導,基本建構起了以審美現代性為核心的先鋒詩學觀念譜系和美學立場,其中既有對語言陌生化功能的強調,推崇以蒙太奇、扭曲變形、悖謬反諷、意識流、拼貼等語言表現技巧增強語言的非邏輯性和多義性、模糊性,追求詩歌語義的不確定性,同時也有胡戈·弗里德里希所梳理、概括的現代性詩學譜系或關于現代詩歌的權威觀點,即認為現代詩歌的結構表現為:“中性的內心性取代了心緒、幻想取代了現實、世界碎片取代了世界統一體,異質物的混合、混亂、晦暗和語言魔術的魅力,還有可以與數學相類比的、讓熟悉者異化的冷靜操作。”①另外,胡戈·弗里德里希還特別歸納出現代詩歌的專制性幻想或者超現實的觀看方式,即體現于超現實主義將兩個或多個遙遠的事物或詞語并置以創造驚人意象與語言的策略,這種放棄主觀性也放棄邏輯的智力操練體現于20世紀風靡一時的達達主義的“文字游戲”與超現實主義的“自動寫作”實驗中,也對1980年代中國的先鋒詩人們影響至深。即使到現在,也有許多年輕的詩人還在繼承這種方法論遺產。可以說,1980年代建構出來的現代性詩學知識已經成為延續至今的詩歌常識和體制性知識,影響著無數專業和非專業的詩歌讀者,使得他們能夠輕易地被AI詩歌所“詐騙”。那么,也正是因為AI詩歌的問題,筆者認為,對于上述趨于固化的現代性詩學需要做一定的歷史化清理和反思,另一方面,當下的現代漢語詩歌寫作也可以此為鏡鑒,得到必要的考察與討論。
沒有人類的生物性與社會性兼備的鮮活生命,缺少人的七情六欲,AI對人類詩歌創作的挑戰必然是失敗的,大多數AI詩歌也是經不起推敲的,因為AI只接受語言的訓練,或如元宇宙(Meta)首席AI科學家楊立昆(Yann LeCun)所言,即使是ChatGPT,也沒有比狗更聰明,“因為AI純粹是以文本來訓練,大量的文本”,但“多數人類知識卻與語言無關,所以這部分的人類經驗不會被AI獲取”。②楊立昆( YannLeCun)說的是AI詩人的致命短板,但卻在無意中觸及了當下人類現代漢語詩歌寫作的問題。
從AI詩歌的生產現象及其問題出發,人們將不難發現,隨著互聯網和智能手機等高科技生產、傳播媒介的日益普及,以及全球化帶來的跨國跨語際的文化流通與開放性,幾乎每一個人類個體都能輕易獲取并借鑒人類優質的文化資源、詩歌經典,每個人也都可能通過自我學習、自我訓練的方式不斷習得并提高詩歌表達的技巧、方法與能力。因此,當下就有了越來越多“非精英階層”的普羅大眾和“非文藝職業”的從業人員例如“打工人”、鄉村農婦、牧羊人、“外賣小哥”等大量進入詩歌現場,成為媒體青睞有加的“出圈”的詩人,似乎表征著“詩歌大眾化”時代的降臨。此外,即使在比較專業或者說比較“精英”的文化階層和職業領域,又因為發端于1990年代的大學擴招、研究生擴招,使得其中年輕詩人的學歷和受教育水平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也有了越來越開闊的思想文化視野和詩學視野,受到了越來越優良的文本訓練、修辭訓練等,這一情況所能產生的一個好的方面就是,越來越多的詩人能夠寫出看上去很美甚至有點兒令人驚艷的作品,也有越來越多的詩歌語言越來越具有“高級感”(詩論家一行語)。
上述新的現象或變化,無論是從國民文化素養和社會文明程度的提升來說,還是從詩歌創作、接受環境的改善來看,都值得稱贊。但在另一方面,對照具有超強學習能力的AI詩人的失敗,筆者認為當下人類的現代漢語詩歌寫作,至少存在如下問題。
(一)對于“語言游戲”、詩歌技藝的膚淺理解與過度神化所導致的“言之無物”。這一問題實際上就是青年詩論家一行、張偉棟、張光昕等近期所集中反思的,當下詩歌中所存在的一種越來越嚴重的以“語言高級感”“文本高級感”為目標的寫作迷思,它更主要地流行于學院詩歌的“場域”之中,尚未引起人們足夠的警醒。實際上,正如前文所指出的,1990年代以來的大學擴招、研究生擴招使得當下年輕詩歌力量的知識結構與詩學視野有著前人甚至難以企及的高度,這就使得他們能夠在詩歌寫作的起步階段接觸到比較優質甚至非常優質的中外詩歌資源。而巧合的是,1990年代以來也正是國內詩歌界非常重視詩歌語言技藝的特殊時期,這雙重的因素使得年輕詩人們對于詩歌“語言高級感”“文本高級感”的追求成為布爾迪厄意義上的詩歌“慣習”。而當下越來越強勁的名利的誘惑也從反面強化了其中的聰明者對于制造“語言高級感”“文本高級感”的各類“詩歌方法”的“現學現賣”,或如詩論家一行所言,通過短時間內高強度的語言技藝訓練,對中外優秀詩人前輩各種技藝范式的模仿、混合和壓縮式征用,使得一些詩人能夠批量生產“專業”而“精致”的詩歌文本,但是這類“詩歌寫作失去了生命感受或至深情志的推動,能量之流不再在身體、社會、自然和語言間進行傳導和往復,寫作變成了封閉于語言或文本內部的制作活動,按照某種由詩歌體制預先規定的‘配方’、‘程序’和‘行業標準’進行生產。口語詩有自己的配方和套路,學院詩歌和保守主義詩歌也有,只不過復雜程度有別而己”③。
(二)大量依賴智能手機和網絡平臺、短視頻等新媒介上的“二手經驗”來生產詩歌。與向中外詩歌經典模仿、壓縮式征用所產生的“二手語言”(詩論家一行語)相輔相成,按照“配方”、“程序”和“行業標準”進行生產的大多數詩歌文本缺乏第一手的直接的生命經驗和個人性的獨特心理、情感反應,與之一起喪失的,還有一個人類生命成長過程中相伴而生的歷史的、現實的、社會的與記憶的、知覺的、直覺的內容。這一類詩歌,可能在語言修辭或者說語言符號的陌生化搭配組合上時不時給人新奇、“朦朧”的彈性感覺,也能激發一些奇妙的想象,但是讀來讀去,就是難以讀到融匯于一個個具體生命的與語言無關的大多數人類知識與人類經驗。
(三)無論是成熟的詩人還是年輕的詩人,很多詩人的寫作也都存在比較嚴重的“同質化”問題。這一點已有一些詩評家有所批評,本文不再贅言。
當下人類的漢語詩歌寫作存在遠遠不止上述三個問題。只是因為AI生成的詩歌問題,筆者醒悟到回歸人類詩歌起源與動機的重要性。朝向未來的人類詩歌仍然需要超驗的、經驗的、直覺的和知性的生命維度,或者說,需要“天地人神”的詩性維度,需要植根個體生命的遭遇與反應——杜甫的那句名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今天仍然值得重溫與重視。
①[德]胡戈·弗里德里希:《現代詩歌的結構》,李雙志譯,譯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15頁。
②《Meta首席AI科學家:目前ChatGPT等AI系統還沒狗聰明》,界面新聞2023年6月1 5日,23:47。
③《專訪|詩人一行:詩的真實與批評的真實》,澎湃新聞2023年5月5日,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