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韓之間，俄羅斯的政策天平加速傾斜

李旻

2023年9月16日，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乘專列抵達俄羅斯濱海邊疆區“阿爾喬姆—濱海邊疆區1號”火車站，開始對俄友好訪問。圖為俄方青少年手持鮮花列隊等候車門開啟。

在冷戰結束后的30多年時間里，俄羅斯的朝鮮半島政策一直較為均衡，既與朝鮮保持傳統友好關系，也同韓國開展了形式多樣的經貿、科技合作。然而，2022年烏克蘭危機爆發以來，俄羅斯的半島政策快速調整，其對韓、對朝兩組關系冷熱分明、日益分化。

朝鮮是俄羅斯在東北亞地區的傳統伙伴，也是俄在東北亞方向上保持影響力的重要支點。烏克蘭危機爆發后，朝鮮堅定“挺俄”，俄朝關系開始“好上加好”。

隨著朝鮮逐步解除新冠疫情封鎖，俄朝經濟人文交流陸續得到恢復。2022年底，俄恢復對朝成品油出口。俄政府向聯合國提交的報告顯示，俄在2022年12月至2023年4月期間共向朝出口6.73萬桶成品油。糧食貿易方面，俄在2023年3月向朝出口2800噸玉米，這是新冠疫情爆發后俄首次向朝出口糧食。2023年4月，俄羅斯的庫茲巴斯地區又向朝出口了1280噸面粉。物流方面，朝鮮羅津港在2023年恢復了對俄進出口通關業務。人員往來方面，朝鮮高麗航空在2023年8月恢復了停飛三年半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參崴）至平壤航線。

2023年俄朝關系的真正亮點在于高層互訪。7月，俄國防部長紹伊古赴朝參加朝鮮戰爭停戰70周年紀念活動，拉開了兩國高層連串互動的序幕。9月，朝鮮勞動黨總書記、國務委員長金正恩訪俄，參觀東方航天發射場、加加林飛機制造廠、太平洋艦隊基地等重要場所，并同普京總統舉行會晤。金正恩在會談中強調“最優先重視朝俄關系是朝一貫立場”。配合此訪，朝鮮《勞動新聞》宣稱“朝俄之間的傳統友好關系正在進一步升華和發展成為牢不可破的戰友關系、百年大計的戰略關系”。

首腦會晤確立大方向后，俄朝合作開始進入具體磋商階段。先是俄外長拉夫羅夫于2023年10月訪朝，雙方就共同應對朝鮮半島及東北亞地區問題深入交換意見，并商討推動兩國經濟、文化、科技等領域雙邊合作的實踐方向和方法。11月，俄自然資源部部長科茲洛夫訪朝出席第十次朝俄經濟共同委員會會議，就加強貿易、自然資源勘探、體育文化交流進行商談。12月，俄濱海邊疆區行政長官科熱米亞科訪朝，著重探討了旅游、文化、體育等方面的交流合作。

在這些高層互動牽引下，俄朝合作有望在2024年從磋商階段進入落實狀態，從而獲得全方位提升。普京有可能在2024年回訪朝鮮，如果成行，將是他時隔24年再度訪朝，對兩國關系具有非凡意義。

烏克蘭危機爆發前，俄韓關系呈現良好態勢。據俄方統計，兩國貿易額在2021年達到298.82億美元，韓國成為俄第八大貿易伙伴，也是俄在亞太地區的第二大貿易伙伴。俄韓在2020至2021年間克服疫情影響，以“俄韓交流年”為契機舉辦了200多場線上線下交流活動。科技合作方面，韓國2022年6月發射成功的“羅老號”火箭采用了俄動力機械科研生產聯合體提供的RD-151引擎，其發射臺也使用了從俄引進的圖紙。

烏克蘭危機成為俄韓關系轉折點。尹錫悅政府搞所謂“價值觀外交”，追隨美西方實施對俄制裁和對烏援助。至2023年12月，韓國已將1159種產品列入對俄“出口管制”清單，包含多數具有“軍事用途”潛在可能性的工業品。2023年7月，韓國總統尹錫悅突訪烏克蘭，向外界表明其在國際熱點問題上與美西方保持一致的立場。韓對烏援助不限于藥品等人道主義援助，也包括防彈頭盔、防彈衣、防毒面具、軍用口糧等非殺傷性軍需物品。此外，韓國向波蘭出口大量軍火和向美國出口炮彈，有迂回向烏提供軍援之嫌。《華盛頓郵報》2023年12月報道稱，韓向烏間接提供的炮彈可能超過所有歐洲國家的總和。普京曾在2022年10月的“瓦爾代俱樂部”會議上公開點名批評韓國，警告稱如果韓向烏提供武器彈藥，將使俄韓關系“徹底破裂”。

在俄批判韓對烏軍援的同時，韓方同樣抓住烏克蘭問題極力譴責俄朝違反聯合國有關決議進行“軍事合作”。韓國國家情報院宣稱朝在2023年8～10月期間已向俄提供100多萬發炮彈，可供俄軍使用兩個月以上。韓國政府通過聯合國大會發言、召見俄駐韓大使、與美日等國共同發聲等形式，表達對俄朝合作的不滿，使俄韓政治關系雪上加霜。

俄韓“經濟脫鉤”也在進行之中。據韓國貿易協會（KITA）統計，俄韓貿易額在2022年下滑22.6%至211.5億美元。俄韓貿易額在2021年還是俄與印度貿易額的兩倍多，一年后便被印度反超。美國耶魯大學2023年上半年對全球1000多家主要跨國公司進行的調查顯示，三星、現代、大韓航空、LG、HMM等知名韓企均已停止大部分在俄業務，只有浦項制鐵（POSCO）還在維持基本的日常經營。2023年12月，韓國現代汽車集團正式向俄財團低價出售2011年投產的圣彼得堡工廠，該廠曾是俄韓經濟合作的里程碑。

盡管俄與朝鮮半島南北雙方的關系出現明顯分化，但并不意味著其半島政策會走向極端。無論是蒸蒸日上的俄朝關系還是每況愈下的俄韓關系，都有各自的“天花板”和回旋余地。

俄朝關系上升空間較大，但也存在瓶頸。一方面，俄朝合作“基數”較低，短期內難以形成規模。尤其在經濟領域，兩國互補性不強的問題由來已久。過去30多年里，即便在兩國合作最為活躍的2005年，貿易額也不過2.28億美元。按照俄自然資源部部長科茲洛夫2023年11月訪朝時的說法，俄朝貿易額自進入2023年以來已超過2800萬美元。這一數字不僅遠低于兩國貿易額的歷史最高水平，也仍低于疫情前的水平。

俄朝合作能夠各取所需，但大部分領域也受到聯合國對朝制裁框架的掣肘。俄長期面臨勞動力短缺問題，烏克蘭危機加劇了這一頑疾。據俄科學院經濟研究所估算，俄2023年勞動力缺口達480萬人。朝鮮擁有素質和紀律性俱佳的勞動者隊伍，一定程度上可以幫助俄解燃眉之急。朝鮮則希望通過俄的援助突破自身經濟、國防建設中的技術瓶頸。但無論是“海外務工”還是技術合作，都在聯合國對朝制裁范圍內。俄若想全面深化對朝合作，需要在一定程度上靈活掌握尺度，但也會有所顧慮。普京在金正恩訪俄期間表示，“在聯合國對朝制裁框架內，俄朝兩國也能發展很多合作。”

俄韓關系很難完全“撕破臉”。與俄日關系不同，俄韓之間并不存在過于棘手的歷史性矛盾，當前困境更多是烏克蘭危機這一“外部問題”所致。俄仍然重視韓國的資本和技術，將其視為實現對外合作多元化的潛在選項之一。對韓國而言，離開俄市場也是極不情愿之舉。歷屆韓國政府都有意利用所謂“北方空間”，韓國企業長期耕耘俄市場也有不錯的積累，三星、LG、現代等韓國品牌在俄消費者當中享有較高認可度。以汽車為例，現代起亞集團2021年在俄羅斯的銷量超過37萬輛，占據外國品牌銷量排行榜首位，僅次于俄國產品牌“拉達”。韓國企業界對俄韓經濟“脫鉤”的看法更多是惋惜和焦慮。出于對俄市場的不舍，現代汽車在轉讓圣彼得堡工廠時也保留了兩年內可以“回購”的條款。

2023年5月9日，俄羅斯駐韓國大使館工作人員向首爾“瓦良格”號防護巡洋艦紀念碑獻花，紀念衛國戰爭勝利78周年。

在此背景下，俄韓兩國政府也為管控分歧做出努力，給今后改善關系留下余地。韓國2023年版《國家安保戰略》報告稱，“要以國際規范為基礎穩定管理韓俄關系”，這一表述相比前屆政府的“與俄羅斯增進互惠的實質性合作并加強互信”明顯退化，但仍顯示出韓國對俄政策“穩”字當先的考量。雙方首腦也保持了禮節性的互動，如韓國2022年底發生首爾梨泰院踩踏事故時，普京向尹錫悅發送了慰問電。尹錫悅也在2023年6月12日俄羅斯國慶日當天致函普京，表達了“繼續與俄開展建設性合作”的意愿。在尹錫悅訪問烏克蘭之后，時任韓外長樸振立即強調“韓政府致力于穩定管理韓俄關系”。2023年12月，新到任的俄駐韓大使季諾維也夫將韓國稱為“不友好國家中的最友好國家之一”，指出“建交30年來兩國間沒有發生任何政治問題和摩擦”。

總的看，俄羅斯半島政策的天平已經發生傾斜，但這種傾斜更像是一種對外關系危機下的動態調整，尚不是天平一端完全著地。無論是俄朝關系還是俄韓關系，仍有較大變化空間，也有一定的內部和外圍穩定因素在起作用。也要看到，“中俄協調”無疑是這種穩定因素之一，而未來的半島和平穩定沒有直接相關各方的參與是無法得到保障和延續的。2023年的4月和6月，中國政府朝鮮半島事務特別代表劉曉明和俄羅斯副外長魯登科分別在莫斯科和北京舉行磋商，就朝鮮半島問題深入交換意見。雙方表示，中俄將繼續保持密切溝通協調，共同推動半島問題政治解決進程。同時，兩國在維護半島和平穩定，實現半島無核化、建立半島和平機制等方向性問題上確認了一致意見。

（作者為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亞太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