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

現在想想,已有兩年多了。
但那只小紅蟲就像是我的朋友一樣, 深深地讓我記憶著。那年我高三,最機器化的年齡,每天窩在圖書館死啃活啃得不知天昏地暗。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背地理筆記,昏昏沉沉之際突然發現一只很小很小的小紅蟲, 比一粒沙子還小,慢慢地爬上我的筆記簿。
我感到很新鮮,從來沒見過這么小的蟲,我幾乎要懷疑是不是眼花了,把隨手一點的紅圓珠筆水看成是蟲。但它真的在動,我瞪大眼睛看了一會兒,是真的小蟲沒錯!多新鮮!
我不禁趴在桌上看得出神。好可愛的小不點兒,它一定是剛到這個世界不久,瞧它紅得那么弱,步伐那么輕細,只要我大力點兒呼吸,怕不把它吹到十萬八千里遠才怪哩!它沒有固定的方向,似乎是漫無頭緒地在摸索,它一定沒搞清楚它站的地方到底是什么玩意兒。不過,我發覺它對顏色的辨別力很高,尤其是黑色,只要一碰到黑色, 就馬上變換方向,而且動作急促,仿佛相當懼怕的樣子。最后,它終于穿過字與字之間的空隙,到達筆記簿上最大塊的空白地方,它似乎很喜歡白色。
我想,它是不會知道有我這么一個人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它的。它在白色的紙上安步當車,一點兒也意識不到是否有突發性的危險。我伸出一根指頭慢慢地往下靠近它,希望它知道我的存在。可惜它沒有經過光線投射下的黑影。我的指頭一直隨著它移動,而它仍是不知不覺,我不知道小蟲的世界里,有沒有第三空間的存在,我的指頭在它的上面猛動不停,它還是沒知覺。
這可惹惱了我, 有幾次,我幾乎要直直壓下去,對我而言,這是個很簡單的動作,但我沒這么做,說不上來為什么,殺一只蟲還不至于有一秒鐘的罪惡感,但我就是沒壓死它。不過,我打算給它一個難關,懲罰它對我的妨礙,如果它通過了,我就把筆記簿讓給它去逍遙,如果沒通過,只好不客氣地請它另謀出路。
我在桌上敲幾下,算是通知它了。于是,拿起黑色圓珠筆,在它的周圍畫一個大圓圈,然后慢慢涂黑,讓黑色一步一步向它逼近。它的反應立即可見,急速地四處亂撞,碰到黑色就掉頭,像被包圍在熊熊烈火之中的人一樣,只會亂沖亂撞,那樣的驚恐、焦慮、無助。
我想它現在的心情大概跟我有一次走在地下通道,突然燈全黑了,畏懼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覺一樣。我的筆尖繼續逼近它,它反向逃避, 我轉向又逼近, 它錯亂的程度幾近瘋狂,只會團團轉,只會在漸漸縮小的空白里慌亂得不知所措,它是那樣懼怕黑暗。我想,如果它知道上帝,我相信它會死命地喊著上帝,而這時候,我無疑是它的上帝。最后,一團漆黑當中只留一點點空白讓它立足,我囚住它了。
我懷疑它是否能走出去,它是如此的畏懼黑暗。也許對一個小生命這么做太苛刻了。我在想要不要釋放它。突然,出乎我意料地, 它靜了下來,在僅存的空白里一動也不動,仿佛死去一般。我不禁納悶兒起來,然而更讓我驚訝的事發生了,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竟然動了,不是在空白里轉動,而是一步步慢慢地往黑暗走去,很篤定地朝著一定的方向,很鎮定地走,沒有慌亂,沒有焦慮,更沒有畏懼,像一只走慣黑暗的蟲。是什么力量讓它把黑色透視成白色,讓它那么肯定黑暗之后就是白色?它只不過是一只小小的蟲子罷了,它怎么能夠……?它終于走出黑暗,我囚不住它,認輸地把筆記簿讓給它。
我想,它已有資格去走遍一個地球。
(小雙摘自《水問》,臺海出版社,八方留白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