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拘格律亦風流

峻青先生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是由其創作的諸多堪稱經典的小說和散文奠定的。其詩歌作品雖然數量不多且傳播不廣，卻是峻青文學創作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其文學生涯中不曾舍棄的精神高地，也是中國當代詩壇“新古詩派”不容忽視的創作碩果。

峻青新古體詩的創作實踐

2012年12月，峻青詩集《林寺吟草》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全書共分4輯，合計收錄詩作142首，并附有楹聯4副、題詞3則。其實，作者筆下的詩作遠不止這些，究其原因，正如峻青在答《中華讀書報》記者問時所說：“我寫舊體詩，只是作為抒發我個人情感的一種自娛自遣。……因而很少示人和很少發表，也常常在時過境遷之后隨手拋棄，不注意保存，加以戰爭年代的散失和‘文革’的抄沒，至今也就所剩無幾了。”（舒晉瑜《峻青：我沒能寫出自己真正想要的作品》）

筆者對《林寺吟草》所收錄的142首詩作過統計分析。從詩體類型來看，包含八句四言詩2首、四句五言詩6首、六句五言詩1首，八句五言詩4首、十六句五言詩1首、四句七言詩91首、八句七言詩33首，還有多行雜言詩4首。由此可見，作者最擅長寫的是四句和八句七言詩，僅詩集收錄的四八句七言詩就有124首，占比為87.3%。

綜觀這142首詩作，近體格律詩寥寥無幾。完全合律者有《迎香港回歸抒懷》，詩云：“曾將淚眼望山河，殘缺金甌遺恨多。喜看神州完璧日，那堪再唱后庭歌。”這首七言絕句作于1997年，曾在香港《大公報》與北京《光明日報》聯合舉辦的“世界華人迎香港回歸詩詞大賽”中獲獎。此詩能從四萬多首應征詩詞中脫穎而出（僅有三十幾首詩詞獲獎），可見其思想藝術水準之高。

《林寺吟草》中還有一首基本合律的詩作《舟過秭歸城遠眺屈原祠》：“輕舟一葉過江城，松柏森森夾岸生。掩映祠堂高聳處，猶聞澤畔行吟聲。”此詩除了第四句中的“行”字應仄而平以外，其余完全符合七絕聲律。

《二十世紀詩詞評注》（錢理群、袁本良注評，漓江出版社2011年10月版）選有峻青的詩作《昭君故里》，詩云：“離鄉回首淚無痕，怨溢琵琶出國門。堪嘆文章功利筆，慣將古艷化今人。”此詩借詠王昭君而嘲諷世風，用意警策，是一首平仄合律的七言絕句，缺憾在于用韻較寬（按平水韻考量，“人”字出韻；若按新韻對待，則“出國”二字平仄不合）。然而收入《林寺吟草》的卻是另一版本，詩題為《訪昭君故里》，詩前有序，詩云：“離鄉無淚亦無恨，紅顏慷慨出國門。堪嘆文人功利筆，直將故人做今人。”顯而易見，入編《二十世紀詩詞評注》的那一稿，講究平仄粘對，屬于近體詩。而收入作者詩集的這一稿當為原稿，它不拘平仄，不講粘對，有著古體詩之風。

《林寺吟草》所收錄的詩作，幾乎全是這類新古體詩。

新古體詩不同于近體詩，也有別于古體詩。近體詩只有五言、七言兩種形式，而且在平仄、押韻和對仗方面有嚴格的格律限制。它要求每句必須平仄相間，同聯的兩句必須平仄相對，聯與聯之間必須平仄相粘；詩韻必須押同部到底的平聲韻；除首尾二聯外，中間幾聯必須對仗。而古體詩則不同，有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和雜言詩，不限句數，不拘平仄，不講粘對，不強求對仗，只要求押韻，句數多者還可中途換韻。所謂新古體詩，則是運用現代漢語創作的表現時代內容的具有古詩形制和古風風格的一種詩體。

峻青的新古體詩創作起步較早。元帥詩人陳毅1962年在詩刊社舉行的詩歌座談會上表示：“我寫詩，就想在中國的舊體詩和新詩中取其所長，棄其所短，使自己寫的詩能有些進步。”他還提出“不按照近體詩五律七律，而寫五古七古，四言五言六言，又參照民歌來寫，完全用口語，但又加韻腳，寫這樣的自由詩、白話詩”的倡議。（《詩座談記盛》，《詩刊》1962年第3期）峻青的新古體詩創作就是對這一倡導的具體實踐。只不過，這種實踐是先于這一倡議的。因為峻青同陳毅一樣，早在革命戰爭年代就已開始了新古體詩創作，盡管那時作者頭腦中并沒有“新古體詩”這一概念。

《林寺吟草》收錄的第一首詩是《半島寇深》。該詩前有小序：“1937年深秋，日寇侵陷濟南。不久，煙臺、威海亦相繼淪陷。齊魯大地，烽煙處處，愛國志士，奮起抗戰。”詩云：“故園寇深草木秋，齊魯風物黯然收。中宵不寐看長劍，太白光橫射斗牛。”詩后標注“1938年冬于林寺山下”，這說明在1938年，年僅15歲的作者已開始了新古體詩創作。

峻青寫新古體詩不僅時間早，而且跨度長。從《林寺吟草》收錄的詩作來看：創作于20世紀30-40年代的詩作有14首，60年代的詩作現存3首，而自1976年10月“文革”結束以來的詩作，竟有125首之多，占比達88%。若從詩集中寫作時間最早（1938年冬）的《半島寇深》算起，截至落款時間最晚（2008年夏）的《題自畫像》，其新古體詩創作時間跨度長達70年。

著名詩人臧克家在《關于詩的一封信》中指出：“當代舊體詩有三派：（1）典雅派（此中也有好詩），（2）革新派，（3）‘新古詩派’。我屬第二派，有時也順手寫幾句近似‘新古詩派’。”他又說：“上面這三派，各顯神通，不能說誰好誰不好。”臧老所言的“典雅派”，即“傳統派”，主張嚴格遵守固有格律；“革新派”，或稱“改革派”，主張隨感情需要對固有格律可以突破；“新古詩派”，又稱“解放派”，主張不拘固有格律，即不計平仄，放寬押韻和對仗。峻青詩作雖然在形制上大多為“四八句五七言”，卻不拘平仄、放寬押韻、大致對仗，少受格律束縛，形式比較自由。如果要給峻青的詩作歸類，毫無疑問當屬于新古體詩。若讓作者“對號入座”，峻青當屬于“新古詩派”。

峻青新古體詩的題材內容

峻青的新古體詩創作，繼承中國詩歌創作的優秀傳統，堅持民族化與現代性有機融合，以強烈的政治責任感和憂患意識，抒寫新的時代內容和思想感情。其筆觸涉及軍旅、懷鄉、感懷、詠史、紀游、題畫、詠物、愛情、酬贈、悼挽等諸多方面，可謂題材寬廣，蘊涵豐厚。

（一）軍旅詩。峻青早年從軍，投身于波瀾壯闊的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其筆下的軍旅詩大多寫于這一時期，代表作有《薛村伏擊戰》《長行軍之夜》《出膠東》《下開封》《送于康赴淮海前線》等。詩中不乏佳句警句，諸如“中宵不寐看長劍，太白光橫射斗牛”“久臥草叢待收網，不覺夜露濕征衣”“青春不解跋涉苦，猶攬兵書夜挑燈”“豈無鄉土戀，更念九州同”等等。這類詩作飽含激情，壯懷激烈，通過描繪自己和戰友們在血與火、生與死面前的舉止和心態，生動表達了革命戰士保家衛國的氣概和渴望和平的情懷，充分展現了戰士詩人在艱難困苦中的崇高精神境界。

（二）懷鄉詩。峻青自稱：“對于故鄉，我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如果說有一種病叫作‘懷鄉病’，那么我是這種‘懷鄉病’的嚴重患者。”何以見得？有詩為證。讀其詩作《病中思鄉》《風雨思鄉》《望家山》《滬上月夜思鄉》《煙臺午夜聽雨》《丁丑懷鄉偶成》《懷鄉》《思膠東》《年年思歸》等，從題目就可感受到濃濃的鄉情，其詩句更是把思鄉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例如：“夜夜頻做懷鄉夢，春深不忍聽啼鵑。”（《聽鵑》）“久病愁聞秋夜雨，頻遣夢魂返故園。”（《病中思鄉》）“鄉心宛似離巢燕，每因風雨更思歸。”（《風雨思鄉》）“家山在望歸未得，頓使游子淚沾巾。”（《過發城》）“一片癡情戀故土，半生壯志寫鄉賢。”（《丁丑懷鄉偶成》）“故里親友半零落，緣何猶自思膠東。”（《思膠東》）這些詩句，大多具有攝人魂魄的魅力。

（三）感懷詩。在峻青筆下，不乏抒寫人生感遇、吟詠個人抱負的詩篇。早在1941年，18歲的峻青就寫過一首《“七七”抒懷》：“從戎何曾為封侯，拼將熱血復國仇。金戈直指扶桑日，退耕園林志已酬。”2004年，81歲的峻青在醫院病床上又吟成《“七七”感懷》詩：“衰朽無計戰沉疴，每將病眼望山河。不惜此身將就木，唯慮東鄰再興波。位卑未敢忘憂國，軀殘猶思執太阿。堪嘆當年殺賊手，戎馬老將已無多。”時隔63年的抒懷和感懷之作，表現出作者對日本軍國主義的強烈義憤和深摯的愛國情懷。此外，像《普天歡》《抒懷》《病中吟》《答鄭州友人》等，都是發自心扉、動人心弦的詠懷之作，可見作者的抱負、性情與襟懷。

（四）詠史詩。詠史詩是以歷史為客體來抒寫主體情志的詩歌，大多針對具體的歷史事件、人物或遺址抒發感慨或感悟。峻青的詠史詩，往往以歷史遺跡為題材，先寫景敘事，再議論詠懷。這類詩作如：《詠白帝城》：“白帝城高夔門險，落木蕭蕭江水寒。劉家一姓戀社稷，寧可托孤不讓賢。”《登香山謁白居易墓》：“白園蔥蘢聳伊闕，香山巍峨托荒丘。登臨未忘先賢志，中宵常懷黎庶憂。”也有只敘述、描寫、用典而不加議論的詩作，如《謁屈原墓》：“秭歸秋深白云飛，屈子墓前鳥鳴悲。杜鵑至今猶泣血，啼遍天涯喚哥回。”詩后有注：“傳說屈原沉江之后，其妹屈么姑聞訊悲憤至極，乃奔至江邊，跳崖而亡，化為杜鵑，日夜飛翔于楚湘千山萬水之間，頻頻呼喚‘阿哥回！阿哥回！’”此詩在描寫景象、渲染氣氛之后化用典故，其摯情深意不言而喻。

（五）紀游詩。峻青在赴各地采風創作或參加會議之際，寄情山水，寫了許多記錄所見所聞所感的詩篇。1985年，峻青率團赴湖北宜昌采風，寫下了《三峽雜詠》組詩八首。其一《神女峰》云：“秀姿飄逸大江濱，閱盡巫山幾度春。瑤姬未懈降龍志，浪激流險日日心。”此詩以“詩家語”，演繹了仙女瑤姬下凡在降服惡龍消除水患化為神女峰之后，仍日夜佇立江濱，關心著長江水患和黎民疾苦這一傳說，為神女峰賦予了“大愛無疆”的神韻。1987年，作者陪同河南省代表團赴浙江參觀訪問，又創作了《浙行吟草》組詩八首。其中的《富春江泛舟有感》云：“江水清澈透碧流，千尋見底憑魚游。為官若得清如許，黎庶何來家國憂？”作者以飽含生活經驗的慧眼觀察江水，聯想社會，發掘出具有警示意義的思想內涵。峻青的紀游詩，沒有把審美停留在自然風景的表層，而是在描摹山水景物的同時，將自己的性情與感悟融入其中，達到了景、情、意三者交融，足以引起讀者的共鳴。

（六）題畫詩。峻青認為：“題畫詩之于畫，不是無關緊要的點綴品，而是有機結合的藝術整體。但要達到這一點，就不只是在畫面上隨便湊上幾行詩句，只求形式上的美觀而已，更重要的是詩的內涵，是否貼切，是否精彩。”（峻青《<賴少其題畫詩集>序》）作為詩人畫家，峻青每有畫作，常題句配詩。如《題<牡丹圖>》：“曾是武曌貶謫客，猶為世人譽天香。褒貶由爾信口說，我自風流我自狂。”《題<鳥舞晴空圖>》：“春風吹綠楊柳絲，鳥舞晴空多奇姿。萬物靜觀皆有得，也是圖畫也是詩。”這類詩作注重意象和內涵，既與畫面相呼應，更升華了畫的意境，可謂詩與畫相得益彰。

此外，在峻青筆下，還有詠物詩，如《詠秋菊》：“西風颯颯滿庭階，蜂死蝶僵不復來。秋菊獨有傲霜骨，敢將黃花迎風開。”有愛情詩，如《三八節憶舊》：“三十九載溯逝川，金戈直指大江邊。最憶壇山明月夜，茅舍春深不知寒。”有酬贈詩，如《贈友人余修》：“舊友重逢淚縱橫，萬語盡在不言中。著雪蒼松干更直，經霜紅葉色彌紅。年逾古稀誰云老，翼搏長空氣猶雄。今朝共步桂苑路，來日同登泰岳峰。”有悼挽詩，如《挽老友賽時禮》：“戎馬華年百戰身，浴血揮戈蕩寇塵。軀殘不墜青云志，時艱猶具赤子心。萬家憂樂常縈懷，兩肩道義著詩文。煙臺一別成永訣，云天北望淚沾襟。”這些詩作，無不利用新古體詩的藝術形式，真誠地抒發了作者的思想感情，詩意地反映了社會生活和時代精神。

峻青新古體詩的特色魅力

峻青在談到自己的新古體詩創作時，曾經坦言：“我寫舊體詩，只是作為抒發我個人情感的一種自娛自遣。因而在寫作時，常常是隨著情之所至而不拘形式，不計工拙，不事雕飾，縱情揮灑，直抒胸臆。”（舒晉瑜《峻青：我沒能寫出自己真正想要的作品》）的確，峻青善于用變通而寬松的古體詩形式抒發情懷志趣，讓內心世界與自然景觀、社會生活產生共鳴。他創作的帶有古風色彩的新古體詩，雖然在格律形式上放寬尺度，少受束縛，卻著力在構思精巧、語言靈動、意象鮮活、詩味濃郁、意境優美上下功夫，具有令人矚目的鮮明特色和感人肺腑的藝術魅力：

（一）風骨浩然。清代文學家袁枚在《隨園詩話》中明確提出，“詩在骨不在格”“吟詩好似成仙骨，骨里無詩莫浪吟”。峻青的詩秉承了孟子所倡導的“浩然之氣”，賡續了中國詩歌的風騷傳統和建安風骨，形成了雄渾俊逸的詩風。

1984年為祝賀丁玲同志八十壽辰，峻青作《墨梅圖》并題詩云：“錚錚鐵骨絕俗塵，勁枝總先天下春。不施鉛華重本色，每因風雨見精神。”這首《題<墨梅圖>》，是作者本人最常書寫的詩篇之一。“不施鉛華重本色”，又作“不慕鉛華重本色”。此詩以梅喻人，以詩言志，不寫花色花香，但寫風骨精神，可謂形象生動，蘊含深刻，頗為傳神。讀之可使人“補鈣壯骨”，昂揚振作。

1979年4月，峻青在上海華東醫院住院期間寫過一首《病中吟》，詩云：“無端風雨又相侵，寂寞病榻度晨昏。殘篇零簡猶在案，遐思遙想總斷魂。嘆息春光等閑過，羞看嫩柳漸成蔭。金戈鐵馬時入夢，醒后猶疑戰時身。”詩人慨嘆因身陷病榻而虛度春光的無可奈何，抒發自己魂牽創作的真實情感。由于作者生病前正在創作一部反映革命戰爭的小說，故病中思緒仍在戰火紛飛之中，于是有“金戈鐵馬時入夢，醒后猶疑戰時身”之警句，作者由病及夢，以詩詠懷，充分表現出軍人本色、文人風骨和詩人氣質。

（二）文采斐然。峻青創作新古體詩，不拘泥于近體格律，不刻意講究平仄粘對，但仍保持著對詩美的執著追求，堅持大致押韻，力求朗朗上口，并善于運用對偶、比喻、擬人、夸張、渲染、烘托、象征、聯想、通感、用典等各種修辭手法，使詩作情辭并茂，洋溢著濃郁的古典詩歌神韻，呈現出或豪放曠達，或雄壯剛健，或清新自然，或古樸典雅，或委婉雋永的多樣化風格。

且看他的題畫詩《題墨竹》：“不畫孤竹畫竹叢，綠篁萬竿醉東風。等閑贏得風雨后，紙上一片蕭蕭聲。”此詩寥寥二十八字，起承轉合之間竟運用了多種修辭方法：“孤竹”與“竹叢”即對比，綠篁“萬竿”乃夸張，眾篁“醉東風”是擬人，紙上“蕭蕭聲”為通感。此外還有復辭、疊字、擬聲的運用。讀此詩，如見風入竹林之狀，如聞風拂竹葉之聲，可感詩人之志趣情懷。更為難得的是，還能使人聯想到鄭板橋筆下的“蕭蕭竹聲”，喚起人們對民間疾苦的牽掛。

再讀他的懷鄉詩《丁丑懷鄉偶成》：“云山北望雪漫漫，齊煙九點路三千。一片癡情戀故土，半生壯志寫鄉賢。夢里頻馳烽火道，望中盡是不夜天。幾度沉浮人已老，猶有豪興再著鞭。”這是一首傾訴癡情、砥礪壯志、洋溢豪興的詩作，作者有感而發，直抒胸臆，一位懷鄉戀土、書寫鄉賢、老而彌堅的“膠東之子”形象躍然紙上，讀來倍感親切。

2007年4月，峻青在病床上吟出《年年思歸》。詩前有序，道出寫詩緣由：“又是一年風箏節近，又是濰坊市府來函來電邀余參加國際風箏盛會，又是因痼疾羈身而再次爽約，困臥病榻，感而吟此。”詩云：“年年思歸未能歸，空勞杜鵑聲聲催。困臥病榻拭病眼，恍見滿天紙鳶飛。”抱憾而作的這首思念“風箏之都”濰坊的詩，用語質樸，語出由衷，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尤其轉結句含蓄而深沉，營造出引人遐想的藝術境界，讓人回味無窮。

（三）意境超然。峻青的新古體詩佳作立意高遠，構思精巧，或具有濃郁詩意，或蘊含深邃哲理，在給讀者帶來審美愉悅的同時，還能給予讀者以思想的啟迪。請看他的《答鄭州友人》：

友人自鄭州來，以河南之伊川名釀杜康酒貽余，并云：“昔孟德曹公嘗以此酒解憂，并有詩云：‘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今以此酒貽汝，冀君忘憂耳。”余乃莞爾致謝，并口占此詩以答：

浪跡湖海六十秋，自將書劍付風流。

殘生已歷災千劫，縱無杜康亦忘憂。

這首酬贈詠懷詩切事用典，反彈琵琶，意蘊豐沛，境界超凡，彰顯了作者獨特的氣質個性，足以傳世。

峻青筆下的《桃花源》二首，同樣頗有意蘊，膾炙人口。1990年5月，作者與來自美國、新加坡和中國臺灣等地的作家赴湘西武陵源風景區游覽，途經桃花源，乃駐車問津。在桃花源之秦人宅中，作者即興題詩：“一路飛車逐輕塵，武陵春老始問津。桃花已隨流水去，不見秦人見今人。”“塵世豈有桃花源，探幽何必問假真。但得眾生愛心在，人間處處武陵春。”這兩首紀游詩作，“訝春光之既老，悵嘉賓之來遲，感滄桑之多變，冀世人之安寧”（本詩小序語），借景抒情，懷古鑒今，意象鮮明，韻味雋永，詩意盎然，抒發出詩人對生活的獨特感受，表現出富有歷史感和時代感的情思。

（四）聲韻自然。峻青的新古體詩在聲韻、節奏、對仗等格律元素的把握上，崇尚自然，相對自由，可謂介于古體與近體之間。近體格律詩講究平仄、押韻、對仗“三要素”，以及句數、字數、節奏等。峻青的新古體詩“不計工拙，不事雕琢”，當指不拘泥于平仄和古韻，也不刻意追求粘對，可這并不意味著完全拋棄“格律”。他擅長寫四句或八句的五言、七言詩，講究音律節奏和語意節奏，踐行相對寬松的押韻與對仗。用著名詩人賀敬之的觀點來說，這樣的新古體詩“至少和古代的古體詩一樣，不能說它是無律即無任何格律，只不過不同于近體詩的嚴律而屬于寬律罷了。”（《<賀敬之詩書集>自序》）

古體詩的平仄沒有明確規則，可謂完全自由。今人在寫古體詩時，為了與近體詩區別開來，往往盡可能多用拗句，同時著意避免律句。而峻青的新古體詩則率性而為，順口而吟，但求抑揚頓挫，自然和諧，致使拗句與律句并存。如：“聲聲號角催曉征，又是關山一日程。青春不解跋涉苦，猶攬兵書夜挑燈。”（《長行軍之夜》）詩中，第一、三句為拗句，第二、四句則為律句。

古體詩一般不講究對仗，即使用了對仗也只是修辭上的需要，而不是格律上的要求。峻青的新古體詩凡是八句七言或五言者，中間二聯基本上都講究對仗，盡管這種對仗不像近體詩那樣注重平仄相對。讀者從峻青寫于1977年5月的《抒懷》詩中可見一斑：“人生能有幾度秋，六載鐵牢已白頭。疇昔曾灑山河淚，而今幸釋家國憂。愧無佳作酬盛世，喜有群芳舒錦繡。此身愿化杜宇鳥，報春瀝血死方休。”

峻青的新古體詩，絕大多數像近體詩那樣押平聲韻，只不過押的是相對自由的“寬韻”。也有幾首存在平仄韻通押的情況，其實那押的是“方言韻”。比如《煙臺午夜聽雨》：“歲歲頻返海邊城，故園風物總牽情。臥聽膠東一夜雨，足慰江南半生夢。鄉心不與年俱老，痼疾卻隨日益增。安得扁鵲回春手，踏遍齊魯萬千峰。”此詩押平聲韻，韻腳字分別為“城”“情”“夢”“增”“峰”，顯而易見，“夢”字應平而仄。其實，“夢”字在膠東方言中讀平聲。前面例舉的《抒懷》也是這種情況，其韻腳字“秋”“頭”“憂”“休”均為平聲，唯有“繡”字按韻書聲調為仄聲字，而“繡”字在膠東方言中讀平聲，該詩也是押了“方言韻”。詩詞界人士一般不贊成押“方言韻”，不過對于一生鄉音未改的峻青來說，偶爾運用“方言韻”寫詩也是不應責怪的。

詩詞以境界為上。盡管峻青的新古體詩不像近體詩那么嚴格講究平仄粘對，有些詩作還存在這樣或那樣的不足與缺憾，但其諸多代表作立意高遠，構思精巧，意象宏闊，形象鮮活，搖曳多姿、詩意盎然地反映了社會生活，展現了時代風貌，彰顯了民族精神，可謂筋骨勁健，血肉豐滿，靈魂高貴，生動傳神，富有表現力和感染力。這樣的詩作，遠勝于那些品讀起來味同嚼蠟的所謂“格律詩”。可以斷定，峻青新古體詩的思想光芒是遮掩不了的，其藝術魅力也將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