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青散文的美學追求

“散文素有‘美文’之稱，我的理解文學本身就是美學的范疇，它不僅是辭藻的美，行文的美，而且是意境的美，意義的美。文學創作是作家的審美觀和審美情趣在他頭腦中的反映。對于我來說，文學創作尤其是散文創作可以說就是對美學理想的不斷探索和刻苦追求的過程。”這是峻青在他的《我對散文的美學追求》開頭的一段話。

峻青以小說登上文壇，但他的散文創作歷史悠久（13歲時的一篇祭文被老師稱道），著作頗豐，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峻青散文有多篇被選入從小學到大學的語文課本，影響深遠。峻青散文，可稱得上是美文。正如峻青自己所言，峻青散文有著自己的美學追求。峻青對散文的美學追求，是始終如一的，是堅持不懈的，正因如此，才有了那一篇篇膾炙人口的散文名篇。

筆者想從以下三個方面探討峻青散文的美學追求。

立意美

“我追求散文中那種詩一般美妙的意境，我追求散文中那種新穎、別致、深刻、美好的立意，我追求散文中那種真摯深情、強烈、美好的思想感情，我追求散文中那生動、形象、樸素、自然、富有文采的優美語言。”這是峻青在他的《我對散文的美學追求》中的另一段話。

清代學者劉熙載說過：“敘事有寓理，有寓情，有寓氣，有寓識。無寓，則如偶人矣。”一篇好的散文，沒有深刻的立意，就像一個空有軀殼的花瓶。然而，峻青散文的立意，絕不僅僅停滯在“寓理”“寓情”，而是善于捕捉時代精神，唱出時代的強音。

這里以他《秋色賦》《雄關賦》《滄海賦》為例。

《秋色賦》發表于1962年10月22日的《人民日報》，作者一反古人悲秋傷感的情調，用飽蘸激情的畫筆，描繪剛剛復蘇的山東大地爛漫絢麗、欣欣向榮的秋色。作品以萬紫千紅的豐收景象和奮發蓬勃的繁榮氣象為基本色調，由物質的豐收寫到精神的豐收，由秋色秋景的自然美寫到勞動人民的心靈美，由歐陽修的《秋聲賦》點化出《秋色賦》，構成了一幅色彩絢麗的秋色圖。作者通過對秋色的描繪與渲染，熱情謳歌了人民意氣風發的精神風貌。作品以寫意與工筆交替運用，相得益彰，不僅讓讀者看到了金谷子、紅高粱的廣闊田野，也將讀者帶進了光彩奪目的蘋果、梨子、葡萄的豐收果園。作品將情與景融為一體，情景交融，是不可多得的精品佳作。

再以《雄關賦》為例。《雄關賦》原載1982年6月7日《人民日報》。改革開放以來，在經濟快速發展的同時，社會上一度拜金主義盛行、理想信念動搖。正是有感于這種現實，峻青借登上童年時就向往的雄關說起，層層推進，抒發出“真正牢不可破的雄關，正是人們心中對革命事業，對偉大祖國堅貞不渝的信念”這一時代主題。

《滄海賦》的創作背景是在改革開放初期的膠東農村，以大海的巨浪拍天、驚濤撲岸，或波瀾不驚、水平如鏡來展現“中國農村的大趨勢”。作者以大海作依托，由大海的景色讓人聯想到“滄海桑田的變遷，人類歷史的變化”，聯想到“我們這當前的生機勃勃的偉大改革浪潮”。縱覽全篇，讀者可以清楚地看到，《滄海賦》其實就是改革開放的“大潮賦”，就是中國農村的“農民賦”。

相當一個時期，我們的一些散文創作，沉浸在花花草草、風花雪月、小狗小貓等閑情逸致中，不是說這些東西不可寫，不能寫，在中國文學史上，也確有一些寫花鳥魚蟲、閑情逸致的美文，而是我們很長一個時期的散文創作中，瑣談之風、纖弱之氣盛行。正因如此，我們的時代更需要峻青散文創作的大格局、大氣魄、大境界。

結構美

“形散神聚”是散文結構的基本特點。如若不然，洋洋灑灑的散文就真成了一盤散沙。前些年有研究者總結了部分散文大家的所謂結構模式，有一定的道理，但也不是全部。如“楊朔式”——自然物象與人物事象的合一，如他的《雪浪花》《香山紅葉》《茶花賦》《荔枝蜜》《海市》等均屬這一模式。二是“秦牧式”——一根紅線、一串珠子。《面包和鹽》《菱角的喜劇》《生命壯歌》《土地》都屬于這種結構形式。三是“劉白羽式”——逆惡環境與客體形象的統一，由逆而順達到形象的超越與主體的感受，如《白蝴蝶之戀》《白樺樹》以及《長江三日》等均具有這種特征。四是“孫犁式”——由各種原因引起對家鄉故舊的回憶，進而跳入現實，頌揚今勝于昔，如《山地回憶》便體現了這種結構特點。五是“峻青式”——從鋪敘到點化，像《秋色賦》《黑山島放飛記》等。以上五種模式雖然有人覺得似乎有“公式化”之嫌，但我們可以從中看出五位作家基于各自的生活閱歷和文化素養而形成的散文特色，也可以從中獲得有益的啟示。

縱觀峻青散文，沒有固定的模式，幾乎每一篇都如行云流水揮灑自如，可是你再細細回味，又發現每一篇都匠心獨運。這種技巧，可以說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構思精巧。藝術構思是文學創作的中心環節，是一種復雜的創造性勞動，也是一種艱難的甚至是痛苦的思索過程。散文的構思和其他創作過程的不同之處，在于它更多地緊扣作家的主觀感受和體驗。峻青的散文可能受其小說創作的影響，歷來在構思上很下功夫，也是頗見功力的。如《久違黃鸝聲》就是一篇構思精巧的美文。文章重心是寫一次別開生面的文藝晚會，新鳳霞等藝術家重放歌喉，但作者卻用“久違黃鸝聲”一語雙關，貫穿全文。隨著流暢的行文，讀者分不清究竟是在寫黃鸝聲還是在寫重新獲得解放的藝術家們的歌聲。二者如此巧妙地渾然一體，天衣無縫，足見構思的功力。再如《海祭》。這是一篇悼念散文，但他卻避開一般悼念文章的套路，只是具體地寫出了一個完整的辭行過程，著重記敘了作家與上海市老市長曹荻秋話別的詳細情景，中間又在回憶中套著回憶。這樣寫，不僅寫出了曹荻秋在危難之際的大家風范，也勾勒出這位老革命的種種美德，給人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象。開頭寫1976年春天自然界陰暗寒冷的環境和昏天黑地的政治氣候。結尾處，作家卻落筆大海，讓大海代替作者，替人民抒發難以遏制的悲愴之情，用擬人的手法借助于對大海的生動描寫，顯示出人心的向背，時代的潮流。

《秋色賦》的前后呼應。開頭第三段寫歐陽修的《秋聲賦》，文章的結尾部分又提到《秋聲賦》，作者寫道：“在這里，我們根本看不到歐陽修所描寫的那種‘其色慘淡，煙霏云斂……其意蕭條，山川寂寥’的凄涼景色，更看不到那種‘渥然丹者為槁木，黟然黑者為星星’的悲秋情緒。看到的只是萬紫千紅的豐收景色和奮發蓬勃的繁榮氣象。”

《依然十里杏花紅》是峻青十年內亂中剛剛獲得短暫自由，回到故鄉，突發心臟病，從搶救到脫險的這樣一個過程，全文一萬多字，是峻青散文中較長的篇目之一。題目出自農村中應用十分廣泛的對聯：“又是一年春草綠，依然十里杏花紅”。這里的“依然十里杏花紅”既是自然界的，又是政治生態的，盡管他仍然是“黑幫”的身份，但故鄉的黨政軍民依然像戰爭年代那樣掩護他，搶救他。開頭寫家鄉杏花盛開的美景，中間又四五次寫到杏花林、杏花紅，在最后經搶救脫險躺在擔架上離開故鄉時，作者又寫到了杏樹林、杏花紅。在散文的結尾處，作者將那副舊對聯加以改造，寫道：“漫道千山陰云黑，依然十里杏花紅”。

剪裁得當。在散文家眼里，可寫進文章的體裁可以說是隨手拈來，但是根據需要，真正做到主次分明，詳略得當，有張有弛，疏密相間相當不易。讀峻青的散文，你能讀到作家像一個高超的服裝設計師，將一堆素材根據主題需要，剪裁得恰到好處，體現出作家高超的匠心，如《三峽賦》。寫長江三峽是個險題、難題，古往今來，寫三峽的詩篇可以說是浩如煙海，其中不乏名篇佳作。當代名家劉白羽的《長江三日》更是將新時代的三峽風光寫到極致。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峻青仍然將筆端瞄向三峽，并且寫出了新意。《三峽賦》既有波瀾壯闊的寫意，又有具體細節的描繪；既有宏大如葛洲壩工程，又有細微如小三峽的鵝卵石；既有懸崖峭壁上的千年古棧道，又有峽谷石壁上纖夫行走的纖道。通過這些描述，來表現中華民族堅韌不拔和百折不撓的偉大精神。全文開頭寫童年的夢境：“大江東去”“一川漁火”“巫山神女”，最后落腳于“一個非常幽美的深秋之夜”“一個美麗的傳說——巫山神女”，又是一個頗具匠心的前后呼應，真是讓人回味無窮。

語言美

峻青散文的語言很美。這種美，不是華麗辭藻的堆砌，不是故弄玄虛的賣弄，峻青散文的語言美，首先在于它的樸實自然。

讀峻青散文，你的眼前往往呈現出很強的畫面感。在《秋色賦》中，作者寫道：

“還有蘋果，那馳名中外的紅香蕉蘋果，也是那么紅，那么鮮艷，那么逗人喜愛；大金帥蘋果則金光閃閃，閃爍著一片黃澄澄的顏色；山楂樹上綴滿了一顆顆紅瑪瑙似的紅果；葡萄呢，就更加絢麗多彩，那種叫‘水晶’的，長得長長的，綠綠的，晶瑩透明，真像是用水晶和玉石雕刻出來似的，而那種叫做紅玫瑰的，則紫中帶亮，圓潤可愛，活像一串串紫色的珍珠……”這是一幅多么優美的畫面。

峻青散文語言不僅給你畫面美，還有一種音律美、節奏美，讓人感到節奏明快，語言流暢，朗朗上口。工整與對仗的句子也常常出現在峻青散文中。如創作于20世紀60年代初期的《煙墩》：“每當落日的紅光斜照著墩上的殘堞，遠近的村落里升騰起裊裊的炊煙的時候，你站在墩上，憑堞遠眺，俯瞰那碧波萬頃水天一色的滄海，遙瞻那峰巒千重巒氣迷蒙的群山，聽山下怒濤猛撲著巉巖的震耳咆哮，聆墩前秋風吹刷著衰草的颯颯聲響，你就會情不自禁地要涌起一陣壯懷激烈引吭高歌的情感，觸發一種緬懷舊事憑吊遺跡的幽思。”這里第一組的“俯瞰”和“遙瞻”，第二組的“聽”和“聆”，第三組的“涌起”和“觸發”，三組動詞，各領一句，互相對應，句式勻稱，富有節奏感。而每一組句子的上下兩句，聲調都有變化，每一組都是平起仄落，顯得跌宕起伏，抑揚頓挫，富有韻律美。

峻青散文的議論也很精彩，言簡意賅，畫龍點睛。在《雄關賦》中的最后，作者寫道：

由此看來，古往今來的大量史實證明：那所謂“固若金湯”的雄關，是從來就不存在的；而真正堅固的雄關，只存在于人們的心中。

——這，就是信念！

對社會主義，對革命事業，對我們偉大的祖國的堅貞不渝的信念，就是最堅固最強大的雄關，是任憑什么現代化的武器都不能攻破的雄關！

千萬噸級的熱核武器攻不破它，重型轟炸機和洲際導彈攻不破它，資本主義腐朽思想攻不破它，燈紅酒綠金錢美女也攻不破它。它，永遠巍然屹立于我們偉大遼闊的國土之上，億萬英雄兒女的丹心之中。

這才是真正的雄關！

“固若金湯”的雄關！

啊，雄關！

無比堅固的雄關！

多年后的今天，我們重新讀這段話，依然仿佛觸摸到作者那顆滾燙的心，感受到作者那腔火熱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