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唐代詩人李白傳世的詩篇很多,但是目前公認的傳世書法真跡只有《上陽臺帖》。近年日本又發現署名為李白的唐人紙本《嘲王歷陽不肯飲酒帖》,國內部分權威鑒定專家也認可這件作品為唐人真跡,但是否確認為李白真跡,均未作出明確的推斷。文章擬從李白書法創作的“法”與“情”等方面進行對比論證,否定《嘲王歷陽不肯飲酒帖》為李白真跡。同時,從另一側面增進世人對“詩仙”太白的認知,也為書法愛好者在書法研究的路徑與方法上提供參考和借鑒。
關鍵詞:李白書跡;嘲王歷陽不肯飲酒帖;法;情;真;偽
引言
李白(701—762),字太白,號青蓮居士,又號“謫仙人”,是我國唐代著名詩人。其斗酒詩百篇,所寫詩文膾炙人口,為人們所傳誦,成為家喻戶曉、眾人敬仰的詩仙和酒仙,可謂是具有盛唐氣象的杰出文化代表。李白傳世的詩篇很多,但書法傳世真跡卻鳳毛麟角。近年日本發現一件署有“李白”款的《嘲王歷陽不肯飲酒帖》(圖1),一時轟動整個文物界,而其真偽眾說紛紜。
該帖為紙本,共50字,縱26.4、橫67厘米,落款為“李白”。據日本文獻記載,當年李白寫下這幅書法作品后,送給與其關系密切的遣唐使友人。唐天寶十二年(753),這位遣唐使友人將它帶回日本。千余年來,幾經輾轉,該帖最終被日本收藏家明日香寧范所得。
明日香寧范為求證此幅書法的真實性,于1987年前往北京拜訪時任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的史樹青先生。史樹青與其他學者對這件作品的紙面紋理、運筆手法、字體墨跡等諸多方面進行研究,共同認定其為唐代書法作品,并指出“當是唐時遺物無疑,誠屬希世之珍”。而由于當時公認的李白存世書法僅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上陽臺帖》(圖2),二者書風比較考證雖有不同,但能提供佐證的其他依據稀缺,因此無法進一步鑒定《嘲王歷陽不肯飲酒帖》是否為李白真跡。一年多后,著名書法家啟功赴日本參加書法展,明日香寧范便邀請他辨別真偽,先生仔細研究后,作出如下評語:“這件作品書法風格獨特,形神兩全,各個方面都體現唐代特點,時代特征明顯,必是唐人妙墨,是否為李白親筆所書,不能否認,尚需進一步研究考證。單就從書法藝術看,不失為一件極精彩的唐人墨跡。”啟功雖認為該書法作品屬于“唐人墨跡”,但也沒有輕易鑒定為李白真跡。
上述權威專家都是從紙張、筆跡來鑒定這幅作品為唐人墨跡,但是否為李白的手跡,均未作出明確的推斷。
筆者認為,書法是以毛筆為主要表現工具的線條造型藝術,它是依靠抽象的點畫線條來進行藝術表現的,線條的精神內核凝聚著書寫者的精神氣質。古往今來的書法家存世作品,因作者的氣質、性格、學養、經歷各異,其書體各有專擅,筆法、章法、體勢及精神氣質都不一樣。古人曾有“書為心畫”的說法,優秀的書法作品應當是“法”“情”兼備。“法”是各種書體的書寫規矩法度,包括筆法、墨法、章法;“情”則是情感、情緒、情狀、情勢等。書法考證不僅在于紙張材質,體會作品的點畫、結體、章法、師承、流派和風格,更重要的是通過作品去感受書法家的氣質、情緒及其意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書法是書寫者精神境界的忠實記錄。而這種書法欣賞的方法,更有助于對作品的鑒定。因此,要辨別《嘲王歷陽不肯飲酒帖》的真偽,就很有必要對李白書跡的“法”“情”等方面進行探研。
一、李白書跡的豪邁飄逸之“法”
書法藝術在唐代得以高度發展并逐步走向普及,主要受唐代學書風氣的影響。許多文人都身兼詩人和書家的雙重身份,如賀知章、杜牧、韓愈等,其書法都獨具風采,但由于他們傳世書跡較少,又被自身的詩文風華所掩蓋,所以如今其書名鮮為人知。據傳,李白的書法曾取法王羲之、孫過庭、李懷琳等人,后來他深入練習草書,與同時代的大書法家張旭交往密切,張旭灑脫飄逸的書風無疑會對他產生一定的影響。李白書法在其狂逸姿態上加以飄逸的氣韻,展現他灑脫爛漫的性格特點,與其詩作風格相呼應。杜甫曾評價李白“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宋代草書大家黃庭堅亦評價“及觀其稿書,大類其詩,彌使人遠想慨然。白在開元、至德間,不以能書傳,今其行、草殊不減古人”。如此說來,李白其實也是唐代的草書高手。
現今所存李白的書跡甚少,今存唯一的李白紙本書跡《上陽臺帖》,全文只有25字,但見用筆中側并用、收放自如、雄健奔放,字體氣勢雄渾磅礴卻又盡顯飄逸仙氣。是否為李白真跡,雖仍有爭議,但主流觀點還是持肯定態度。
在《上陽臺帖》后紙上,宋徽宗趙佶、元代張晏、杜本、歐陽玄、王余慶、危素、張騶魯等,還有清代乾隆皇帝都有題跋與觀款。趙佶觀后題下跋文道:“太白嘗作行書‘乘興踏月,西入酒家,可覺人物兩望,身在世外’一帖,字畫飄逸,豪氣雄健,乃知白不特以詩名也。”元代大藏家張晏也隨后題書:“謫仙嘗云:歐、虞、褚、陸真奴書耳。自以流出于胸中,非若他人極習可到。觀其飄飄然有凌云之態,高出塵寰得物外之妙。”而啟功曾親見此作,并稱:“此帖有李白名款,有宋徽宗親題簽和跋,用筆不循故常,天馬行空,吻合于李白詩風豪邁不羈,宜為太白真跡。”
除《上陽臺帖》,在曲阜孔廟里還存著李白書跡的碑刻《送賀八歸越》[1]。此碑文內容寫的是賀知章告老還鄉,李白臨別時給予他的贈詩。碑刻系草書,其結體狂放、行筆任性、收放自如、靈動飄逸,章法大小錯落、跳躍跌宕、動感強烈、奇趣無窮,有狂放飄逸之風,體現出一種蒼茫、渾厚之感(圖3)。帖中字體大小倚側,顧盼交錯,恰如前人所評價的“如老翁攜幼孫行,長短參差,而情意真摯”。上述兩幅作品的書體均為草書,其結體、章法、筆勢、氣韻都極為相似,同時也與歷代文人墨客對李白“豪邁飄逸”的書風評價相吻合。筆者認為,這一帖一碑兩件李白書跡互為印證,可作為其書法風格有力的判斷依據。
二、李白書風的豪邁飄逸之“情”
書家在運筆揮毫時往往激情澎湃,進入忘我境界,傾注自己的感情,這就是書法創作中的“情”,以張旭、懷素表現最為典型。《書林紀事》云:“張旭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而書,既醒自視,以為神,不可復得也,世呼張顛。”而懷素《自敘帖》中的詩句——“筆下唯看激電流,字成只畏龍蛇走”“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后卻書書不得”“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則非常生動地將懷素進行書法創作時的情狀表露無遺。
顏真卿的《祭侄文稿》更是將情緒注入書法作品的代表作(圖4),該作品是顏真卿為追祭報效國家、被叛軍所害的從侄顏季明而寫的一篇祭文草稿,是他懷著悲憤并著血淚寫成的不朽文稿。文稿開端的文字凝重而緩慢,可想象作者心情沉重,一邊書寫一邊陷入回憶。想到季明生前的情況,想起在戰亂中失去親人,顏真卿的感情開始由痛苦轉為悲憤,用筆也放縱起來。當寫到“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時,更是感情激憤,線條隨著情緒的起伏或粗或細,變化莫測。尤其是在書寫找到季明被砍下的頭顱時,顏真卿悲痛欲絕,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接下來的字體潦草難辨,涂抹圈改的地方大大增多,末幾行,筆下出現從未有過的橫風疾雨般的枯澀細筆。在強烈的思想感情驅使下,顏真卿只著重于情感的表達,根本無意于書法創作,完全進入心手兩忘的境界。姜夔說:“觀古人之書,每想見其揮運之時。”今天,當我們面對《祭侄文稿》時,仍然會在那線條蒼勁、氣勢雄渾的字里行間,體會到充溢筆端的英風烈氣,進而體味到作者沉痛而悲憤的復雜心情。
進而回歸主題,說到李白的書法創作與“情”的關系。李白的詩歌閃耀著人性的光芒,充滿魅力,帶給我們無窮的精神力量。世人均感嘆詩仙“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的豪邁情懷、“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狂放飄逸。毛澤東曾稱贊:“文采奇異,氣勢磅礴,有脫俗之氣。”李白與號稱“酒中八仙”的賀知章、張旭等人交厚,還與懷素、李邕、李陽冰交好,這些人都是書法家,其中不乏草書大家,李白常與這些人一起喝酒、切磋。他天縱才華,認為從古至今萬事若要達到極致的水平都要靠天生的才能。他在《草書歌行》中認為,好的筆法不應拘泥于古人規矩,表明“我師此義不師古,古來萬事貴天生”的自信。而李白詩歌所包含的情感,勢必也會帶入其書法創作當中。
除上述兩幅現存的李白書跡之外,清初詩人孔尚任曾親見李白自書詩卷,在《孔尚任詩文集》卷八“李太白自書詩卷”條有此記錄:“李青蓮自書詩卷,字法超放,若游龍翔鳳,目所罕見。詩后識云:‘天寶二年春三月八日,侍從宜春苑,奉詔賦龍池柳色初青,聽新鶯百囀歌。隴西李白。’紙墨蛀碎,十損七八,而御寶及前人印記,仿佛可識。”元代理學家許衡有跋:“李青蓮詩名千古,軼駕一時;至其書法,人所罕見。今一旦得睹此所寫應制詩,辭藻之妙,無容置喙,第觀其草法之神,迅如奔雷,疾如掣電,出規入矩,飛舞自得,即使旭、素見之,也當掣肘遜避。”明代大才子解縉亦題跋:“青蓮此卷,真得草書之三昧者耶,不然,何其如行云流水之無不如意也。”[2]清人周星蓮《臨池管見》也說太白書:“新鮮秀活,呼吸清淑,擺脫塵凡,飄飄乎有仙氣。”[3]可見,李白遺傳于世且評價甚高的書跡均為草書。
作為詩仙、酒仙、劍客的李白,不但是浪漫的詩人,也是狂放的墨客。酒醉興起,揮筆行墨有如舞劍,此乃李白天真爛漫、狂放不羈的日常做派。李白的草書技藝其實已達到物我兩忘、豪邁飄逸的太白氣象。
三、以“法”與“情”辨李白書跡的真偽
通過“法”與“情”的探研,我們了解到李白具有辨識度極高的豪邁飄逸的個人書寫風格,而其專擅的書體是草書。書法作品終究是人的情感和精神的重要載體,書法創作有其自身的表達方式。通過運筆節奏、墨色變化、章法布局等書法的基本元素,抽象地傳達一種氣息,這種氣息就是我們說的精神性。同時,這種精神性的表達也體現創作者的審美判斷。
在李白《嘲王歷陽不肯飲酒》一詩中,寫的是一個雪花紛飛的寒冬,酒席觥籌交錯間,在酒精的催化下,大家的情感得以釋放。李白為了勸酒,把好友王歷陽與陶淵明作對比,對王歷陽極盡揶揄耍笑,想讓他難堪到沒辦法只能喝酒。以彼時情景去推想,這是一個詼諧歡鬧的場面,豪邁狂放的李白酒酣隨性揮毫,采用的書體本應是他得心應手的草書,激情澎湃地進入忘我的書寫狀態。因此,出現的書跡應是:字體結構不拘泥于傳統規范,運筆揮寫自由奔放;筆下的線條不受拘于常規,隨著情感的起伏而自然變化;墨色變化更加變幻莫測;章法布局隨性而為、不拘一格,通篇充滿豪邁飄逸之氣。
同時,縱觀歷代文人的評價,都是關于李白行草書跡的記錄,而沒有出現過其他書體的記錄。反觀李白款《嘲王歷陽不肯飲酒帖》卻以行楷書體呈現,實屬不合常理。尤其在酒席進行中,酒意正濃的李白更不可能采用行楷書體來書寫這種游戲筆墨。該帖書寫嚴謹、筆筆剛勁;結字中宮收緊,橫平豎直,似有歐書痕跡。而李白曾有“歐、虞、褚、陸真奴書耳”的看法,按照此種與李白性格氣質完全不契合的書體,絕不可能是他的審美價值取向。同時,該帖通篇行距整齊規范,除卻墨色的干濕稍有變化,整體看來卻是一篇情緒平穩,有法無情,筆法、章法、體勢及精神氣質都毫無“豪邁飄逸”的太白書風痕跡,更看不出是飲酒情緒下激情迸發時的書寫狀態。
結語
綜上所述,李白遺傳于世且評價甚高的書跡均為草書,而李白款《嘲王歷陽不肯飲酒帖》所呈現的行楷書體,卻從未見于李白史料。此帖不但不符合李白書跡的豪邁飄逸之“法”,更毫無李白書風的豪邁飄逸之“情”,與李白書風相去甚遠。因此,筆者認為李白款《嘲王歷陽不肯飲酒帖》不是李白書跡。如果建立在高科技基礎上的專家級研究成果“唐人墨跡”成立,在詩歌、書法之風盛行的唐代,文化的傳播和交流往往依賴輾轉傳抄。在20世紀初敦煌出土的大量文獻中,就有不少唐代的詩歌手抄本。此帖很有可能是一件類同的抄件,更有可能是日本遣唐使在學習中國傳統詩歌、書法過程中的抄件之一。
參考文獻:
[1]李白著;王琦注. 李太白全集(全三冊)[M]. 北京:中華書局,1977.
[2]肖漢澤. 李白款《嘲王歷陽不肯飲酒帖》考論[J]. 書畫世界,2022(12):59-60.
[3]姚展雄.《上陽臺》:李白唯一存世書法真跡 [J]. 青少年書法,2010(10):51-53.
作者簡介:
關笛(1989—),男,漢族,廣東連州人。碩士研究生,講師,研究方向:美術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