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鹿山房圖》小考

摘要：美國弗利爾美術館館藏一冊晚明蘇州畫家李士達所繪的《五鹿山房圖》，其合作者為陸士仁，后有陳元素、王驥德二人的題跋。此冊屬于別號圖，但未見別號者的款署或鈐印。文章將結合文獻，在考證畫家與題跋者生平交游的基礎上，試確定此圖是為誰而作。

關鍵詞：李士達；陸士仁；《五鹿山房圖》

一、《五鹿山房圖》簡介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所藏《五鹿山房圖》，共四開（畫2頁、字2頁），紙本設色，每頁縱31、橫60.9厘米。第一頁為李士達所繪（圖1），右上角有其落款“五鹿山房，吳郡李士達寫”，鈐“士達”印；第二頁為陸士仁所繪，左側落款“五鹿山房，吳郡陸士仁寫”，鈐“陸士仁印”“文近”印。后兩頁分別為陳元素和王驥德的題跋。

二、畫家及其藝術分析

李士達，號仰槐，別號通甫、石湖漁隱，明代吳縣（今江蘇蘇州）人。此人生平少見于文獻記載，《明清進士題名碑錄》記其于明萬歷元年（1573）癸酉鄉試中舉；明萬歷二年（1574）中進士，被列為“第三甲”。楊旸根據其傳世作品的創作時間及《崇禎吳縣志》的相關記載，考證李士達的生年應在1540年左右，卒于1621年之后。[1]

姜紹書的《無聲詩史》稱李士達“畫山水人物有聲藝苑”，且曾論畫山水有“五美”“五惡”。[2]徐沁《明畫錄》載：“長于人物兼寫山水，能自愛重，權貴求索，雖陳幣造廬終不可得。”[3]由此可見，李士達擅畫人物山水，對畫理有其獨特見解，在當時畫家云集的蘇州仍有盛名。其人性格孤傲、清高自矜，頗具文人氣節。《明畫錄》和《崇禎吳縣志》中都提到他因不肯屈膝跪拜萬歷皇帝寵信的大太監孫隆而遭到追捕，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都隱居在蘇州郊外的新郭。

在商品經濟發達的背景下，晚明畫壇呈現文人畫與世俗畫相融合的面貌，李士達正是該趨勢下的典型代表。他雖為文人畫家出身，卻不排斥世俗題材，同時也積極突破繪畫陳規，追求怪異化、個性化的藝術風格。

李士達最早見于傳世記錄的繪畫署年款為1588年，其作品主要集中在1618—1621年，也就是他的晚年時期。其存世畫作根據題材可大致分為三類：其一是反映文人意趣的文人畫，如蘇州博物館館藏《西園雅集圖》；其二是反映現實生活情趣的作品，如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歲朝村慶圖》；其三是反映世俗審美趣味的民俗畫，如《鐘馗圖》《關公像》等。此外，他還創作一些山水畫。

《五鹿山房圖》屬于第一類，是明代文人畫中常見的畫題別號圖。雖同為文人畫，但此作之畫風與其刻意在《西園雅集圖》中表現出的扭曲怪誕不同，更多的是對吳門畫派單純的追摹。

畫面描繪一座被碧水綠林圍繞的庭院別墅，天水交接處遠帆片片，山野間分布著放牛的牧童和耙谷的農夫。整體設色淡雅、用筆溫潤，顯然是承自沈周、文徵明一脈。不過，畫中細節如樹上夾葉、河岸苔點都不及前人細膩，略顯呆板和隨意。李士達作為一個有世俗化傾向的文人畫家，他所涉足的題材和畫風可謂豐富多變。此畫畢竟是為他人所作的別號圖，在創作上難免受到一定的限制。可能他礙于友人的喜好，也為了與陸士仁的畫風相配合，選擇這種溫和詩意的畫法，而沒有展現出其突出的個性，這也說明李士達的藝術造詣頗深，能夠駕馭多種風格，在深刻掌握吳門畫派的典型特征后，才能在此基礎上作出創新之舉。

陸士仁，字文近，號澄湖，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其父陸師道是文徵明的弟子。《無聲詩史》記載陸士仁“客傳家學”“至于臨摹文待詔，可謂得其心印，而書亦如之”。《明畫錄》載：“書畫俱宗文衡山，小楷更佳，山水雅潔有父風。” 他早年“屢試不第”，便遍游河山，最后“為終隱計”。陸士仁和明末諸多失意文人一樣，科舉受挫后隱遁鄉野。為緩解一時的生活困窘，陸士仁曾大量偽作其父及文徵明書畫，現代學者已對其偽文氏書畫者作過考證。[4][5]

陸士仁生卒年不詳，其傳世作品最早見于記錄的一幅，是作于明萬歷三十九年（1611）的《桃源圖扇》，載于《故宮旬刊》；代表作《四體千字文》為明萬歷四十二年（1614）至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完成。其父陸師道生于明正德五年（1510），卒于明萬歷元年（1573）。據此可推斷，陸士仁的活動時間大概為16世紀中葉到17世紀中葉，與李士達為同輩人。而且，李士達最著名的作品《三駝圖》上也有陸士仁的題詩，兩人又是同鄉，可謂關系匪淺。因此，這二者攜手合作，分別創作一幅《五鹿山房圖》，并合為一冊，獻給某位共同的友人，亦在情理之中。

陸士仁所作《五鹿山房圖》（圖2），模仿其師祖文徵明的細筆山水，用筆精致，設色清麗。山石苔點雖不及文氏縝密，但也頗具文人畫雅致的韻味。與李士達之作相比，陸士仁選取另一個角度來展示庭園景色。從這幅圖中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整棟別墅位于湖中小島，由多座橋梁連接到陸地。兩幅圖在建筑布局及河流地形的細節上有些許差異，但大體相同，可能他們是根據書面或口頭描述，結合自己的記憶和想象進行創作的。

三、題跋者及交游分析

陳元素，字古白、孝平、金剛，號素翁、處廓先生，私謚貞文先生，長洲（今江蘇蘇州）人。《無聲詩史》載：“以文學知名于時，書法清勁類歐，率更；寫墨蘭有楚畹清芬之致。”他于明萬歷三十四年（1606）應鄉試不第，退而博覽群書。詩文、書畫皆負盛名，楷書師歐陽詢，草書得“二王”風骨，曾為沈周《石田先生集》寫序。畫山水，意境清遠，更擅墨蘭，承文徵明之秀媚而更為沉厚。其生卒年未見記載，根據其存世作品年款推測其活動約在萬歷、崇禎年間，與李士達、陸士仁為同時代。三人都受吳門畫派影響，皆為仕途受挫的落魄文人，又是蘇州同鄉，當屬同個交游圈。李士達的《竹林七賢圖》卷尾也有陳元素的跋文（圖3），可見他們的書畫唱和并非偶然。

王驥德，字伯良，號方諸生，別署方諸仙史、秦樓外史，會稽（今浙江紹興）人。他是明代戲曲作家、理論家，自幼傳承家學，萬歷初年師從徐渭，與當時的戲曲名家均有交往。代表作有《曲律》四卷傳世，還曾創作雜劇五種。盡管王驥德與前三人相比聲名更盛，但其成就集中于戲曲方面，歷代典籍不曾記錄其書畫，除此頁外未見墨跡存世。據《紹興市志》記載，王驥德為考察各地風土人情，曾輾轉于金陵、維揚、吳江，亦到過古城開封、洛陽等地。由此可知，他曾到過蘇州地區，其生卒年在1540年至1623年，也與前三人的活動時間重合。因而可以推測，王驥德曾與蘇州的這些書畫家有過交往，或是受到“五鹿山房”主人的邀請，偶然在圖冊上留下題跋和印鑒（圖4）。

四、《五鹿山房圖》為誰所作

別號圖又稱齋號圖，明代尤為盛行，伴隨著吳門畫派而興起、發展、鼎盛至衰弱。以別號入畫，比文字更形象、直觀地表現主人取號的意蘊和專屬文人的品位才學，故受到明代文人的青睞。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對《五鹿山房圖》的介紹中稱此冊是李士達和陸士仁為友人所作，描繪的是位于河北大名縣附近一座名為“五鹿山房”的私家莊園。這座莊園的主人能邀請到四位在當時文化圈內有一定影響力的名人為其別號作畫題詩，說明他并非泛泛之輩。然而圖冊上并未留下主人的鑒藏痕跡，也沒有相關著錄記載此畫。因此，要確定該圖究竟是為何人所作，就要從別號入手。

查閱史籍后發現，有一位名為張銓之人，自稱五鹿居士，且著有《五鹿集》《山房集》行世。《明史》記載明萬歷三十二年（1604）同名同姓的進士張銓有兩位，一位是山西沁水人，在明朝與后金的遼沈之戰中被俘殉節，有抗清英雄之名，故后世常將兩人混淆。但是，“五鹿居士”并非山西張銓，而是另一位。

張銓，字平仲，號五鹿，北直隸大名府大名縣人。明萬歷三十二年（1604）中三甲進士，初授山西平陽府推官，后升戶部主事。明萬歷三十九年（1611）差皇城四門倉、滸墅關鈔關。明萬歷四十年（1612）升員外郎，明萬歷四十一年（1613）升郎中，再升山東袞州府知縣；明萬歷四十五年（1617）任山東按察司副使。明萬歷四十七年（1619）薩爾滸之戰，張銓以兵備副使廣寧分巡道督軍西路軍，臨戰棄車潰逃，擾亂軍心。三年后，張銓因此事在考察中被定為“不謹”，降三級為員外郎，此后明史便不見其名。

《大名府志》中摘錄張銓原話：“槯滸墅關抵任日，吾得徜徉于湖山煙閣間，足矣。”滸墅關鎮隸屬江蘇蘇州虎丘，風景秀美，此話說明張銓能以山水自娛，對官職并無執著。任職期間，他曾“萃吳下名士立社課藝，辟齋曰‘水云居’”，“水云居”有隱者之居的意思，亦證明張銓早有隱匿之志。《泰山無字碑》右側留有張銓所書的紅字詩碑：“莽蕩天風萬里吹，玉函金檢至今疑。袖攜五色如椽筆，來補秦王無字碑。觀無字碑一絕。大名張銓書。”由此詩可見其人確有文人風骨，其宦場波折的經歷與李士達等人亦是同病相憐。綜上所述，這位“五鹿居士”張銓的確可能與李士達等人結交，并邀請他們為自己的別號作畫。

張銓的籍貫地河北大名縣，也與“五鹿山房”所在地相符。再看陳元素的跋文：“清漳舊有張融宅，五鹿猶傳重耳名。半隱市朝成小筑，一匡花木照孤清。鯉趨庭下懷他日，鸞嘯空中躡古城。摩詰輞川須自詠，還容裴迪共詩盟。”首句“清漳”一詞出自《山海經·北山經》，指代今天的漳河。漳河源自山西省，流至河北省入衛河。第二句說明此處的“五鹿”指的是春秋時期大名鼎鼎的五鹿城，也就是今天的河北大名縣。《左傳》記晉文公尚為公子時，受迫害而流亡他國，途中“過衛，衛文公不禮焉。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第六句中的“鸞嘯”取自《晉書·阮籍傳》，典故意為胸懷高遠志趣；結合前句“懷他日”和《大名府志》所載張銓原話，推測此句暗指張銓昔日任戶部郎中鎮守滸墅關心懷壯志、意氣風發。末兩句則借王維、裴迪知己情深的典故，抒發詩人與別號主人的深情厚誼以及共同的隱逸志趣。由此可進一步確認，該別號的主人就是張銓。

五、結語

《五鹿山房圖》是李士達和陸士仁為其友人張銓創作的別號圖，該套冊頁涉及的作畫、題跋者和別號主人，為研究晚明時期文人的交游關系提供了珍貴的實物資料。此畫屬于李士達少見的精細山水畫風，有利于充實對李士達藝術特征的全面研究；其次，它也是極少數有陸士仁明確款署的傳世畫作，可為鑒定陸士仁作偽陸師道和文徵明繪畫提供重要參照，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

參考文獻：

[1]楊旸.李士達的繪畫藝術——兼論晚明文人畫的世俗化與怪異傾向[J].故宮博物院院刊，1997（03）：55-67+94-95.

[2][明]姜紹書.無聲詩史 韻石齋筆談[M].上海：華東大學出版社，2009.

[3]徐沁，印曉峰.明畫錄[M].上海：華東大學出版社，1970.

[4]肖燕翼.陸士仁偽作文徵明書法的鑒考[J].故宮博物院院刊，1997（03）：46-54.

[5]肖燕翼.陸士仁、朱朗偽作文徵明繪畫的辨識[J].故宮博物院院刊，1999（01）：27-35.

作者簡介：

潘寧悅（2000—），女，漢族，浙江寧波人。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物與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