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漣水三里墩西漢墓的再認識

【關鍵詞】三里墩漢墓；西漢中期偏晚；古物收藏；鳣侯應；楚王家族成員

【摘要】1965年，南京博物院在江蘇省漣水縣三里墩清理了一座古代墓葬。關于該墓年代，學界有西漢和戰國兩種觀點。通過分析墓葬規模和出土器物特征，可知該墓為西漢中期偏晚階段列侯級別墓葬。墓中出土的錯金銀銅鼎、銅壺、銅鐏等銅器和刀幣具有戰國時期風格，應為墓主生前的收藏品，反映了漢代貴族的收藏與審美之風。在梳理史書、方志記載和相關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比漣水周邊地區發現的漢代墓葬特征，推測三里墩漢墓墓主并非簡報提出的鳣侯劉應或其家族成員，而是與徐州地區楚王家族有關。

1965年，南京博物院在江蘇漣水三里墩清理了一座古代墓葬。該墓位于漣水縣城北12.5公里處，為長方形土坑豎穴墓，方向95°，東西長8.1米，南北寬6.1米，墓口到墓底深1.3米。雖然墓葬南部被擾動，但形制基本清晰，壙內積石為槨，距墓口深約0.8米和1.2米處各有一層南北向橫鋪的木條作為槨蓋板與底板，槨內還有漆棺痕跡（圖一）[1]。墓內出土器物近百件，銅器較多，共47件，包括鼎、壺、犧尊、戈、車模型、鏡、人俑等，另有金帶鉤、銀匜等金銀器，鷹座玉琮、玉璧、石璧等玉石器，罐、甕等陶器，五銖錢與刀幣等錢幣。

簡報通過分析出土器物特征和墓葬所處地理位置，指出墓主可能與西漢時期鳣侯劉應或其家族成員有關[1]。洪石[2]、劉尊志[3]等學者在進行相關研究時多采用這一說法，而以王恩田先生為代表的一些學者則指出該墓年代存疑[4]，另有學者在涉及該墓出土器物時對墓葬年代避而不談[5]。本文擬根據相關考古發現與研究對該墓年代、墓主身份等問題重新予以討論，以期為江蘇地區戰國秦漢時期的考古學文化與歷史地理、漢代列侯與侯國等問題的研究提供參考，不當之處，敬請指正。

一、墓葬年代

關于三里墩古墓的年代，學界目前主要有西漢和戰國兩種觀點：簡報認為該墓出土有西漢武帝至宣帝時期五銖錢，灰陶罐、甕、釉陶罐等陶器和80號銅鼎、51號銅壺、耳杯等薄胎銅器具有漢代器物特征，年代應為西漢時期[1]，王恩田先生則認為該墓隨葬品除五銖錢外均為戰國時期器物，年代應為戰國時期，西漢五銖錢的出現，可能是由于槨頂塌陷或其他原因從上層混入的[4]。筆者以為該墓年代應以簡報所說為是，為西漢時期。

從出土錢幣來看，五銖錢出土于墓室中偏南部，共22枚，距南部被擾動部分約0.8米，深度距墓口0.8米，此高度有一層南北向橫鋪的木條，即槨蓋板。漢墓中有于棺槨或邊箱上放置錢幣的風俗[6]，如江蘇徐州小龜山漢墓棺上放置大量的陶金餅[7]，河北滿城西山花園漢墓邊箱上置銅錢40千克[8]，四川新都五龍漢墓槨蓋板上有銅五銖和貨泉等錢幣[9]。由此推測，三里墩古墓出土五銖錢可能原置于棺或槨蓋板上，而非擾亂混入，故該墓年代應為簡報提出的西漢時期。

從出土器物特征來看，該墓出土4件陶罐均為小口，束頸，鼓腹，凹底（圖二，2、3），與徐州奎山M12S∶2（圖二，1）[10]形制相近，但后者器壁較薄。72號釉陶瓿小口，圓肩，鼓腹下收，平底，肩部有兩個獸面飾（圖二，6），與徐州奎山M11K∶8原始瓷瓿（圖二，7）[10]相似。I式五銖錢“五”字中間相交的兩筆與上下橫筆交界處有明顯收分，從左至右者均較斜直而從右至左者弧度稍緩，“銖”字“朱”部上下大小相似，中央橫劃較短（圖二，4），與洛陽西郊漢墓出土II型昭帝五銖（圖二，8、9）[11]特征相似。II式五銖錢“五”字中間相交的兩筆弧度飽滿，對稱規整，“銖”字左右兩側比例近似，“朱”部上部方折明顯，下部彎曲處略有弧度（圖二，5），與徐州荊山M17∶1（圖二，10）[12]特征相似。其中奎山M12年代為西漢早期偏晚、接近西漢中期，奎山M11年代為西漢中期偏早階段，荊山M17年代為西漢中晚期。綜合來看，三里墩墓葬年代應為西漢中期偏晚階段，約在昭宣之時或前后。

二、古物隨葬現象

三里墩漢墓墓室南側出土刀幣約300枚，形制近似戰國時期齊“明”刀，但面、背均無文字，邊緣參差不齊，鑄出后未加銼磨（圖三，1）。簡報認為這些刀幣可能是西漢時期齊國自鑄幣，是鳣侯應從齊地帶來的[1]。王恩田先生認為這些刀幣年代為戰國時期，其之所以面、背無文，區別于戰國齊“明”刀，可能與樂毅伐齊時燕國的勢力范圍不及漣水地區有關，并指出齊地在西漢中晚期絕不可能沿用戰國齊幣或自行鑄造[4]。查閱相關資料可知，雖然西漢早期允許郡國私鑄貨幣，造成幣制混亂，但民間或郡國鑄錢也以半兩或五銖為主，郡國鑄刀幣不見于文獻記載，目前亦未見漢代刀幣錢范[13，14]，故這些刀幣應如王恩田先生所說，為戰國齊刀幣。

需要注意的是，目前考古所見齊刀幣多為窖藏或城址出土，如山東海陽汪格莊窖藏、臨沂大城后窖藏、濟南天橋區山東化工總廠西窖藏和莒縣王家坪遺址、煙臺三十里堡遺址等[15]，基本不見于墓葬中，即“齊刀不殉”[16]。然而，在齊刀幣已不作為法定貨幣流通的漢代，山東地區的一些墓葬中卻仍可見此類錢幣。如昌邑辛置M933出土一枚刀幣（M933∶1），放置在墓主左手處，報告將其歸入戰國墓[17]。成桉根據墓葬的分布、打破關系與葬俗等認為辛置M933為漢墓，刀幣為墓主飾品或收藏品[18]。又如辛店乙烯廠生活區漢墓（909探區M45）出土4枚齊法化[16]。筆者推測，三里墩漢墓出土刀幣性質可能與昌邑辛置M933∶1相似，屬于墓主的收藏品。

至遲到漢代，古物收藏已在貴族階層中蔚然成風。文獻中即有關于古物出土和收藏的記載，如《史記·封禪書》載漢武帝時“汾陰巫錦為民祠魏脽后土營旁，見地如鉤狀，掊視得鼎。鼎大異于眾鼎，文鏤無款識”[19]，該鼎與漢鼎形制不同，可能是秦或之前所鑄，最終“見于祖禰，藏于帝廷”。漢代收藏古物的風氣在考古發現中亦得到了印證，如陜西鳳翔南干河發現的漢代銅器窖藏，在一件漢代青銅罐內放置數十件銅器、包括兵器、工具、車馬飾、銅鏡等，大多為戰國之物，應是被漢代人所獲并裝在銅罐內重新儲藏下來[20]。

這一認識也為討論三里墩漢墓中銅鼎、銅犧尊、鷹座玉琮等具有戰國時期風格的隨葬品的性質提供了思路。

除上述銅器外，以8號鷹座玉琮為代表的玉器也可能為墓主收藏的古物。該器琮體為白玉質，外方內圓，兩端有矮短圓射口，素面，上部有嵌水晶泡的鎏金銀蓋，下有鎏金銀座連接圈足，圈足下另有四個展翅銀鷹托（圖三，4）。琮體素面無紋，具有史前玉琮風格，也有學者認為其為西周時期器[24]，其年代無疑應早于戰國時期，而蓋、座、足等部位則與前文所述戰國時期銅器風格相近，應為戰國時改制添加。據調查，三里墩附近有史前文化遺存，如1964年考古工作者在三里墩遺址征集和采集到一批史前風格的陶器和石器，并發現了一件帶有濃厚良渚文化色彩的玉琮[25]，表明鷹座玉琮的琮體有一定可能就是當地出土或發現的。同時，漢墓中出土前代玉器的情況并不少見，如2001年江蘇揚州邗江西湖鎮蠶桑磚瓦場一座西漢中期墓葬中出土了一枚雙龍首玉環，有學者認為其具有崧澤文化風格，并列舉江蘇邗江甘泉軍莊東漢墓出土春秋合身雙夔龍首玉璜、安徽天長三角圩桓平墓出土春秋戰國玉璜等作為佐證[26]。因此，三里墩漢墓中的鷹座玉琮很可能是在戰國時期由史前或西周時期玉琮改制而成。

三、墓主身份

三里墩漢墓東西長8.1米，南北寬6.1米，出土器物近百件，與山東平度界山M1、安徽巢湖北山頭M1在墓葬規模和隨葬品數量上較為相似，墓葬等級應相近。其中，山東平度界山M1為巖坑豎穴墓，墓口長5.7米，寬4.2米，深7.85米，墓底南北長4.9米，東西寬約2.1米，墓坑底部緊靠墓壁用不規則石塊壘成石槨，石槨內偏北部置一具漆木棺，墓內隨葬銅器、玉器等50余件，墓主為西漢中期偏晚階段的某代平度侯夫人（圖四，1）[27，28]；安徽巢湖北山頭M1為長方形豎穴土坑木槨墓，東西長6.4米，南北寬4.2米，出土銅器、玉器、漆器等163件（套），墓主為西漢早期東成侯劉良夫人（圖四，2）[29，30]。對比可知，三里墩漢墓也應為列侯級別墓葬。簡報從地理位置推測墓主可能與鳣侯劉應有關，但筆者梳理相關文獻記載后認為這一推論略顯草率，下面結合相關資料對墓主的身份問題進行詳細分析。

1.墓主非鳣侯劉應

明清時期，漣水稱安東縣。據光緒《安東縣志》，漣水于秦時“始建襄賁縣，屬郯郡。漢初易郯為東海郡，東漢改襄賁曰淮浦”[31]。而《漢書·王子侯表》載鳣侯應于元鼎元年（前116）被封于襄賁[32]，因此簡報結合這兩處記載認為漣水地處西漢襄賁縣，墓主“可能與鳣侯應或其家族成員有關”，墓中出土刀幣為鳣侯應始封就國時從北方帶來的[1]。

然而馬孟龍先生考證認為鳣地望“即今山東臨沂縣東北”，其他城陽王子侯國也多在今山東臨沂與諸城一帶[33]544—546。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34]、周振鶴《西漢政區地理》[35]等著作也多將襄賁劃定在今臨沂地區。鄭威先生指出“鳣侯除國后其地并入襄賁縣，鳣在分封前應該是在城陽國與東海郡襄賁縣交界處，位于當年分封諸城陽王子侯國的最南部。據此推測當在襄賁縣北，今蒼山至費縣一帶”[36]。王樹棟與布明虎先生則根據元代于欽纂修山東方志《齊乘》中“襄賁城鐘離城相對，漢末劉虞初封容邱侯進封襄賁侯”的記載進一步提出襄賁縣在今山東蒼山縣柞城故城所在地[37]。綜合前人相關研究成果，可知封于襄賁的鳣侯國在今山東臨沂地區。

至于光緒《安東縣志》將襄賁歸入漣水境內，可能為記載錯誤。查康熙《安東縣志》及校勘注，漣水在西漢為淮浦，屬臨淮郡[38]。東晉南朝時期，僑置郡縣，即讓遷到南方的北方人集中居住，但仍用原籍地名。劉宋時期，將北東海郡襄賁縣治所遷到厚丘（今江蘇沭陽北），改厚丘為襄賁縣。南齊建元二年（480），淮浦縣北境劃歸襄賁縣，建武二年（495），取消淮浦之名，改稱襄賁縣。因此光緒《安東縣志》中的記載應為不清楚南朝時期僑置郡縣的情況而出現訛誤。而1965年發掘三里墩漢墓時，康熙《安東縣志》的整理與點校工作尚未開始，故而簡報參考光緒《安東縣志》沿襲了其中關于漣水歷史沿革的錯誤。劉光亮先生亦曾注意到這一點，但并未詳細展開論述[39]。

既然鳣侯國在今山東臨沂地區，那么鳣侯應去世后也應葬于臨沂一帶，因此三里墩西漢墓墓主并非鳣侯劉應或其家族成員。

2.墓主身份推測

劉尊志先生曾指出：“考古工作者多是在大致確定墓葬等級的背景下，根據墓葬時代及墓葬所在的位置等，合理推定墓主為分封或嗣封于某地的某位漢代列侯，而這些資料也可在一定程度上間接反映出漢代侯國的地理位置與分布情況。”[40]根據這一原則，筆者嘗試通過三里墩漢墓的年代與地理位置推斷其墓主。

前文已述，漣水在西漢為淮浦縣，屬臨淮郡。查閱《漢書》之《王子侯表》《功臣表》《外戚恩澤侯表》與《西漢侯國地理》可知，武帝至昭宣時期封于漣水及鄰近的沭陽、灌云、灌南、阜寧等地的可考侯國僅有海西侯國一處。該侯國置于武帝太初四年（前101）四月，廢于征和三年（前90），地望在今江蘇灌南縣大圈鄉[33]555，與漣水三里墩漢墓距離較近，但海西侯李廣利征和三年（前90）“降匈奴，為單于所殺”[41]，三里墩漢墓絕不可能是其墓葬。另有一些侯國雖亦屬臨淮郡，但具體地望無考，如封于宣帝甘露三年（前51）的西平侯國[33]577。鑒于三里墩漢墓中未出土相關文字資料，文獻中對該地區周邊侯國的記載也相對簡略，依據現有資料無法將三里墩漢墓與某一侯國明確對應。

目前存在一些漢代列侯墓葬的墓主及侯國歸屬不詳的情況，如徐州火山漢墓出土有完整的銀縷玉衣[42]，徐州東郊陶樓漢墓出土有“君侯之印”[43]，但二墓墓主劉和、劉欣均不見于史書記載，應為楚國的王子侯或王國侯。針對這一問題，劉尊志先生提出：“以葬于王國都城附近的列侯墓葬為例，有的墓主是非‘國家為封’者，即屬于諸侯國自身的封君或君侯，為諸侯國內的貴族侯，而且占比不小。西漢楚國與東漢彭城國的都城彭城、廣陵國都城廣陵、長沙國都城長沙及東漢東平國都城無鹽等，均發現有此類列侯墓葬，有的都城附近相關墓葬數量較多，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漢代列侯的分封情況。”[44]這為我們提供了另一個思路：雖然暫時無法將三里墩漢墓的墓主身份與文獻中的具體侯國相對應，但可以從墓葬形制與隨葬品出發研究其與更大范圍內諸侯國的關系，即三里墩漢墓墓主有可能為文獻未載的諸侯國所封的侯。

西漢中期偏晚階段，今漣水周邊的徐州、揚州、泗陽等地分別為楚國、廣陵國、泗水國的核心區域。那么三里墩漢墓墓主是否可能與楚國、廣陵國或泗水國存在一定關系呢？

目前已發現較多數量的楚國、廣陵國與泗水國貴族官吏墓葬。其中廣陵國與泗水國墓葬流行木槨結構且隨葬較多漆器，如：邗江胡場M5，墓主王奉世為廣陵石里人，生前可能仕于廣陵王宮[45]；儀征煙袋山漢墓，為列候級別墓葬，墓主可能與廣陵國王族有關（圖五）[46]；泗陽大青墩漢墓，為泗水王陵[47]。均與三里墩漢墓形制截然不同。而徐州地區發現的楚國王（后）墓級別以下的貴族官吏墓葬多為豎穴墓道石室墓或豎穴巖坑墓，多見預留石質二層臺或石砌二層臺及石槨。如徐州翟山墓葬群，年代不晚于漢初，墓葬多見石砌二層臺，數量從兩面到四面不等，其中M18為兩面，M16為三面，M10為四面砌石塊，一側均有長方形邊箱（圖六，1—3）[48，49]。又如西漢中晚期的徐州荊山M18，開鑿于山體裂隙間，南壁為山體片狀頁巖，北壁用石塊壘砌，東西兩壁為純凈致密的淺褐色山土，豎穴東、南、北三壁下部各有一二層臺。其中，東壁下二層臺利用原始山體開鑿，呈坡狀，南、北兩壁下二層臺系用石塊壘砌（圖六，4）[12]。對比來看，三里墩漢墓雖然并非位于山巖地帶，但在墓壙內積石為槨，與上述楚國墓葬形制較為相似。此外，如前所述，三里墩漢墓出土的陶器雖然較少，但與奎山M11、奎山M12、荊山M17等徐州地區貴族官吏墓葬出土同類陶器或釉陶器形制具有一定的相似性。綜合來看，三里墩漢墓與楚國貴族官吏墓在墓葬結構和隨葬品特征方面較為一致，其墓主可能與楚國有關。

綜上，三里墩古墓為西漢中期偏晚階段列侯級別墓葬，墓主并非鳣侯劉應或其家族成員，而可能與徐州地區楚王家族有一定關系，或為不見于文獻記載的王子侯或王國侯。墓內隨葬的部分青銅器、玉器、刀幣等是墓主生前收藏之物。對該墓的相關研究，加深了我們對漢代列侯墓葬及其日常生活與審美的認識。當然，本文的討論只是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關于墓主的具體身份，仍有待對漢代列侯墓葬的進一步發現與研究予以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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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曉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