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自然意象解讀

遲子建，一位出生于大興安嶺的當代作家，因其農村背景和對生命哲學的深刻思考而聞名。她的作品，如《北極村童話》和《額爾古納河右岸》等，不僅展現了生態文明，也批判了現代文明。近年來，隨著人們對鄉土文學和生態自然關系的關注度提升，遲子建的作品受到了更多學者的研究。早期研究集中在民族文化和生態問題上，近期則轉向文化敘事和比較研究，對生態觀和自然意象的研究相對較少。在生態危機加劇的背景下，探討《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自然意象及其對鄂溫克族文化、精神世界和現代文明的影響，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

《額爾古納河右岸》講述了居住于中俄邊境額爾古納河右岸的鄂溫克人與馴鹿相依為命，在各種自然災害乃至日軍的侵擾下頑強生存于山林中的民族史詩，向讀者展示了面對困境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該作品源于鄂溫克族畫家柳芭的故事，以鄂溫克族最后一位酋長的女人（現實中是最后一位酋長，遲子建在此做了特殊處理）的口吻講述了鄂溫克族的百年歷史。鄂溫克人與各種動物共同居于大興安嶺，在和動物的朝夕相處中形成了以自然生命為主體的強烈生態意識。

馴鹿

1.生產工具與情感羈絆

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馴鹿不僅是鄂溫克族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更是他們的文化和精神象征。鄂溫克人深信馴鹿是神賜予的，關乎他們的生活和生存。馴鹿在鄂溫克族的日常生活中扮演著多重角色，既是交通工具，也是生活資料的來源，鄂溫克人對馴鹿有著深厚的情感，將馴鹿視為家人和朋友。馴鹿的形象在小說中被賦予了神秘色彩，鄂溫克人相信馴鹿具有超自然的力量，能影響人的命運。馴鹿的不幸，如畸形鹿崽的出現，被視為鄂溫克族文明黃昏的預兆，體現了他們對自然和生命的敬畏。馴鹿不僅是鄂溫克族的生產工具，更是他們文化認同和精神生活的核心。因此，馴鹿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象征意義，凸顯了鄂溫克族與自然的深刻聯系和對傳統生活方式的堅守。

2.馴鹿與族群身份

紀錄片《神鹿啊我們的神鹿》展示了鄂溫克族與馴鹿深厚的歷史淵源。然而，20世紀初，林業工人的過度采伐導致森林面積縮減，馴鹿數量急劇下降，鄂溫克族面臨生態和文化上的困境。政府要求鄂溫克族下山定居，這不僅意味著他們將失去與馴鹿的直接聯系，也可能導致鄂溫克族失去其獨特的民族靈魂和文化認同。馴鹿不僅是鄂溫克族的生產工具，更是其文化和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失去馴鹿可能意味著一個古老文明的結束?！额~爾古納河右岸》通過馴鹿等自然意象，展現了鄂溫克族的文化和生態困境以及他們對自然和傳統的依戀。

黑熊

1.黑熊崇拜

“我”和拉吉達的相遇起因于一頭黑熊，在尋找娜杰什卡的時候“我”迷路了，隨后被黑熊追趕。為了躲避黑熊，“我”爬上了一座“靠老寶”（拉吉達的家），結識了拉吉達并和他成婚，而“我”的第二任丈夫瓦羅加的不幸也是熊造成的。這似乎給了讀者一種命運弄人的無奈情感體驗，但小說的字里行間并沒有流露半分對黑熊的怨恨，實際上這樣的設置是遲子建呈現鄂溫克族人性之質樸的描寫，只是選擇了黑熊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承擔這樣的任務?！额~爾古納河右岸》中的黑熊有太多符號意義，熊的存在不僅還原了生存于山林中的族群與自然共存的原始狀態，對古老民族文化內涵的反映也是鮮明且深刻的。妮浩薩滿為死去的熊進行風葬唱的祭熊歌就能體現鄂溫克族在精神上對熊近乎瘋狂的崇敬：

熊祖母啊，

你倒下了，

就美美地睡吧！

吃你的肉的，

是那些黑色的烏鴉。

我們把你的眼睛，

虔誠地放在樹間，

就像擺放一盞神燈！

鄂溫克族將黑熊尊為“熊祖母”，在獵殺和食用黑熊時會模仿烏鴉的叫聲，以此告訴熊的靈魂，是烏鴉而非鄂溫克人在食用其肉，以求得熊的靈魂原諒，減輕心理負擔。鄂溫克人對自然的信仰和對野獸的敬畏體現為他們將熊視為民族圖騰，認為熊具有與鄂溫克人相似的生理特征和力量，滿足了他們對力量的幻想。作為圖騰，鄂溫克人對“熊祖母”有許多禁忌和儀式，如獵殺后的風葬儀式，熊骨不能隨意擺放，獵熊時使用特定的詞匯，這些規定都顯示了熊在鄂溫克族文化中的神圣地位。熊在鄂溫克族的精神生活中起到警示作用，提醒族人遵守文明禁忌。這種對熊的崇拜和敬畏，體現了鄂溫克族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文化特征。

2.現實意義

在漫長的文明進程中，熊早已演化為一種獨特的民族圖騰，直至今日還深深影響著鄂溫克人的精神世界。在遲子建的筆下，熊不是野蠻的獸類，而是滿懷慈悲的山林教主，書中提到黑熊前世為人，犯了罪才變成四條腿走路的獸類，姑姑依芙琳也曾說熊不傷害露出乳房的女人。這與遲子建所說的真實經歷幾乎一致—盡管女人也經常進山，熊傷害的往往都是男人。這顯然與女性作家渴望和平的心理有很大的關系，結合歷史上日軍在中國作惡多端、欺凌婦弱，不難想到戰爭的發動注定傷害無辜的婦弱，而遲子建作為女性作家，不僅懼怕戰爭的血腥，更懼怕戰爭給婦弱帶來的不幸?！额~爾古納河右岸》中對黑熊的描寫恰恰體現了女作家的人性光輝，她認為惡劣的人性簡直不如野獸。

狼和獵鷹

1.傳奇色彩

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狼和獵鷹等動物意象不僅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更是鄂溫克族文化和精神的象征。達西與狼的恩怨以及他對獵鷹的培養，展現了鄂溫克族對自然的敬畏和復仇的渴望。狼在鄂溫克人心中不僅是敵人，也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如同冬天不可避免的寒流。獵鷹的忠誠和野性的喪失以及它與達西一同對抗狼的命運，體現了鄂溫克族對超自然力量的崇拜和對自然生物的深厚情感。這些動物意象的傳奇色彩，增強了文學作品的戲劇性和可讀性，同時反映了鄂溫克族與自然的復雜關系以及他們對自然力量的尊重和依賴。

2.萬物有靈

萬物有靈論是一種認為所有物體都有生命、感覺和思維能力的哲學思想。在遲子建的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這種思想得到了充分的體現。鄂溫克族將黑熊視為“熊祖母”，并在食用時模仿烏鴉的叫聲，以求得熊的靈魂原諒。這種對自然的敬畏和信仰，體現了鄂溫克族對萬物有靈論的深刻認同。他們認為動物與人一樣擁有思想和情感，這種觀念使鄂溫克族在精神層面上與自然緊密相連，認為自然界中的生物具有超自然的力量和靈性。例如，瑪利亞未能懷孕被認為與達西保留的狼皮有關，鄂溫克人相信狼具有不讓瑪利亞懷孕的超自然能力。這種對自然的崇拜和敬畏，不僅是對超自然力量的信仰，也是鄂溫克族自然天性之美的流露?！额~爾古納河右岸》通過賦予自然意象超自然力量，再現了鄂溫克人對自然的膜拜，這不僅是對生態環境的敬畏，也是對萬物神性地位的尊崇。

灰鼠

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鄂溫克族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活方式體現在他們對動物的依賴和尊重上。森林中的小精靈，如灰鼠，雖然不直接威脅文明存亡，卻構建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畫面，反映了鄂溫克族文明的盛衰。鄂溫克人的生活方式與自然緊密相連，他們隨季節和動物遷徙，體現了對自然的依賴和敬畏。然而，隨著大興安嶺的開發，生態環境受到破壞，動物數量下降，鄂溫克人的心靈也受到沖擊。自然意象在鄂溫克族的傳統游牧生活中具有生命的主體意識，但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這些文化和精神力量可能會消逝。鄂溫克族的生態困境不僅是動物的災難，更是他們文明的黃昏。

大興安嶺孕育了鄂溫克族，在這片原始森林里，除了動物意象，植物和非生物意象都在發揮各自的功能，河流維持著這個古老民族的文明，樹木塑造了原始的生態觀，山巒撫慰著死去之人的靈魂，雪和火震懾著活人的靈魂。遲子建通過描寫人與自然的關系，引導讀者關注現實生態問題，反思現代文明的弊端。

河流

額爾古納河對鄂溫克族文明至關重要，這里既是生活資源也是精神家園。河流為鄂溫克人提供了食物和保護，見證了他們的歷史變遷。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河流象征生命、時間，是鄂溫克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反映。河流意象體現了鄉土意識，表達了鄂溫克人對自然的依戀和敬畏。小說的命名強調了河流與鄂溫克族文明的緊密聯系。

樹木

鄂溫克族與自然有著深厚的情感，他們的生活方式和對自然的尊重體現了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理念。他們只用自然死亡或生長不良的樹木作為燃料，體現了他們對生態的愛護。森林在人類文明發展初期扮演土地和家園的角色，但現代文明對森林的過度開發破壞了生態平衡和原始生態。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鄂溫克族的傳統住所—希楞柱的建造簡單而自然，將落葉松桿削尖，一頭朝天匯集，另一頭著地散開，外覆圍子擋風御寒，展現了鄂溫克人與自然的緊密聯系。

鄂溫克人與森林的關系密切，森林不僅是他們生存的家園，也是他們精神的寄托。他們依賴森林中的動植物資源，例如利用樺樹汁和樺樹皮制作工具。鄂溫克人對自然抱有敬畏之心，形成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活方式，他們小心翼翼地利用自然資源，同時保護森林，不砍伐鮮樹，發明了口煙以減少火災風險。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遲子建通過人與自然的附屬關系，表達了鄂溫克人依賴并敬畏自然的生活態度以及對現代文明的反思。森林是鄂溫克族文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生命的延續和文化的傳承在這里發生。

山巒

1.人與自然的交流

在遲子建的眾多作品中，自然意象總是被冠以人類的名字和情感，《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提到：

“我們把高聳的山叫阿拉齊山，把裸露著白色石頭的山叫作開拉氣山，將雅格河與魯吉刁分水嶺上長滿了馬尾松的山叫作央格氣……”

在遲子建的筆下，山也會滿懷愁緒，水時常變得苦澀。為自然意象命名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一位研究《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生態語言學的學者認為，命名是一種抵抗同質化以及增強事物個體性、獨特性和神圣性的手段，能實現人與自然的深層次交融。這樣的文化觀念構成了鄂溫克族獨特的民族哲學，也在后來的文化大變遷中為這個古老民族保留了一些獨屬于該民族的文化印記，用于對抗現代化的弊端。鄂溫克族的老人說，山和人一樣，有自己的性格和體態。實際上，這樣的擬人化描寫是人與自然的深度交流，體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

2.山巒與死亡

鄂溫克族與自然保持著緊密的聯系，他們雖然依賴森林資源生存，但也對自然充滿敬畏。面對自然災害帶來的親人離去，鄂溫克族人不會憎恨自然，而是以一種豁達的態度看待生命的循環。他們認為死亡不是終結，而是生命的凈化和新開始，因此實行風葬，將逝者歸于自然，體現了他們對自然的崇敬和對生命的尊重。這種喪葬習俗不僅是一種文化傳統，也是鄂溫克族人對自然和生命哲學的深刻理解。

火

在西方文明和中華文明中，火被視為神圣的象征，既能帶來光明和希望，也能帶來毀滅。鄂溫克族深信火的神圣性，崇敬火神，認為火是生命和精神的源泉。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鄂溫克人對火的尊重體現為他們對火種的保護和傳承，如在婚禮上傳遞火種和鐵匠打鐵時的禁忌。這些習俗至今仍被鄂溫克人遵循，顯示了他們對火神的崇敬和文化的延續。

雪

作品開篇通過一位九十歲老人的話，揭示了鄂溫克人與雨雪之間的深厚關系，并奠定了蒼涼的基調。在鄂溫克族文化中，雪雖然象征純潔，但是在大興安嶺常帶來災難，被稱為“白災”。這種稱呼反映了鄂溫克人對自然災害的敬畏，認為它們是神的懲罰，因此避諱直接提及。雪對鄂溫克人的游牧生活影響巨大，尤其是對馴鹿的生存構成了威脅，因為雪會掩埋苔蘚，導致馴鹿餓死。鄂溫克族依賴自然條件，雪災迫使他們不斷遷徙，尋找新的食物來源，這也是他們游牧傳統的形成原因。對于生產力低下的鄂溫克族文明來說，自然的變化是嚴峻的挑戰，他們只能學會適應雨雪，與之共存。

歐麗娟教授指出，小說中的意象通過重復或鮮明的形象和有機的上下文組織，能形成象征意義。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馴鹿、雪和樹等自然意象，不僅頻繁出現，還因其對鄂溫克族的重要性而具有象征性，反映了族群的歷史文化。遲子建通過賦予自然意象人格特征，探討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并通過豐富的自然意象構建了鄂溫克族的生態體系。鄂溫克族對自然充滿熱愛和敬畏，盡管為了生存必須利用自然資源，但他們對此感到愧疚，并與自然保持和諧的關系。現代化導致鄂溫克族失去了家園和精神信仰，促使人們對自然天性和現代文明的沖突進行反思。《額爾古納河右岸》不僅展現了鄂溫克族的自然天性，也揭示了現代文明中的異化問題，引發了人們對自然重要性的深刻思考。

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遲子建通過豐富的自然意象，如未被雪完全覆蓋的山林、豐富的苔蘚、飛翔的飛龍、奔跑的野兔、亮堂的白樺樹以及銀色的森林，構建了一個充滿生機的大興安嶺。這些意象不僅展現了鄂溫克族與自然的和諧共生，也體現了他們對自然的敬畏和審美體驗。薩滿文化中的自然意象，如大樹、祭品、太陽和月亮等，增添了儀式的莊嚴感和神秘感，展現了鄂溫克族豐富的文化內涵和對天人合一的追求。

《額爾古納河右岸》是一部融合了鄂溫克族民俗文化與生態意蘊的作品，它在現代社會中強調自然界的主體性，旨在對抗工業社會帶來的異化現象。這部作品不僅是對民族歷史的敘述，也是對古老文明和生態觀念的保護。它通過自然意象展現了鄂溫克族的生態觀和文化心理，揭示了其生態美學價值。盡管文章探討了這些意象，但在敘事方式和生態語言符號理論方面還有待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