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11月8日,菲律賓總統馬科斯發布第74號行政命令,正式禁止該國的離岸博彩業和網絡博彩業。在此之前,博彩產業的合法化讓菲律賓的網絡賭博公司遍地開花,首都馬尼拉儼然成了一座賭城,吸引無數做著發財夢的國人投身于此。
2018年,包平和蔡笛、滕強前往菲律賓開設“森森體育”網絡賭博平臺(以下簡稱森森體育),大量招募中國公民赴境外從事網絡賭博工作,并通過自媒體、App、國內代理等推廣形式招攬中國公民參與賭博,通過傳銷層級式鏈條抽頭漁利。在不到3年的時間里,以包平等3人為首“森森”跨境賭博集團(以下簡稱森森集團)共招攬賭客293萬余人參賭,非法獲取賭資823億余元。
森森集團是國家“122”機制辦掌握的對我國境內輻射影響排名第十的境外跨境賭博集團。2020年12月17日,廣東省公安機關在全國29個省(自治區)開展第一波次收網行動,抓獲犯罪集團首要分子、管理、代理、技術及勞務公司、資金池賬戶管理、大額消費及理財等各類人員。
由于此案涉案人員多、涉及地域廣,案件分布在除鐵路運輸檢察院外的廣東省21個地市檢察機關,主案由珠海市香洲區檢察院負責辦理。針對該系列案由多地檢察院辦理的實際,廣東省檢察院通過制定案件辦理工作指引、現場觀摩庭審指導等方式,確保共計283件重點案件的辦理效果。
2024年5月,主犯包平以開設賭場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并處罰金5000萬元;其余9名股東、高管以開設賭場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六年六個月至二年十個月不等,并處罰金2000萬元至45萬元不等。蔡笛、滕強均被另案處理。而這背后,是廣東省、市、區三級檢察機關勠力同心,公、檢、法三家步調一致,在法律框架內互相協作的成果。
2020年8月,珠海市公安局成功突破“森森體育”服務器,獲取了808萬余條的涉賭賬戶數據。9月15日,國家“122”機制辦將該線索交由廣東省偵辦,并確定了“國家機制辦統籌、廣東主偵打主干、外省配合打支線,全國統一同步收網”的偵查打擊總規劃,該案被列為“122粵017號”專案。
這是擊毀森森集團的開始,也是此案順利辦結的關鍵。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偵查學院教授包涵指出,賭博犯罪的偵查破案大多遵循“由供到證”的一般規律,由于跨境賭博的涉案人員和證據在境外,若涉案人員未能到案,案件證據便難以搜集固定。此案是由數據再找人,可以說是完美的“由證到供”。不過,這份電子數據也并非完美——它并沒有嚴格按照電子數據的取證規則取得,其作為證據的合法性可能會受到質疑。
基于這一情況,公安機關第一時間找到了檢察機關尋求幫助。檢察機關依法提前介入,并提出“既然是技術偵查,只要符合技術偵查的審批程序,那么取證的合法性就解決了,同時做好確保數據完整性、真實性的程序工作,按照技術偵查取得證據的示證規定處理即可”。在檢察機關的建議下,公安機關在后來移送審查隨附的制作說明中提供了完整性校驗值,能夠確保該數據的真實性,通過去重方式認定了賭客、賭資具有客觀性、合理性。最終,這份從“森森體育”后臺獲得的原始數據可以作為證據使用。
2020年12月17日,在廣東省公安廳的統籌部署下,全省21個地市公安機關共出動警力1.23萬人,在全國29個省(自治區)同步展開抓捕行動。同時,在國家“122”機制辦的統一指揮下,全國3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公安機關同步參戰,共抓獲涉案人員5369人,查凍賬戶26042個、凍結資金14.26億元。
“專案的成功收網極大打擊震懾了境外賭博勢力對我國的滲透蔓延,為境外賭博集團對我招賭吸賭劃出了底線、立下了規矩,為全國集群案件偵辦樹立了典范。”時任國家“122”機制辦常務副主任、公安部國合局局長廖進榮對此作出評價。
在公安機關收網后,廣東省、市、縣(區)三級檢察機關上下聯動,共同前移審查端口,依法提前介入,層次化同步引導偵查,幫助偵查部門全面客觀收集證據。廣東省檢察院普通犯罪檢察部門成立專責組,全程指導跟進系列案辦理。專責組先后前往云浮、清遠、惠州等9個地市17個縣區密集開展調研,系統梳理了2005年以來的相關規定,向全省下發了《辦理賭博類刑事案件有關問題的解答》,對入罪標準作了精準解讀,強調要銜接好治安管理處罰與刑事處罰,明確要求參照聚眾賭博的數額和人數的情節等準確認定開設賭場犯罪行為,確保公正司法;對不同賭博情形的法律適用原則、為賭博網站擔任代理發展會員沒有接受投注的如何認定主從犯等作了詳細區分。
作為負責辦理系列案主案的檢察機關,珠海市檢察機關對內成立了打擊治理跨境賭博工作領導小組,將辦公室設在市檢察院普通犯罪檢察部門;對外,則帶頭起草了《加強辦理跨境賭博案件銜接工作的意見》,就提前介入、數據通報、案件研判、訴訟程序流轉等進行了規定。該規定由珠海市公檢法三家聯合印發執行。

“審查起訴期間,我們派工作組到珠海市檢察院調研指導打擊整治跨境網絡賭博專項工作,掌握案件辦理中存在的困難,并就入罪標準、主從犯認定、量刑標準、財產處置等提出了意見,特別是對該系列案管轄權的整體推進協調,節約了大量報請指定管轄造成的程序空轉時間,提高了辦案效率。”廣東省檢察院專責組負責人介紹。
據廣東省檢察院統計,此系列案抓獲人員涉及全國各地,有600多名犯罪嫌疑人需報請省級檢察院或者呈報最高檢商請同級法院指定審判管轄,如果按照一案一指定的模式,必將導致程序空轉。為此,廣東省檢察院推動省高級法院、省公安廳構建新型指定管轄辦案模式,即省內有管轄權案件“集中商請”,省內無管轄權案件“集中報請”。
如此一來,整個系列案在審查起訴環節的進程得以加快,也為今后此類涉案人員眾多的案件辦理提供了可操作、可復制的解決管轄權的辦理模式。
那么,辦理該系列案還存在哪些阻力?
“此系列案交易資金量大,且犯罪集團組織嚴密。除了境外設十多個部門之外,還在境內勾連多家‘走賬’公司、輸送勞工的勞務公司和第三方支付平臺,具有‘組織架構齊全、管理制度森嚴、依托獵頭招聘、資金流轉復雜’的顯著特征。此外,該案案發正值疫情期間,難以通過國際刑事司法協助進一步調查取證、落地抓捕境外人員。”廣東省檢察院專責組檢察官介紹。
為了打破無法向境外深入打擊的不利局面,順利展開勸投工作,辦案人員采取了多項措施。一是通過媒體發布新聞公告,向境外人員傳導“主動投案、從寬處罰”的政策,公開喊話10名主要在逃嫌疑人投案自首,同時對逾期未自首的重點人員果斷采取注銷護照、凍結賬戶、上網追逃等偵查措施。二是前往在逃人員家中,講解政策、闡述危害、闡明道理,充分發揮親情感化的作用。三是通過已投案人員直接與境外人員聯系,進行“現身說法”,打消境外人員的思想顧慮。
“在勸返本案首要分子包平前,公安機關就包平到案后能否采取取保候審強制措施與我們進行了充分溝通。我們認為如果包平能主動投案并清楚供述整個犯罪團伙的框架、人員構成及運作模式,為公安機關查清犯罪團伙的架構、有效打擊犯罪提供幫助且積極退贓,認罪認罰,那么是具備取保候審的條件的。在此基礎上我們成功勸返了包平。”珠海市檢察院專案組負責人回憶道。
在珠海市香洲區檢察院辦案檢察官看來,證據體系的搭建是案件較為棘手的部分。他解釋,在這些賭博合法化的國家或地區,存在一些所謂的服務公司,它們提供從平臺搭建到洗錢銷贓等“一條龍”服務。犯罪分子只需擁有足夠的資金,便能輕松開設網絡賭場,而成為代理的門檻更是低得驚人。這樣一來,到案的犯罪嫌疑人可能對賭場的實際運作一無所知。他們既不熟悉技術細節,也不了解后臺管理。并且通過這些人的賬戶,很難向上追溯。因為一旦發現異常,上線會立刻切斷與該賬戶的聯系,并且迅速銷毀相關數據。
“此外,為了應對公安機關‘以資查賭’的偵查方式,犯罪分子會對賭資流向采取‘硬隔離’措施,即通過第三方支付平臺層層轉接,在表面上與賭博平臺的賬戶收支實現物理區分。這些因素都給調查和取證工作增加了難度。”珠海市香洲區檢察院辦案檢察官說。
韓曉棟是這起系列案中首批被捕的代理之一。當警方將案件移交給檢察院審查起訴時,他們僅概括認定韓曉棟擔任賭博網站代理發展下線會員參賭50余人,未達“情節嚴重”。然而,在深入審查的過程中,辦案檢察官發現了一些關鍵線索。
通過檢查韓曉棟登錄“森森體育”平臺后留下的遠程勘驗截圖,辦案檢察官注意到他代理賬號下的會員數量遠超50人。此外,根據“森森體育”的代理獲利規則,韓曉棟聲稱的獲利金額與實際參賭的下線會員數量明顯不符。于是,辦案檢察官迅速對涉案的37萬余條電子數據進行了分類、篩選、分析和比對,最終確定韓曉棟發展了537名下線會員參與賭博,并因此構成了“情節嚴重”。
對韓曉棟開設賭場案展開的重點突破,讓珠海市檢察機關建立了全新的證據審查模型。珠海市香洲區檢察院辦案檢察官表示:“我們及時將審查情況、認定標準和依據通報公安機關,以點帶面,整體推動了專案辦理工作,公安機關在專案后續案件辦理中加強了對電子數據的分析和研判,使得整個系列案中各犯罪嫌疑人的情節認定更加精準,確保罰當其罪。”此外,珠海市檢察機關聘請了專業人員對涉案資金進行審計,形成專項審計報告。有了電子數據、言詞證據、專項審計報告、銀行流水等相互印證,各被告人發展的賭客人數、賭資金額和非法獲利數額都得到了準確認定。
為了確保系列案整體量刑均衡,避免出現同案不同判,進而導致實體不公正以及不必要的上訴,珠海市檢察機關起草了量刑標準建議,同時就股東、高管、歸國工作人員的量刑問題進行多次研判,并將研判情況匯報給廣東省檢察院。最終,廣東省檢察院與有關部門就歸國工作人員是否適用緩刑劃定了明確范圍。這一措施為案件認罪認罰工作的順利推進打下了基礎。
事實上,從系列案進入檢察機關的視線起,檢察機關就注重在確保打擊整個犯罪集團的基礎上,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對不同人員做到當寬則寬,該嚴則嚴。
廣東省檢察院專責組檢察官進一步介紹,森森集團組織架構層次分明,檢察機關對犯罪人員的主從犯作用認定也是遵循這一邏輯——以包平為首的7名股東因策劃、出資和建立“森森體育”網絡賭博平臺,應被認定為組織和領導犯罪集團的首要分子;官方資源部、推廣部、代理部等核心業務部門的負責人應認定為犯罪集團的骨干分子;人事部、采購部、后勤部等非核心業務部門的負責人則應認定為一般主犯。這樣的認定邏輯能更全面描繪犯罪集團的組織架構。
審查期間,幾名部門負責人均辯稱自己沒有直接參與賭博核心業務,不應該是主犯。然而,賭博場所使用的電腦和手機等設備是由這些非關鍵業務部門采購的,員工的上下班接送、食宿安排也都由他們安排。作為部門負責人,他們對整個集團的運作有清晰的認識,并且領取高額報酬,工作時間長。無論從其在犯罪集團中所起的作用還是主觀惡性來看,將他們認定為主犯更為恰當。
“大部分犯罪嫌疑人對法律有誤解,誤以為在菲律賓做博彩是合法的,在國內就沒事。還有一些人懷著僥幸心理,認為自己‘只是做一些邊緣工作,打個擦邊球,沒有組織賭博活動,沒有直接參與賭博核心業務,就不算犯罪’。”辦案檢察官說。
對于普通工作人員的行為定性,珠海市檢察院專案組負責人介紹,主要是根據他們所在部門的性質來決定——核心業務部門的人員,應當追究其責任;非核心業務部門的普通工作人員,應予以區別對待,從寬處理。
“這些非核心業務部門的普通工作人員中,有的在主觀明知方面的證據并不充分,而另一些人可能是初入職場或尚處于實習階段的大學生,或是由于生活所迫或因社會經驗不足而誤入犯罪集團。根據《辦理跨境賭博犯罪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第三條第四項之規定,我們建議公安機關撤案后予以治安管理處罰,或者根據具體情況依法作出不起訴處理。”珠海市檢察院專案組檢察官進一步解釋。
從包平主動回國投案、勸返多人自首、主動退贓1.5億元現金等種種情節來看,辦案檢察官認為,包平是一個典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清楚自己的目的,也精于規劃自己的每一步該怎么走。他無疑是個聰明人,只可惜這樣的聰明才智卻用在了開設賭場、騙取他人錢財上。
“在森森體育參賭的主要是中青年群體,老年人和未成年人幾乎不涉及。這些人往往是一個家庭的經濟支柱,一旦沉迷網賭,整個家庭可能因此而崩潰。雖然有人認為,賭博具有麻醉精神生活的作用,讓人們可以消磨時間,給平淡的生活帶來一點刺激。但我們絕對不能忽略賭博帶來的對個人、家庭、社會造成的巨大傷害。這是更加難以承受的。”辦案檢察官對《方圓》記者說。(文中涉案集團、平臺、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