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擺式治理：體育非遺傳承中文化凝固的生成機制及其反思

關鍵詞：體育非遺；鐘擺式治理；文化凝固；權力；倫理

1問題的提出

作為我國歷史遺產大家庭中獨具特色的體育非遺，通常憑借廣博深沉的文化基因、世代傳承的動作記憶以及扎根守望的鄉愁情感，承載著中華民族的基因和血脈，它“不僅屬于我們這一代人，也屬于子孫萬代”。然而，忽略體育非遺與人不能分開的特質，漠視體育非遺只有在當地生活中才能承載的意義和功能，將體育非遺從地方公共生活中分離出來而作為“遺留物”進行展覽，無疑是把這種鮮活的文化“凝固”在我們這一代人的身上。其中，原本在楚村歷久彌新的鳳舟競渡，近年來就是以這樣一種文化遺留物的姿態存續著。2022年再人楚村時，上世紀的老鳳舟仍舊躺平在村口。不過與初見所不同的是，村里給鳳舟新建了棲鳳閣，等比例打造了新船。還未正式進行田野回訪時就從線上渠道聽說地方政府撥款修閣造船的“大手筆”，這與團隊初人田野時從村民那里獲得的單向度信息有了較大偏差，為對個案經驗進行全面的田野觀察，再度進入現場去聆聽不同角度的鳳舟故事就成為我們此次回訪繞不開的必要選擇。而復歸楚村時巧遇春寒料峭，未曾想竟意外映襯出洪湖市龍鳳舟協會ZLH彼時的無奈心寒。

他去年沒能把老鳳舟送進省博物館，頗負鄉鄰信任，再加上風舟不讓競渡，雖數度折騰而又未果，幾乎沉寂的近況讓其在村里有失臉面。這次進館風波及其前期躺平所反映的乃是將鳳舟視作古老的遺留物，即僅從物的意義修繕棲鳳閣，展覽老鳳舟，營造頗有起色的欣榮氛圍。但這類地方實踐卻與體育非遺的本質南轅北轍，學界普遍將體育非遺視為活態文化，其并非博物館的展品，而是存于當地人的生活中。反觀鳳舟行動，它不僅從文化事象凝固為文物展覽，還從楚村相沿成習的民俗中漸次走出。特別是在它歷經與當地民俗生活由合至分的脫嵌以及本身由動至靜的物化后，即便在物的意義上重構景觀，但那也不過是人為制造的非遺烏托邦。由此，我們初步將鳳舟從體育非遺文化形態（原本鮮活且不斷發展）退變為體育非遺文物形態（如今靜態且不斷固化）的現象稱為“文化凝固”。這種凝固在某種程度上背離“讓收藏在禁宮里的文物、陳列在廣闊大地上的遺產、書寫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來”的國家意志，亦轉而構成本文的經驗問題：即在官方強調文化遺產活態傳承的語境下，地方行動緣何將鮮活的體育非遺凝固為靜滯的物質遺產？

2田野方法、理論聚焦及框架設計

欲探尋前述經驗困惑，自然離不開對田野個案和研究方法的把握。楚村，乃是洪湖市BH街道辦下轄的行政村之一，相傳在光緒十五年就形成東岸劃龍舟、西岸劃鳳舟的民俗慣習。新中國成立以后，鳳舟受運動影響基本停滯。改革開放后，老輩人繪圖造船，讓鳳舟得以重返村落。但伴隨鄉村精英的衰弱及地方政府的干預，鳳舟傳承漸入反復拉扯的窘境。所幸，ZLH等人積極借助國家政策推動鳳舟獲得省級非遺稱號，但榮譽加身卻并未使其從窘境中掙脫出來，反倒是在公共防疫的情境中日趨凝固，進而呈現博物館化的特征。疫情結束，鳳舟在官方與民眾的合謀中漸有復興，陸續舉辦活動。基于一波數折的歷史性經驗，以及團隊成員的認識迭代，我們選擇了深度訪談、團體焦點訪談以及參與式觀察的方法進行資料收集。遵照田野調查的學術慣例及相應的倫理要求，將涉及到的具體人名、地名及村名進行匿名化的技術處理。2019年，初入田野時，我們就被鳳舟不讓下水的現實問題所吸引，在與協會前任會長XSH、造舟人ZFX（已故）、秘書長ZLH、后勤TCY及村干部FCZ的深度訪談中過早形成并固化了當地政府不當干預體育非遺的偏執印象，回到書齋后立即開啟地方政府治理與文化凝固的關系討論。但這種第一印象隨后由于地方政府撥款修閣造船這一事件而有所改變，讓我們覺察到地方政府確有激活鳳舟的新信息。這迫使團隊再度回到田野展開回訪，后來才逐步聚焦至權力與倫理互動的治理議題。因此，2022年再人楚村時，便選擇參與面更廣的焦點團體訪談，邀請政府工作人員CGZ、YH及村干部CCZ集中進行，以收集和印證前述或被遮蔽的信息。另針對訪談中涉及到的街道辦，也對負責人HWY進行訪談，并對他者的抖音、朋友圈進行參與式觀察（2019-2023），綜合鄉村精英、普通村民、村委干部以及政府工作人員等不同資料類型，通過多元互證的形式為后文框架設計與敘事鋪陳奠定充盈的材料基礎。

基于田野經驗進行文獻回顧，學界討論從宏觀結構說轉向微觀行動說。有學者基于現代化視角，強調結構改變引發體育非遺的文化凝固。但這類觀點在面對傳習者憑借能動實現對既有結構的限制突破，并保障傳承的經驗時就顯得漏洞叢生。為拓展認識邊界，有研究聚焦行動本身，認為部分社會主體的行動破壞了非遺的原真性。以上討論不僅提示我們，文化凝固的生成元素具有多樣性，明確討論范疇有助于提升概念的解釋力，還通過政府主導及民眾參與的闡釋將思考引向治理領域。由此，彭春蘭等將政府管制視為龍舟凝固的原因，即用權力構建治理規則；譚志剛等認為村落倫理填補行政空白，讓龍舟重新復蘇。上述討論實不足以解釋鳳舟“返場→躺平→凝固→復興”的歷史經驗，但也并非全無意義，至少讓我們感受到權力與倫理在基層治理中的張力。趙鼎新在邁克爾·曼權力學說的基礎上，將其具體為經濟、軍事、政治與意識形態權力。據此結合田野來看，本文所述權力特指地方政府的行政權力。在觸及權力與倫理的關系時，無論是韋伯將倫理降格為行政權力的合法性基礎，還是王升平將倫理視為行政哲學的道德性支撐，都反映兩者在政治學領域中的互援情形。基于前述討論，學界在治理領域形成2類較有影響的觀點。一類以雙重角色和復合治理為代表，前者認為村干部兼具國家代理人和村莊當家人的角色，后者強調剛柔并濟的整體治理范式。另一類以簡約治理和科層治理為代表，前者傾向用情理彰顯溫情與人心，后者提倡由習俗轉向科層規范。這2類觀點都認同權力與倫理在基層治理場域的存在，但區別在于前類是靜態反映結構，較少關注權力、倫理主體的能動與互動，而后類是在流動中比較權力、倫理的優勢。然而它們在解釋鳳舟治理的經驗時仍然存在不足。一是雙重角色與復合治理即便關注權力、倫理的共時分布，卻并未回應在權力與倫理關系中主體能動及互動轉化的情境性條件。二是簡約及科層治理盡管考慮了權力、倫理的不均衡分布，但這種平面討論只是關涉權力的結構性，缺乏對權力的歷時性解釋。由此，提出基于經驗比較的理論問題：體育非遺治理實踐的動態表現形式由何種歷時性機制所生成？

學界既有的理論認識是從經驗和對話的來回穿梭中“長”出來的，而想要回應上述理論問題及回答開篇所提及的經驗問題，自然也應回到經驗本身去尋找出路。但經驗往往是雜亂無章或繁瑣零碎的，這要求我們站在前人肩膀上尋找理論線索，從而改造用以編織經驗的敘事框架，借助理論后臺的操作使田間地頭的“白描故事”升格為推進前人認知的“學術故事”。通過理論回溯，前人的討論至少給本文帶來2個方面的啟示：一是從雙重角色和復合治理的角度而言，讓我們領略并理解到權力與倫理對基層治理有著廣泛且深刻的影響，從而在接續探討洪湖鳳舟基層治理的經驗時得以堅持前人研究具有的方向性意義；二是從簡約治理和科層治理的角度而言，它們關注到倫理與權力的動態擺動，而將這種動態擺動放置在連續流動的情境中，便構成“權力一倫理”的二維鐘擺模型（見圖1），偏向倫理則形成“強倫理一弱權力”治理，偏向權力則形成“弱倫理一強權力”治理。這2種狀態對理解洪湖鳳舟“返場”與“躺平”的經驗片段具有一定解釋力。然而，上述看似可行的二維鐘擺模型卻至少存在2個方面的漏洞。從歷史社會學的學科視野而言，權力與倫理的探討不僅需要包括結構性的討論，還必須注意時間性的關切，因為時間意義上的權力與倫理是不均勻分布的，平面結構上呈現的權力與倫理缺乏完整性與過程性的關照。就洪湖鳳舟的歷史性經驗來看，側重倫理抑或傾向權力的學說僅有片段解釋力，諸如洪湖鳳舟基層治理所涌現的“凝固”及日漸“復興”的經驗片段則不在其解釋范圍。由此，便會發現前人在權力與倫理關系上形成的“強倫理一弱權力”以及“弱倫理一強權力”的二維鐘擺模型，并不能充分回答現實生活中體育非遺治理浮現出來的文化凝固和漸次復興的動態表現形式。既然已有理論認識并不足以解釋開篇提及的經驗性問題，那就必須深入到田野個案所處的歷史語境中思考其現象的生成原因。鑒于此，在肯定前人關于權力與倫理討論的方向性意義以及吸收其片段解釋的基礎上，本文對改革開放以來洪湖鳳舟基層治理呈現的返場（起擺）、躺平（復擺）、凝固（停擺）以及復興（合擺）的歷史性經驗進行民族志書寫，力求在歷史情境中討論體育非遺傳承中文化凝固的生成機制，以及為后期體育非遺活態傳承提供有益啟示。值得注意的是，我們是在權力與倫理的范疇下討論體育非遺基層治理的歷時性過程，并嘗試在該范疇內解釋相關經驗，這就從某種角度意味著，基于民族志書寫所歸納的結論性認識在回應其他范疇下的相似經驗時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3改革開放以來洪湖鳳舟基層治理的鐘擺敘事

從前述田野經驗以及敘事框架知道，改革開放以來的洪湖鳳舟歷經起擺、復擺、停擺與合擺等歷史性過程，但這種去脈絡化的簡約表達是以犧牲歷史情境為代價的，妨礙對洪湖鳳舟復雜經驗的動態把握。因為在剖析歷史發展的動因時，需要把深嵌歷史情境中的行動者作為主要對象，其情感互動、話語敘事、或顯或隱的意義表達，并不會呈現為整體性、規律性的統一節奏，而是復雜的、流變的，是一種碎片式的呈現。故而下文旨在回到歷史情境中敘述洪湖鳳舟的治理故事，以期更為深入地理解本文關切的經驗及其理論議題。

3.1起擺——洪湖鳳舟的返場動員

20世紀80年代，楚村“破四舊”的聲音逐漸遠去。洪湖地區的競渡活動在一陣復興傳統民俗、重溫祖輩記憶、強化村落團結與追尋圖騰信仰的文化熱潮中得以返場。之所以稱為返場，乃是因為此前鳳舟在特殊年代被作為文化糟粕而退出楚村舞臺。以返場之名意在表達它并非域外舶來抑或憑空產生，而是本土中斷數載后的再度返場。面對鳳舟破敗且重組無望的情形（早年村民擔心鳳舟遭到運動焚毀，冒險將鳳舟的頭身拆開，私底下保存起來，當地至今仍有表達鳳舟被人為鋸成五段的民間傳聞），村干部LXB和鄉村精英XSH結盟，把“熱愛鳳舟民俗文化，傳承鳳舟競渡精神”（XSH，20190513）打造為鳳舟返場動員的口號，利用情感說服大家集資募捐、修造鳳舟及舉辦競渡活動。

上述村干部與鄉村精英的結盟，是在改革開放后傳統宗族倫理再次成為維系村莊公共利益的重要紐帶背景下進行的，諸如楚人崇鳳和端午競渡等傳統倫理的恢復，使作為鄉村精英的XSH在村莊的影響力得到提升。XHS為鳳舟的無私奉獻得到村民的積極回應。“我對鳳舟花費很多心血，那日寸候造舟是主要負責人，時間、精力和錢財都付出好多，包括培養后邊年輕人。”（XHS，20190513）這種嵌入楚村文化網絡的積極奉獻，不僅獲得村民的情感信任，更在無形中助長傳統倫理所蘊藏的作用力度。所以XHS被村民公推為洪湖市龍鳳舟協會會長，使鳳舟重返村落成為可能。“就是老連、夏老這么反復動員村里，大家才有精神去辦這件事，那時候我也一起捐錢。只有捐錢才能劃船，這是村里的禮俗，大家基本上都能遵守，不然會招到村里人看不起。”（CCZ，20220218）誠然如此，這種禮俗并不是靠外在權力來推行的，而是從倫理教化中使人服膺，借助情感動員讓傳承鳳舟文化、團結村落人心與遵守村規民約成為村落倫理共識，繼而在某種意義上形成較強勁的驅動力量。

除了感佩老輩人的倫理情懷及行動效能外，還應關切楚村的權力結構。改革開放標志著在農村占絕對地位的人民公社不復存在，國家權力撤出鄉土社會意味著行政權力對村民的公共文化干預變得有限起來。于是，在舊有管理體制瓦解與新管理體系尚未健全之際，亦官亦民的村干部成為國家在鄉土社會的新型代理人。但像LXB這樣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處理村莊公共事務的潛在情感并不似外來的大學生村官，因其長期受祖輩劃船的熏陶，早就和村民一起構筑了楚村鳳舟共同體的情緣基礎，甚至在村莊內部扮演鳳舟返場動員的擔綱者，通過靈活施展正式權力的非正式運作策略來保護村莊公共文化的正常開展。“那時管理沒有現在嚴，靠村里牽頭組織就行。我在村里做事，又是當地人。夏老跟我商量辦鳳舟的時侯，就知道村里要頂住上面壓力，下面才好劃船。”（LXB，20190513）由此可見，村干部積極運用雙重角色的身份優勢，為原本復蘇的傳統倫理加注行政權力的支撐，保障村民參與競渡的文化權利，深刻體現出村莊當家人的責任擔當，讓鳳舟得以在村委庇佑下減少行政權力的過度關切，最終依靠倫理動員實現重返荊楚大地的行動目標。

“我和村書記組織大家自愿集資，從1988年開始打造，也就是你們現在看見的這個鳳舟！1991年藍田荷花節我們第一次下水拿了頭名狀元；2009年洪湖鳳舟圖片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的端午項目圖冊；2011年被授予湖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稱號。”（XSH，20190513）縱觀鳳舟的歷史返場及其后續發展，可以發現在國家權力在鄉土社會減弱的情境下，鄉村精英與村委干部的結盟為村莊公共文化營造了寬松的社會環境，通過熱愛家鄉、積極奉獻與禮俗合一的情感邏輯，以及道德感召、文化浸潤與教化服膺的倫理動員讓鳳舟治理朝向倫理一側擺動，幫助其取得不俗成就。但面對改革開放的深化以及楚村權力結構的改變，返場10余年的洪湖鳳舟日漸走入復擺窘境。

3.2復擺——洪湖鳳舟的展演行動

2016年6月，楚村流出的傳言至今讓村民們記憶猶新。“鳳舟不要私自下水競渡，舉辦展演必須得到轄區審批，誰組織誰負責啊！”（ZLH，20220218）這看似不經意的透風實則反映了楚村權力結構悄然改變的事實，即偏重倫理的情感動員轉向強調法理的行政治理，導致起擺階段的倫理受到擠壓，迫使圍繞鳳舟展開的治理行動朝向權力一側擺動。這次展演乃是中國民協聯合湖北民協共同舉辦“追本溯源——鳳舟競渡與端午文化傳統”的學術盛會，邀請中國社科院和美國加州大學等多位學者參會交流。但令人頗覺尷尬的是，學界雖以鳳舟研討的名義進行學術交流，卻無緣一睹其真容，難免產生紙上談兵的感覺。為此，ZLH在協會內部向其他成員呼吁：“我們鳳舟是有生命力的，不能光在棲鳳閣里給專家看。不然就會鬧大笑話：說洪湖鳳舟是紙上談兵。”（ZLH，20220218）這種想法得到熱心民眾的支持，以ZLH為首的楚村民眾與地方政府展開了一場洪湖鳳舟展演的行動博弈。

“準備行動的時候去市里問，市里說只要轄區辦事處同意就行，但辦事處就推諉說上面怕出安全事故。辦事處領導是空降的，出事肯定影響前途。原來是政府下派到村里就行，現在活動都收回辦事處。”（ZLH，20220218）國家權力再度加強于鄉土社會后，地方官員強調避責而非探索國家與地方之間的公共協商空間。洪湖鳳舟基層治理的責任單位由村里上移到轄區政府，意味著脫離村組織庇佑的傳統倫理失去動員鳳舟的能力，其行動必須垂直接受地方行政部門的權力關切。“現在不是過去的集體勞動，大家都有私事。光靠情面那套不管用。劃船都是老輩人，年輕人都去掙錢了。”（ZFX，20190513）這類話語說明村民在共同勞作時期塑造的集體記憶已然被市場經濟瓦解，年輕村民的私人事務普遍從村莊公共事務中分離出來。走向個體化的社會結構讓鳳舟傳承所依賴的情感動員不再具有往日權威，獲取貨幣、外出謀生與守法講理成為年輕人的主流觀念，進而導致鳳舟傳承的既有群體顯得人老勢孤，不曾被年輕人所理解的老輩人仍在堅守著文化記憶。

眼看展演陷入兩難境地，ZLH借助官方“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國家感召，采取文本迷惑、積極借勢的行動策略，合法觸碰地方規則的“紅線”，將鳳舟展演由幕后推向臺前。“報告大意寫的是，根據國家關于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要求，準備舉辦端午相關活動，懇請政府支持！相當于把競渡字眼隱掉了，領導沒有多想就簽字同意。”（ZFX，20190513）基于普通人的國家理論來看，ZLH言必稱國家的行為是為獲得組織認可而帶來的身份再造，進而保障競渡權益。但此類投機策略隨時會被叫停，行事老道的ZLH立即驅車趕到省民協，商議以中國民協的名義對洪湖官方下發公函。“省民協對活動比較重視，希望轄區予以配合。市里看上面的公函下來了，就是想反悔也不太好辦。”（ZLH，20200218）不僅如此，深耕多年的老村干部在鄉鎮將村組織納入其權力體系的框架下，即便已被收回鳳舟管理權限，但仍憑借其亦公亦私的身份完成向上交往，在嬉笑怒罵及人情面子的社交策略下迂回保護鳳舟的展演行動。“我給管治安的領導說，你是我們的父母官，要給我們頂住才行！通氣后就有調度，工作人員上去維穩，才把展演做成功。”（CCZ，20220218）

這次展演行動的順利完成歸功于鄉村精英的文字投機與造勢策略、老村干部嫻熟的人際交往策略和地方工作人員機敏的處事策略。就鄉村精英及老村干部等行動者借助國家意愿來加持鳳舟在鄉土社會存續的合法性而言，權力及倫理主體是能夠發揮自身智慧及主觀能動性來調整基層治理的實踐，使鳳舟在權力復擺的趨勢下仍形成偏向倫理所希冀的意外結局，即設法承接源自高層的權力垂詢，迫使洪湖官方出面解決街道辦無力調配的安保、維穩及應急工作。這種情形也說明在地方行政權力強勢崛起以及鄉村傳統倫理日益式微的鐘擺結構下，其結局并不必然引起鳳舟的文化凝固。倘若置身其間的行動者處置得當，是有機會短暫取得超越結構困境的理想目標。但令人遺憾的是，這種日漸衰微的傳統倫理已不再具備起擺階段的持久效力，尤其當工作人員覺察到鄉村精英巧設的文字漏洞時，其警惕性想必會有所提升，類似伎倆也無可行的余地。再加上數年后全民防疫的開展，更是加劇鳳舟的文化凝固，使其只能以靜態固化的文物樣貌展現在世人眼前。

3.3停擺——洪湖鳳舟的授牌懸置

2021年，洪湖市疫情防控取得明顯成效，患者清零讓身處躺平境遇的鳳舟似乎迎來轉機。在ZLH等楚村村民的努力申報下，獲批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授予的“中國鳳舟之鄉”稱號。這種國字號榮譽無疑對楚村后期申報國家非遺稱號具有加持作用，不少村民也認為這次授牌既體現疫情籠罩下我國體育非遺歷久彌新的生命力，又切實推動洪湖鳳舟再獲盛譽。基于這種考量，他們打算在端午舉辦鳳舟活動，邀請中國民協、省市關心支持洪湖鳳舟發展的領導和地方高校的民俗專家共同為其舉行授牌儀式。“授牌這件事我謀劃許久，可辦事處就是不支持。我孤家寡人也只好作罷了。”（ZLH，20220218）本次授牌儀式繼續延續著復擺階段的慣性，在權力及倫理的雙重局限中被懸置起來，讓努力許久的楚村村民感到泄氣，每逢提及此事便被稱之為“傷痕記憶”。

在和街道辦某負責人訪談后，我們對地方權力有了更理性的認識。“街道辦叫城區辦事處，但我們根本就不是城區。因為洪湖市撤縣并市必須掛名街道辦。但到省里就爭不到農村項目，所以在經費上無法支持鳳舟。鍋里都沒有，碗里怎么有！鳳舟管理權不在這里，我們只能遵照執行！”（HWY，20220219）這種情況說明作為派出機構的街道辦既無法定管理權，又無足夠經費支持民間競渡，本身極易陷入有責無權的行政化困境。尤其在面臨上級政府的目標考核壓力大與執行過程約束小、基層政府的治理難度大與政策執行資源少的雙重張力下，只能采取避責策略而“叫停”鳳舟。另外，年輕村干部的上臺從形式上提高其職業化水平，使行政村被吸納到科層體系的最末端，成為承接行政任務的組織機構，改變農村以村民自治為主體的治理形態，讓原本為鳳舟發聲的村莊代表人轉為政府辦事員。“武漢疫情嚴重，多少年都沒封城。新來的村書記是一把手，年輕人有奔頭，更重視上面意見，強調生命安全，不太支持劃船。”（CCZ，20220218）由此可見，官方組織及村干部在這次授牌儀式中普遍存在權力失語，讓本就躺平的鳳舟更加“博物館化”，從而使其失去被官方授予“中國鳳舟之鄉”的難得機遇。這提示我們，鳳舟的基層治理倘若全憑遙不可及的高層權力垂詢并不可靠，事情到最后也得依靠近在身邊須臾不可回避的地方權力予以關照。

上述權力缺位反過來加速楚村村民的內部分化，即從精神上動搖地方支持鳳舟授牌的信念，使原本式微的傳統倫理更加難以為繼。“長期不劃船，關系自然遠，以前靠鳳舟聚攏的一幫人都外出打工。湊不到人就只能去外村找關系好的。我堂弟媳說：現在大家都忙著掙錢，只有你還想著風舟，不是有點傻么！管財物的老田也給我講好多次，不準備繼續干了。面對這個形勢，大家都不準備干了。所以我就想尋個機會把船送進博物館去，后來因為沒那么大地方才放棄。”（ZLH，20220218）因楚村人的向外流動使村民之間的交往心理、交往空間和時間出現較大距離，并在同村向異鄉的懸浮中，人與人的交際關系變得又少且淡。橫向上的血緣、地緣關系徹底分化，鳳舟原本依仗的村莊倫理共同體逐漸呈現解體趨勢，其對鄉土社會的感召機能、整合機能及組織機能無法維系，逐步加速楚村民眾的內部分化，讓洪湖鳳舟失去原有倫理的支撐，徹底導致本次授牌行動宣告失敗。

這次授牌失敗讓洪湖鳳舟基層治理陷入僵局，完全使這項鮮活的文化形態凝固為靜滯的文物展覽。從行政權力的角度看，有責無權的行政化困境讓地方工作人員在關切鳳舟傳承時左右為難，即便在內心深處尚能意識到體育非遺傳承的文化責任，但更多表露的則是基層缺錢少權的無力之感。從傳統倫理的角度看，鄉村精英的滿腔熱情終究難以挽救傳統村莊倫理共同體日漸衰頹的趨勢，進而失去支撐鳳舟傳承的信心。從亦民亦官的國家代理人角度看，前期維護村莊公共文化的老干部榮退后，新上臺的年輕村干部考慮到自身前途而偏重基層政府的行政指令，使傳統倫理難以再度依附年輕村干部實現向上傳遞。綜上所述，洪湖鳳舟陷人權力與倫理雙重減弱的停擺困局。然而，中國實踐哲學講究福禍相依，文化凝固在反者道之動的意義上成為新一輪文化資本再生產的關鍵環節。即便楚村倫理共同體的式微使鳳舟徹底凝固，但卻讓外村人進入協會成為可能，為洪湖鳳舟的復興埋下令人意外的伏筆。

3.4合擺——洪湖鳳舟的申遺共謀

“今年他們村的鳳舟可以下水啦。聽說是政府和協會一起申報國家非遺的游行活動，時間大概在端午節那天，到時間我再通知你！”（XCL，20230515，微信）這位擔任鳳舟隊長的外村朋友發來的微信讓團隊倍感欣喜，未曾預料到停擺許久的洪湖鳳舟居然能夠“起死回生”。2023年6月23日，我們借助微信群、抖音、朋友圈及微信視頻號等多個平臺對其進行參與式觀察：在洪湖市龍街新一橋至新二橋段，村民搭建露天主席臺，幕布顯示“弘揚傳統文化，傳承民俗經典。湖北省非遺項目——洪湖鳳舟申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端午節巡游活動”。楚村現有傳統鳳舟及標準龍鳳舟均下水參與游行，沿河市民圍觀于河道兩岸，現場人聲鼎沸，熱鬧非凡。隨后，地方官員在講話中強調黨的二十大報告有關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的國家意志。這種觀念下沉到地方行動，則見諸楚村朋友抖音視頻表露出來的申遺愿景，即相當于選擇具有親和力的身份標識，以此構建想象的共同體，從而團結廣大民眾為實現洪湖鳳舟基層治理以及民間體育組織現代化的目標不懈努力。

此次鳳舟游行得以脫離停擺階段的雙重局限，關鍵得益于地方行政權力的支持。“疫情后他們的壓力小了不少，鳳舟申遺可以適當辦起來。鳳舟有聚人心的作用，劃船要講規矩，不講規矩那自然傳不下來。申遺能夠把村子建設更好，關鍵還有文化振興的業績，一舉多得嘛。”（CCZ，20230628，電話）疫情放開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洪湖鳳舟基層治理的緊繃神經，讓地方工作人員不再擔負防疫與安全的雙重風險。為此，他們立足利益互惠的原則，積極從鳳舟文化中尋求治理資源，在鳳舟申遺等鄉村文化振興的事業中讓簡約治理、柔性治理及彈性治理獲得合法空間。“國家非遺申下來，領導就可能把辦活動的權限放下來．有了國家級平臺舉辦各種活動就有名頭，沒有那些條框限制，下面才有空間！”（CGZ，20220218）即便至今仍未在街道辦獲取關于鳳舟治理權力下放的切實信息，但在李強總理強調“履行審批監管等職責的時候，不能只踩剎車不踩油門，不能只設路障不設路標”的政府導向，以及從洪湖鳳舟再度復興的經驗事實中，可以相信地方權力有了轉換的余地。

行政治理的轉換也為鄉土倫理帶來新的變化。街道辦逐漸引導鳳舟申遺向全域旅游領域方向發展，依托環湖綠道把鳳舟競渡習俗、洪湖紅色文化及周邊徒步景觀串聯起來，希望通過鳳舟申遺吸引部分青年返鄉創業，重塑新的村莊倫理共同體。“我從小就看劃船，村里很尊重老前輩。跟著他們學到很多鳳舟文化，自己也喜歡劃船。前面一直把劃船當興趣，沒想掙錢。現在政府提供旅游平臺可以掙錢。外村熊哥出于好玩也加入劃船，現在都是隊長吶！我想喊打工的小伙伴回來一起做。”（XHZ，20230625，28歲）年輕人在接受教育和參與活動中，從主觀意識上認同洪湖鳳舟蘊含的倫理價值，進而通過其行動漸而凝聚成村莊新的集體意識，最終為其確立村莊新的倫理體系奠定基礎。另外，外村人因為喜愛競渡運動而加入協會，讓其協會突破了原有血緣及地緣的組織范疇，在某種程度上緩解停擺階段因成員退出而產生的主體空缺，為本次申遺巡游及其后續活態傳統提供充足的人員儲備。

從鳳舟的徹底凝固到漸有復興，從政府及民眾的各有立場到彼此合謀，能夠明顯認識到，在權力和倫理主體的積極互動下，它們逐漸突破原本各自為政的行動傾向，并且超越了“時而偏向倫理，時而偏向權力”的鐘擺格局。正是由于權力與倫理走向合攏的超鐘擺效應，方才激活了已然凝固為文物展覽的洪湖鳳舟，為其活態傳承傾注新的血液與動力。回顧本次申遺合謀，不僅顯現出權力與倫理積極互動帶來的正向意義，也映射了黨的二十大以來地方政府積極貫徹“加強城鄉建設中歷史文化保護傳承”的國家意志，即強調權力行使的同時，也更為關切民眾傳承洪湖鳳舟的文化權利與倫理訴求。因此，除敘述洪湖鳳舟基層治理的鐘擺故事以外，還需對從始至終影響洪湖鳳舟鐘擺走向的權力及倫理加以闡釋和落地思考，這樣既能增強地方工作人員權力行使的合法性，維系鄉土村落的和諧穩定，又有助于官方和民間行動者共擔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責任，在權力、倫理主體互為砥礪的體育非遺善治中推進洪湖鳳舟的活態傳承。

4體育非遺鐘擺式治理的機制及其結構性反思

洪湖鳳舟在上述歷史情境中不斷迭代的個案經驗，我們深覺有必要通過“解剖麻雀”的方式，歸納出與其相似的體育非遺基層治理的系統性特征，以及由這種系統性特征所生成的作用機制。這既是因為案例分析的目標不是講故事，而是產出知識，需要遵循認識活動共享的一般邏輯和原則，也是因為從一般邏輯的角度可以指導相似類型的體育非遺免于陷入基層治理的結構性陷阱，進而推動我國體育非遺實現活態傳承。

4.1體育非遺鐘擺式治理的生成機制

洪湖鳳舟起擺、復擺、停擺及合擺的民族志書寫，一條明線串聯著改革開放以來洪湖鳳舟返場動員、展演行動、授牌懸置及申遺合謀所歷經的鐘擺流動圖景（見圖2）。而從故事到知識的方法論則啟迪我們必須借助深描過的經驗來透過現象看到本質，并揭示隱匿在明線背后的暗線所在。借助前述敘事分析來看，洪湖鳳舟基層治理的歷時變遷均是伴隨時間情境下權力與倫理的主體能動以及互動轉化所形塑出具有差異的外在表現。就權力支持鳳舟治理的階段性特征而言，呈現為弱權力→強權力→弱權力→強權力的趨勢；就倫理支持鳳舟治理的階段性特征而言，體現為強倫理→弱倫理→弱倫理→強倫理的變遷。自此，在兼具歷時性與情境性的鐘擺流動圖景中疊合為“強倫理一弱權力”“弱倫理一強權力”“弱倫理一弱權力”以及“強倫理一強權力”的理想類型。即便有學者從形式上提出民俗體育治理雙強、雙弱及一強一弱的相似討論，但這種忽視歷史情境的機制決定論，顯然對上述類型之間的主體能動及其動態轉置疏于考慮，進而致使靜態的治理學說難以解釋體育非遺“時而凝固，時而復興”的歷史性經驗，以及無法把握案例在具體情境中所生成的實踐性啟示。為此，下文將基于充分浸染歷史情境的經驗故事，圍繞權力與倫理強弱有別的四重治理象限展開新的討論，進而從情境性條件和歷時性解釋的角度推進學界有關體育非遺基層治理的既有認識。

首先，改革開放以后，國家權力有限退出鄉村為其宗族、禮俗及信仰等傳統倫理提供復興空間，村莊依賴情感說服、情感信任及情感動員的簡約治理，使該階段的鳳舟治理擺向倫理一端，引起“強倫理一弱權力”的起擺，表現為鳳舟重返楚村。其次，伴隨基層行政組織的漸趨規范，國家權力復歸鄉土社會，楚村進入由情人理的科層治理階段，鳳舟治理向權力一端偏移，形成“弱倫理一強權力”的復擺，導致鳳舟走向文化凝固。復擺階段的行動與結構呈現張力，即精英行動讓鳳舟治理重新偏向倫理一端，使其短暫回到起擺狀態，但這種偶發行為并未從結構上根本改變鳳舟躺平的命運。再次，當地方權力演進到以規則取代情理的基層治理行政化時，就陷入“弱倫理一弱權力”的困境中，即較少關注和表達村落民眾的文化利益，使其徹底從鮮活的文化凝固為靜滯的文物。最后，在地方權力轉換及村落倫理共同體再度復蘇之際，村落表現為自治、法治與德治合一的復合治理，即政府與民眾展開合作，生成“強倫理一強權力”的合擺，推動申遺巡演的圓滿完成。

從經驗層面的鐘擺流動圖景以及認識層面的四維鐘擺類型來看，體育非遺想要謀求活態傳承，一方面需要尋找傳統倫理的積極支持或尋找新的倫理形式予以賦能，另一方面還需要獲得地方行政權力給予的資源、政策及平臺。而在體育非遺治理實踐的現實情境中，權力與倫理并不總是呈現出“強弱”或者“弱強”的對立狀態，因而這種理論與經驗的不適切性推動本文從原有二維鐘擺模型的基礎上發展出更具解釋力的四維鐘擺類型（見圖1～圖3）。這種四維鐘擺類型超越了前人靜止看待“權力一倫理”以及缺乏時間關照的既有閾限，以一種兼備情境性、歷時性和類型化的動態優勢生成了彌補前人缺憾的“鐘擺式治理”概念，進而比較完整地解釋田野個案返場、躺平、凝固以及復興的動態表現形式。

基于鐘擺式治理的生成機制而言，權力與倫理便如同孿生兄弟那般相輔相成。從洪湖鳳舟申遺合謀的治理實踐看，權力與倫理并非對立，而且是以一種積極的合作姿態朝著活態傳承的方向發展。因此，這意味著研究者不能簡單以個案的順逆之境來蓄意制造權力、倫理及其背后行動者的二律悖反，而應從事本主義的角度出發，回歸到時間意義和歷史情境中來理解鐘擺式治理所形成的結構性困境；否則便會因為認知偏差而導致研究再次回到權力抑或倫理的單向度偏執。從歷史情境來看，只要稍微觸及體育非遺基層治理的議題，就自然無法回避權力和倫理的影響。這一方面是由于改革開放以來，原本為體育非遺提供內在維系的傳統倫理逐漸式微，自上而下的體育非遺保護需要依托新的支撐來填補倫理缺位造成的治理真空。但這種傳統倫理由于歷史原因而遲遲未被重塑起來，必須仰賴國家政策的外部關照及行動主體的主觀能動來重新激活倫理，以實現體育非遺的活態傳承。因此，體育非遺普遍呼喚以倫理為核心的德治實非個例。另一方面是國家及地方權力在文化資源配置中的主導地位決定體育非遺必須要與其產生相應互動，而體育非遺自身的態度、規模以及效益也在某種程度上影響官方權力是否會予以支持。這在民族傳統體育競賽體制的建構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體現充分，而能否進入這2條通道也決定其獲得政府支持的多少。總體而言，權力與倫理已成為體育非遺基層治理中必然需要面對的社會結構，而經由兩者互動所生成的“鐘擺式治理”基本能夠實現就事論理的案例突破，可外推至與此相似的龍舟、武術及搶花炮等其他非遺領域。但即便有所外推，也需注意個案的不能承受之重，尤其在走出個案、解釋更多這個問題上，既需要有點抱負，更需要存有敬畏之心。如本文提出的鐘擺式治理尚不過是一種有限解釋，其原理可能與其他經驗存在出入，這提醒我們需要跟隨田野實踐的深入予以修正，并以從實求知的態度對明確取得認識的結構性困境進行反思，以便推動體育非遺可以更好地“活”起來。

4.2體育非遺鐘擺式治理的結構反思

鐘擺式治理的機制既然由權力及倫理所形構，那么對其反思亦應從這2個方面著手。一方面是缺乏倫理考量的權力邏輯需要反思。回顧鳳舟治理的經驗，尤其是從返場動員與申遺共謀2個事件即會發現，地方政府在行使轄區權力前會有所考量，那就是在不觸動地方秩序及官員政治利益的前提下，給予轄區所在地的體育非遺以適當支持。但這種權力支持顯然有濃郁的工具色彩，通過地方工作人員在展演行動與授牌懸置的表現來看，其權力邏輯更多是基于規避自身風險的考量，即在容易產生焦點事件的安全生產領域予以避責。簡言之，就是地方官員迫于上級問責及防疫壓力，便將洪湖鳳舟等潛存安全隱患的體育非遺給一刀切了。這種只關切自身利益結果的權力邏輯顯然與體育非遺活態傳承的地方倫理不相適應，更與國家當前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主流意志不相契合。因此，需對上述以自身利益為出發點的權力主義進行反思。如洪湖鳳舟這類體育非遺不僅是村民私產，也不僅是傳承人及文化部門的私產，它更是整個中華民族所共有的精神家園。所以，基層政府在權力行使中，應充分汲取國家及地方的倫理養分，積極承擔權力持有者的文化責任，在保護自身利益的同時拓展權力行使的合法性邊界，保障其在參與體育非遺基層治理時不缺位、不越位和不錯位。這要求地方工作人員積極發揮主觀能動性，在體育非遺基層治理的行動中克服避責心態，為轄區所在地的體育非遺傳承及治理提供必要援助。這種兼顧倫理的權力邏輯并非純是臆想，其在洪湖鳳舟申遺合謀的事件中已得到一定程度的印證。

另一方面是缺乏權力支持的倫理行動需要反思。本文討論的倫理是人類社會的獨特產物，具有高度的人文精神與文化意義。回到個案本身，無論是歷時傳承的傳統倫理，抑或官方弘揚的國家倫理均存在某種局限。從傳統倫理來看，其本身脫胎于傳統社會，還未完成中國式現代化的改造，意味著它有可能存在不容于主流意志的地方。另外，這種以傳承文化為核心的倫理實際具有不穩定性，即便在社會變遷前尚能起到維系傳承與保護展演的作用，但在市場經濟沖擊以及人心浮動的影響下，村民逐漸只關注自己的切身利益，進而導致原有倫理難以發揮維系功能。從國家倫理來看，官方意志落地到基層終歸太過遙遠，且存有執行偏差帶來的折扣，這勢必導致國家倫理在落地時有所減弱。綜合而言，在體育非遺基層治理的實踐情境中，純粹依靠倫理維系顯得不切實際，這亦說明倫理需要來自地方權力的支持。譬如：個案的授牌懸置意味著體育非遺基層治理依賴高層權力的垂詢并不可靠，因而在后續申遺共謀的實踐中調整策略，積極尋求地方權力的支持，從而使鳳舟進入強強互動的合擺情境。這種聯合是指權力行動者與倫理行動者基于共同意愿展開集體行動，更強調行政權力的引導意義而非決定作用，繼而形成“強倫理一強權力”的善治模式。這種模式不僅貫徹了黨的二十大有關拓寬基層各類群體有序參與基層治理渠道的主旨精神，還在主體結構上實現多元互補，從而打破在權力與倫理之間來回鐘擺的結構性困境，確保權力及倫理主體共同促進我國體育非遺的善治實踐。

5討論與啟示

本文通過改革開放以來洪湖鳳舟起擺、復擺、停擺及合擺的歷史性經驗，較為完整地揭示了在權力與倫理之間的“鐘擺式治理”對體育非遺傳承所引發的動態影響及其表現形式。相較既有認識而言，鐘擺式治理立足洪湖鳳舟自改革開放以來的歷史性經驗，自覺回到歷史情境與時間維度上把握權力與倫理的動態關系，不僅打破了前人學說對制度結構的靜態反映，覺察到如老村干部以及年輕村干部在面對“權力一倫理”強弱情境時的不同能動反映，以及在面對文化凝固時權力、倫理主體所開啟的互動轉化，為新一輪文化資本再生產開辟機會空間；還推進了簡約治理與科層治理平面討論“權力一倫理”結構的局限，從“鐘擺二維模型”到“鐘擺四維類型”的迭代意義上豐富了體育非遺基層治理類型的完整性，為時間維度上理解文化凝固及其相關動態提供了兼具情境性和歷時性的解釋框架。這有助于長時段比較權力與倫理連續互動的歷史經驗，以及充分認識權力、倫理在不同時間情境上的不均勻分布所引發的動態治理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理論價值。當然，值得注意的是，在體育非遺基層治理的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多元化的力量交織共存于不同主體，它們可能對體育非遺的傳承發展產生不盡相同的結果，而由洪湖鳳舟所揭示的鐘擺式治理只是其中的一種可能。總體而言，本文關于鐘擺式治理的探討并非對前人學說的根本性反叛，而是汲取前人深邃學術智慧而進行的情境化以及歷時性的嘗試推進，并形成以下實踐性啟示。

（1）塑造權力行使的倫理判斷。基于鐘擺式治理的外推，如桂林桃花江流域被禁止的龍舟競渡，其治理邏輯便是運用地方權力對其禁止，以畢其功于一役的手段維護民眾安全。尤其在國家強調“做應不應該做的價值判斷，不能簡單做能不能做的技術判斷”的導向下，地方工作人員更應著重加強權力行使的倫理判斷，引入鄉村原有的情理關系作為治理資源，讓其在參與體育非遺傳承治理中更具情理化。例如：2024年溫州市政府公布《促進民間劃龍舟活動有序開展管理辦法》，規定日常民間劃龍舟活動不用政府審批，便主要是借助鄉土社會的情理關系及民眾自治來保障體育非遺活態傳承。

（2）推動多元參與的復合治理。除行政治理外，秉承鄉土倫理的基層民眾可憑借其文化優勢、鄉村基礎及情面謀略，廣泛與村干部、街道辦及市政府互動，制造類似國家申遺的共識性目標，尋找或可持久的盟友，在保障公共安全與遵守法律的基礎上，以自治、法治與德治協同的復合治理模式來切實推動體育非遺的活態傳承。這種非正式的情感協商既有助于村莊微妙關系的維系，又保障行動者自身的利益不受侵損，為體育非遺基層治理提供機會空間。另外，涉及體育非遺基層治理中諸如跨部門協同參與問題時，擬采用公共管理學的跨界行動者來適當引申回答。

（3）思考應對變遷的協同方案。在洪湖鳳舟基層治理的歷時變遷中，大致管窺了改革開放以來行政權力及傳統倫理不斷發展變化的趨勢，說明社會結構變遷對體育非遺基層治理的影響頗大，但令人遺憾的是我國體育非遺至今仍未能充分建立應對這種結構變遷的協同方案。為此，體育非遺相關利益者可以助推地方政府建立制度化的官民協同共治關系。在應對理念上弱化立場分歧，加強“弘揚中華優秀體育文化”的責任共識；在應對技術上增加體育非遺基層治理的風險預測和發展前瞻，立足“創造性轉化”的理念獲取生存、發展資源；在應對手段上完善應急維穩機制、責任劃分機制、表達訴求機制與平等協商機制，保障基層民眾的文化參與權利。由此讓更多的文化遺產活起來，營造出傳承中華文明的濃厚社會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