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組織他人偷逃景區門票的行為具有侵犯他人財產權利的性質,行為對象為財產性利益。從景區的角度,該利益是提供游覽服務而享有的收益,在游客的角度是接受游覽服務而應支付的費用。成立詐騙罪與盜竊罪應區分是否存在核驗入場資格的環節,對于偽造票證的逃票行為,應以詐騙罪論處;對直接跳過驗票環節進入景區的逃票行為,應以盜竊罪論處。非法經營罪以保護市場準入秩序為客體,但組織他人偷逃景區門票的行為不屬于生產經營活動,不具有擾亂市場經濟秩序的性質。
關鍵詞:偷逃門票 財產性利益 盜竊罪 詐騙罪 非法經營罪
一、基本案情
2022年1月至6月,犯罪嫌疑人王某、李某在某風景名勝區檢票口附近招攬游客,告知其可以低于景區門票的價格帶領游客進入景區。在此期間,兩人通過破壞景區防護設施,秘密帶領游客走山體小路或翻越出入口護欄等方式潛入景區,向游客收取費用,共涉及3000余名游客,非法獲利15萬余元。據計算,上述游客進入景區對應的門票價值共計52萬余元。
二、分歧意見
在公共交通、娛樂場所或其他需要購票進入的場所,故意不購買或使用無效的票證逃避支付正常費用的行為,俗稱“逃票”。關于組織他人逃票案件的定性,共有四種意見:
第一種意見主張無罪。理由有二:一是逃票案的行為對象是債權,由契約關系形成的債權債務可以通過民事手段救濟,回復被害人財產權利,對此類案件動刑,容易混淆民事責任與刑事責任,導致過度處罰;二是逃票案中難以認定財產犯罪對象的占有與轉移,在逃票者違法進入景區以前,二者之前不存在債權債務關系和景區的預期收益,無法界定景區利益損失。
第二種意見主張成立詐騙罪。行為人與游客共同欺騙景區管理者,使得管理者誤以為進入景區的游客已經購買過門票,因而提供游覽服務。應當以行為人實際獲取的利益為準認定詐騙數額,即15萬余元,屬于數額巨大,成立詐騙罪。
第三種意見主張成立盜竊罪。行為人違背景區管理者的意志,采用和平手段將游客秘密帶入景區,享受景區服務,本質上是將景區門票對應的收益非法占為己有。盜竊數額為景區應收取的門票價值,共計52萬余元,屬于數額特別巨大,成立盜竊罪。
第四種意見主張成立非法經營罪。基于前述無罪論對于財產犯罪的否定,第四種意見認為組織他人偷逃門票行為給景區造成了重大經濟損失,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應當予以嚴厲制止。該行為實質上是倒賣景區門票的非法經營行為,嚴重擾亂市場經濟秩序,應成立非法經營罪。
三、評析意見
筆者認為,本案的犯罪對象為財產性利益,且不存在被害人基于錯誤認識處分財物的環節,應屬于秘密轉移占有的盜竊行徑,成立盜竊罪,同時根據門票價值認定盜竊數額。
(一)逃票案中的財產性利益及其轉移占有
我國刑法沒有采用財產與財產性利益區分保護的模式,侵犯財產犯罪的對象一般表述為“財物”,也并未專門規定以財產性利益為對象的罪名。由于實踐中盜竊、詐騙、敲詐、搶劫財產性利益的案件屢次發生,對財產性利益不予刑事保護容易放縱犯罪,過于狹隘的“財產”定義也不符合社會發展中利益形態多樣化的趨勢。當前通說觀點主張適當放大“財物”范圍,將財產性利益包含在內。財產性利益的本質是一種債,包括取得債權、免除債務、延期履行債務等財產上的收益。[1]逃票案中,游客逃避支付門票行為所造成的結果,就是景區財產性利益的損失。
景區門票是旅游景點的管理方負責發行、制作、銷售并監管使用的一種有價票證。有價票證作為貨幣的一類特殊載體在現實生活中被廣泛適用,票面的有價性是其重要特征之一,票面所載明的固定面額即為其實際價值。因此,景區提供的服務是一種有償服務,即支付費用才能獲取、收取費用才能提供的服務。游客以購買景區門票的方式支付服務價款,門票承載了景區與游客之間的游覽服務合同,是持票人要求發票人或受票人提供服務的權利載體,也是能夠證明其已經履行法律義務的書面憑證。逃票進入景區的游客并沒有履行支付服務價款的義務,而通過違法方式獲取景區提供的游覽服務,如果逃票者自始不具有支付服務費用的目的,又導致該筆費用最終不能或難以為景區收取,本質上是景區的債權損失和逃票者債務的減免,符合財產性利益的特征。
除侵占罪外,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財產犯罪一般要求具有轉移占有的過程,即破壞權利人或其管理人對財物的支配控制,形成行為人對財物的占有支配。侵犯財產性利益的財產犯罪中,如何看待這一轉移過程需要進一步明確。部分觀點認為,“吃霸王餐逃單”“高速公路逃費”等逃避債務的行為不能成立盜竊罪,因為轉移占有的對象必須具有同一性,而此類案件被害人損失的是債權請求權,行為人獲取的是債務減免。[2]筆者認為,權利是利益的載體,逃票案的行為對象為財產性利益,只需要轉移占有的利益或權利內容同一,無需權利同一。由于債具有相對性,在特定主體之間,這一利益對債權人而言是獲取該利益的權利,對債務人而言屬于提供該利益的負擔。以財產性利益為對象的財產犯罪,占有和轉移的客體都是利益,而不可能是債權本身。例如盜竊、詐騙借據、欠條等借款憑證的情形,實踐中已然是按照盜竊罪、詐騙罪論處[3],但竊取借條并不會轉移債權的占有關系,而是因憑證滅失導致債權無法實現,從而將該債權背后的財產性利益從權利人轉移至行為人處,外觀上表現為債務消滅和債權滅失。[4]在逃單、逃費、逃票案件中,被害人損失與行為人所得仍屬于同一利益。應考察特定利益的占有與轉移,進而判斷財產犯罪的成立與既遂。
回到逃票案中,作為犯罪對象的財產性利益何時成立并發生轉移占有是成立財產犯罪的關鍵。無罪論的觀點采取事前判斷的立場,認為按照條件說的因果關系理論,逃票者不采取逃票方式就不會進入景區,因此景區對這些非法游客不享有預期收益,也不存在債權債務關系。非法游客沒有購買景區門票,未與景區之間形成游覽服務合同關系,是否進入景區尚不確定。筆者認為,本案財產性利益形成于逃票者進入景區之時,此時其身份才發生轉化,成為景區中的非法游客,基于游客身份而享有景區提供的游覽服務,而其非法性體現為逃票者實際并未支付服務費用。逃票者遠離非法入口、景區圍欄等可疑地帶,混入其他游客群體時,發生財產性利益的轉移。景區一般不會對進入其中的游客身份進行二次核驗,此時非法游客與一般游客已經難以區分,景區對非法游客的應收債權難以實現,應當認定景區喪失對財產性利益的支配控制,該利益轉為逃票者占有。
(二)逃票案中的逃票者責任與組織者責任
刑法中規定的財產犯罪具有兩次違法性:第一次是違反民法,構成侵權或不當得利;第二次是違反刑法,在符合刑法規定構成要件的情形下成立犯罪。[5]逃票者未支付費用而享受的服務,在民法上屬于不當得利,即沒有合法依據,使他人蒙受損失而自己獲得的利益。民事責任與刑事責任的目的不同,前者在于對財產利益的不當變動進行調節和回復,后者在于對破壞財產秩序、威脅財產安全的行為予以懲罰,二者不存在替代關系。因此,民事救濟未必都能免除刑事責任的承擔。同時,肯定財產性利益作為財產犯罪的行為對象,并不意味著所有欠債不還、逃避債務的行為都成立財產犯罪,關鍵在于行為是否該當構成要件并達到刑罰懲罰的危害性程度,即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是否有轉移占有的行為、是否采用刑法禁止的手段、是否造成刑法禁止的損害結果、是否具備刑法規定的特定情節等。
本案行為人在長達半年時間內,多次組織他人偷逃景區門票潛入景區,共獲取15萬余元的經濟利益,給景區造成52萬余元的經濟損失,已經屬于值得刑法保護的數額(巨大或特別巨大)的財產權利。前文論證了逃票行為具有轉移占有財產性利益的性質,符合財產犯罪的行為結構,通過走山體小路或翻越出入口護欄等明顯不正當的方式進入景區,也足以認定非法占有目的。本部分主要對犯罪的主體及其責任予以展開。
本案實際包含兩方行為主體:一方是逃票違法犯罪活動的組織者,即王某、李某;一方是被引導、被帶領偷逃門票進入景區的非法游客。組織者與景區之間不存在直接的權利義務關系,而游客是接受游覽服務的權利主體和繳納門票費用的義務主體,二者應成立共同犯罪,具有侵犯景區財產性利益的共同故意和共同行為。就一次特定的逃票行為而言,王某、李某在共同犯罪中發揮的是幫助者、教唆者的作用,為他人實施逃票行為提供便利條件。然而整體來看,組織者的行為具有“一對多”的特點,通過吸引、說服、誘導、指引的方式,使得上千名逃票游客以非正常渠道進入景區,該行為給景區造成的損失遠超出單次或偶爾逃票的非法游客。按照組織者在逃票案中的地位和作用,應當以主犯論。對于非法進入景區的游客,其責任以實際的逃票次數和門票費用為限,單次門票的價格尚達不到刑事立案的門檻。而組織者是對自己參與實施的所有逃票違法犯罪活動承擔責任,未經處理的,數額應累積計算。
(三)逃票案中盜竊罪與詐騙罪的區分
如前所述,逃票是以違法方式獲取票證對應服務的行為。此處的違法方法,一般包括兩類:一是偽造或非法制造票證,以此通過檢票,進入景區并獲取服務;二是在官方設置的入口、檢票口外,另設通行入口或直接跨越景區防護圍欄,進入景區。二者實際上都沒有支付服務對價,即門票費用,但區別在于是否存在查驗環節。
利用偽造票進入景區的情形,檢票口工作人員基于該偽造的有價票據產生錯誤認識,誤以為逃票者已經為游覽服務支付過費用,從而允許逃票者進入景區。該放行行為在形式上消滅了逃票者與景區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屬于處分債權的行為。逃票者因此獲取債務的減免,而景區因此遭受債權損失。此類逃票行為符合詐騙的行為結構,應成立詐騙罪。
第二種違法方法即本案所采用的逃票手段,組織者及逃票者直接跳過了核驗票據或入場資格的環節,通過秘密渠道、方式,在景區管理者不知情的情形下進入景區,并不存在認識錯誤和基于認識錯誤處分財產。逃票者和組織者是通過和平轉移占有的方式非法獲取有償服務及財產性利益,屬于秘密竊取,應成立盜竊罪。
主張本案成立詐騙罪的觀點認為,景區對于進入其中的逃票者身份存在錯誤認識。由于核查和管理成本過高,景區一般僅在入口處設置人工檢票或閘機自助核驗環節,進入景區的人員被推定為支付過游覽費用的游客。該觀點的問題在于,盡管存在身份認識錯誤,但逃票者并沒有實施欺騙行為,該錯誤認識并不是一種處分財物的認識,景區向游客提供游覽服務的行為也不是財產性利益的處分行為。詐騙罪的欺騙行為是指虛構事實、隱瞞真相,可以不作為方式實施,即負有告知真相的積極義務而不履行。本案中,逃票游客進入景區以后,就如普通游客一般游覽觀光,由于不存在管理人員的核查詢問,逃票者自然也無從履行相應的告知義務或實施欺騙行為。詐騙論者所稱的認識錯誤,是一種概括性的身份錯誤認識,其中并不包含財產性利益的處分內容。普通游客在購買門票時就已經履行支付游覽費用的義務,景區向游客收取服務費的債權在入口檢票時得以確認消滅。進入景區以后,景區與游客之間只存在服務與被服務的關系。所謂基于認識錯誤提供服務,對于被害方(景區)而言是履行服務合同義務的行為,并非處分債權利益的行為。
由于逃票游客實際獲取的利益是與景區門票等價的游覽服務,行為人組織他人偷逃景區門票,應當以門票價值認定盜竊數額。在本案中,盜竊數額應為52萬余元,屬于數額特別巨大的情形。
(四)組織他人偷逃景區門票不具有擾亂市場秩序的性質
依據《刑法》第225條前3項的列舉規定,非法經營罪的客體是國家對特別商品、特定經營業務而采取的專營、專賣和經營許可制度,即市場準入制度。[6]在旅游景區的經營與發展中,為引入社會資本共同開發旅游資源,確實存在經營權轉讓與特許經營的問題。根據《風景名勝區條例》和部分地方性的景區特許經營管理辦法,景區的特許經營是指公民、法人或其他組織按照法定條件和程序,在一定期限和范圍內,獲得景區內整體或部分項目的投資、經營資格。組織他人逃票顯然不屬于此類投資經營活動,而包含在景區經營中的另一類許可事項——門票銷售,需要進一步討論。
主張成立非法經營罪的觀點認為,組織他人非法進入景區并收取費用,與倒賣景區門票的行為無異,而且其收取的費用明顯低于景區門票價格(市場價格),嚴重擾亂市場秩序。筆者認為,生產經營是創造財富或提供服務,追求市場利潤的經濟活動。組織他人偷逃景區門票的犯罪活動中,組織者沒有非法從事景區的經營投資,也沒有實施倒買、倒賣景區門票、有價票據的經營行為,行為人“出售”給逃票游客的,不是進入景區的資格憑證或景區的游覽服務,而是其幫助逃票的非法“服務”。盡管行為人組織他人在未購票情形下進入景區,具有謀取經濟利益的非法目的,也侵犯了景區經營者的經濟利益,但利益不是非法從事市場經營所得。因此,無論是出售偽造門票還是通過秘密渠道進入景區的組織逃票方式,都不具有擾亂市場經濟秩序的性質,僅具有侵犯景區財產利益或收益權的危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