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山東滕州地區出土六幅帶有兵器圖像的畫像石,均呈現出戟、盾與弩機的兵器組合形式。這六幅畫像石風格統一,均采用了淺浮雕技法,橫向的布局方式。然而,這種畫像組合尚未在南陽、陜北、四川等地發現,應為山東地區漢畫像石的一種地區性圖式。結合文獻記載,可發現相同兵器圖像組合反復出現在滕州地區,這既是守護墓主人的象征,又是墓主人身份與財富的體現,更反映了東漢時期山東地區皇室與地方、農民三者之間的歷史沖突。
關鍵詞:滕州;畫像石;兵器
山東儒學發達,畫像石中多有孝道、歷史故事與神仙祥瑞等題材。同時,現實生活類畫像也是山東畫像石頻繁表現的內容,涵蓋了漁業、農耕、紡織、庫兵等題材。據筆者統計,山東滕州出土畫像石上有六幅兵器圖像,呈現戟、盾與弩機的組合,采用淺浮雕技法、橫向的布局方式,畫像風格統一。特別是戟與盾的前后組合形式,具有翻模制作的可能性。帶有該類圖像的畫像石,畫面內容一致,均為樓閣、漁業、紡織與兵器的題材組合。根據畫像石圖像資料顯示,這種圖像尚未在南陽、陜北、四川等地發現,似乎可以將其視為山東地區漢畫像石的一種地區性圖像。因此有必要對這類圖像加以重新審視。
東漢時期的藤縣歸東海郡管轄,現為滕州地區。藤縣有著鑄造鐵器的材料與經驗,攻山取鋼鐵,制作鐵兵器,成為漢代鑄鐵產業的支柱之一。東漢時期,地方與皇權的斗爭,促使地方私鑄兵器,建筑圍墻,用以保護莊園經濟。在如此環境下,漢代山東地區滕州出現眾多庫兵畫像也就有跡可循。漢時兵器的陳列與收藏分為皇家與地方,分別稱為武庫與兵庫,形成了一套嚴格的使用體系。本文研究的兵器圖像并非官方鑄造,民間私鑄的可能性更大。楊泓先生認為西漢一般將兵器陳放在木制的架上,有橫置與豎置兩種放置方式。但本文所舉圖像的兵器依次傾斜陳列,未出現有任何木架可供放置。
結合上述兩點,本文認為滕州畫像石出現的兵器陳列圖像成為“兵器”圖像為宜。盾與戟的組合形式意味著什么?是否體現了當時地方的實戰經驗?這一圖像組合是否說明了藤縣畫像石具有模式化的生產方式?漢時藤縣地方上是否擁有私鑄武器的機會?這一系列問題都有待解決。
一、圖像信息
據筆者統計,山東滕州出土畫像石上有六幅兵器圖像,為滕州市羊莊鎮莊里村出土,圖為淺浮雕。畫面分為三層,其中,上層中間有一樓堂,樓堂下門口左右各一持戟門卒,盾、戟兵器掛在兩旁[1]199。滕州市龍陽店鎮附近出土的為淺浮雕,畫面分四層,兵器庫位于樓閣右方,有弩機、戟、矛、盾[1]154。滕州龍陽店黃家嶺出土的畫像石,畫面分為三層,其中層為樓閣,樓下列兵器,有戟、盾與弩機[2]152。滕州市造紙廠出土的為淺浮雕,畫面四層,第三層,左端一樓,樓下二騎吏守門,門側置放戟、盾與弩機[1]161。該墓的墓葬時間雖在三國或西晉時期,但畫像石的題材內容、雕刻技法具有東漢晚期的特點。滕州市桑村鎮西戶口村出土的畫像石,此畫為減地平面線刻,畫面分為三層:上、中層,中間刻樓閣。中層右端是兵器庫,兵器庫側置放戟、盾與弩機。樓堂右有樹一株,樹上棲一鳳鳥,有仙人飼之。下層,車騎出行[3]。滕州市東北東戈公社附近發現的畫像石,三石皆淺浮雕,石面縱58厘米、橫96厘米,刻樓閣、人物、武庫、車騎等[1]209。
二、滕州地區畫像石中人物的手持械
根據筆者對山東滕州地區畫像石的整理,滕州地區畫像石有六幅兵器圖像,均呈現了前盾后戟,弓弩在其間的組合形式,這是漢代最常見的攻守武器組合,反映了漢時地方勢力守衛家園與顯示威嚴的意圖。畫像中戟,體外無衣,旁枝向上彎曲,戟刺上端有織物垂飾,織物呈水滴狀或長方形。盾大致呈長方形,上緣形成半弧形,表面作十字狀捆綁。弓箭分為張弓與箭兩部分,收弦蓄能,利用張弓,將箭射出。
公元前121年,李廣與匈奴作戰,眾寡懸殊,李廣以駑射殺對方將領而扭轉了戰局。弓箭與騎兵為主要武器,贏得了匈奴之戰。另外,《史記·項羽本紀》說項羽設鴻門宴欲除劉邦,樊噲“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4]又有,《孫子兵法》的《作戰篇》:“公家之費,破車罷馬,甲胄矢弩,戟盾蔽櫓,丘牛大車,十去其六。”[5]另外,李陵于天漢二年(前99年)引步卒五千出居延,至浚稽山與匈奴騎兵三萬相遇。他以大車為營,然后“引士出營外為陳,前行持戟盾,后行持弓弩”,以格斗兵器在前衛護遠射兵器,以發揮其效能,結果“虜見漢軍少,直前就營。陵搏戰攻之,千弩俱發,應弦而倒。虜走還上山,漢軍追擊,殺數千人”。雖因兵力懸殊,最終失敗,但“前行持戟盾,后行持弓弩”的作戰方式,發揮了長短兵器結合的效果[6]。以上戰例及文獻均指出一點,即:戟為格斗武器,弓弩為遠射兵器,盾則為防護裝具,三者在雙方交戰中發揮著同等重要的作用。
滕州出土畫像石的胡漢戰爭圖中雙方兵力也有戟、弓弩與盾的使用。胡方的武器主要是弓、駑,而漢人還有環首刀、戟、盾、長矛等兵器。滕州馮卯公社萬莊村西發現的畫像石,此圖分為上下兩層,上層為胡漢交戰畫面,漢人使用兵器有環首刀、戟、長矛、盾佩、弓箭,而胡人使用的兵器較為單一,以弓箭為主。下層車馬出行畫面,馬車的前端有四名騎兵持戟開路,車內前座有一人駕馭馬車,車內后座是主人。騎兵右手持韁,左手持戟。戟體有外衣,刺末端有織物垂飾,枝上有幡狀垂飾。此類戟應具有儀仗功能[2]136。
滕州市桑村鎮西戶口村出土胡漢戰爭畫像石,畫面右端樓前二弩弓手,二騎兵追趕胡兵,二胡兵騎馬回頭張弓還擊。右側一漢人騎馬,雙手持戟,作前刺狀。戟無外衣,戟刺向上彎曲,旁枝向下彎曲[2]97。
另外,滕州市城郊馬王村出土一畫像石,畫面為雙亭,亭間一人捧盾,二人執戟立兩邊[2]145。滕州市城頭村附近發現畫像石,石背面。中刻雙鋪首銜環,側一人執戟[2]135。
根據滕州馮卯公社萬莊村西的畫像石,筆者分析戟具有儀仗與實戰兩種功能。在戰爭場景下,戟是一種近戰武器,充當著前鋒的角色,以刺擊敵人。在出行場景的場景下,有外衣的戟,成為前驅儀仗的一部分,象征著墓主的權力與財富。因此,畫像中的戟、盾既是漢代戰爭強攻與防守的實戰工具,又是騎吏引導儀仗、門吏看護庭院的工具,象征著墓主人威儀與社會身份。滕州畫像石出土兵器圖像具有何種功能呢?根據圖像內容與場景的對比,筆者認為,滕州畫像石出土的兵器圖像具有敘事性與象征性的雙重含義。滕州畫像石出土的兵器圖像均位于樓閣內或附近位置。“樓閣拜謁圖”為墓主接見生前賓友、訪客的場景,附近還出現有紡織、漁業、車騎出行的圖像。各圖像間彼此聯系,描述了墓主生前或死后的生活空間,成為一個循環的圖像系統。作為其中的一部分,兵器圖像意味著樓閣受到侵擾后,兵器主動防守外敵,以守護墓主人的安危。同時,有外衣的兵器圖像又是墓主人財富與地位的象征。
三、滕州出土畫像石兵器圖像的藝術風格
滕州漢畫像石出土的兵器圖像藝術風格統一,畫面內容、構圖大致相同。畫像石運用了減地平雕刻的刻畫手法,畫面呈現剪影效果。兵器圖像為前盾后戟,弓弩在其間的形式。另外,戟、盾組合圖像在其他地區也有出現,分別是山東鄒城、河南南陽以及四川成都地區。對比滕州畫像石的畫像石,這三地出土畫像石的兵器圖像的風格與排列方式有著明顯區別。
鄒城市師范學校附近出土東漢早期(25-88)的畫像石,畫面中央一樓雙闕,樓內掛滿兵器。樓下男主端坐,上層有二弓箭,左右各一兵蘭。樓上女主人正中坐,上層有一長戟,前有二盾。門外兩武士執戟站立。左闕下一武士左手持盾,右手持棒站立[1]82。鄒城出土漢畫像的兵器圖像為平底陰線刻,這是東漢晚期最主要的雕刻技法。圖像刻畫清晰,細部精致。兵器數量較少,排列在狹長的樓層內,一層僅有兩盾,長戟橫置在后。
河南南陽市英莊漢畫像石西主室東壁上方,為減地陰線刻技法。圖像刻有三盾與戟組合,盾在前,戟在后[7]。南陽針織廠畫像石墓出土兩幅兵器圖,分別為前室東壁北端和前室東壁南端。兩兵器畫像布局相似,矛、戟斜插在蘭锜上,蘭锜下擺放有盾,壁面上掛有弓箭[8]。
四川成都曾家包畫像石墓,西后室后壁畫像叉、矛、戟和長刀橫置于蘭锜上,下方掛有弓弩與盾牌[9]。新都縣畫像磚的兵庫圖,一座五脊廡殿式建筑,屋檐下有一武器架上橫置二戟、三矛,房柱上懸掛一弓[10]。
河南、四川兩地畫像石,戟橫置或豎置在蘭锜上,弓弩與盾放置在蘭锜下方。這種放置方式更像是簡單的陳列畫面。對比滕州兵器圖像,其前盾后戟的表現方式,既體現了強烈的空間關系,又具有敘事特征,象征了盾、戟對樓閣、屋主的日常保護及屋主自身的威嚴。
通過與其他地區的對比,滕州漢畫像石出土的六幅兵器圖像具有風格及內容上的一致性,本文推測這類圖像可能是由一個畫像石作坊制作的。山東嘉祥、鄒城和東阿縣的畫像石題記中均出現了高平石工的名字。題記中寫道:“以其余財造立此堂。募使名工高平、王叔、王堅、江胡、欒石、連車,今石縣西南小山陽山。”[11]“石工高」平□、高平□□、直(值)五萬。此中人馬皆食大(太)倉。”[12]“朝莫(暮)侍師不敢失(歡)心……”[13]山東有一高平的王氏刻工是確定無疑的,并且應該有著群體作坊集中承接較大工程。滕州畫像石中前盾后戟的圖像模式在鄒城市出土畫像石中也有出現,并且被安排在相同的位置,應當是有意為之。因此,本文推測山東地區存在一個流動性強、團結穩定的畫像石制作群體,他們手握相似的畫像粉本,形成了大范圍的制作工程。另外,多位學者認為漢時,山東地區畫像石的制作有著一致的風格,存在工匠集團制作畫像石的可能[14][15][16][1]10。這種前盾后戟的組合形式并未出現在山東以外的地區,因此,筆者認為這一組合形式對滕州地區有著特殊含義。
四、滕州出土畫像石兵器圖像的歷史淵源
區別于其他地區,滕州漢畫像石出現的六幅兵器圖像具有一致性。其背后究竟有怎樣的歷史問題?這一疑問尚未有學者分析。根據圖片資料信息,這六幅畫像石的發現或出土時間為東漢晚期(147-189)。筆者認為,滕州畫像石的兵器圖像與東漢時期地方、皇室與農民的沖突有著密切的關聯性。
靈桓帝時期(132-220),國家出現嚴重危機。當政者多為外戚宦官的宗族姻戚賓客,地方官員行政能力低下。與此同時,民間災禍不斷,接連發生數十起民間叛亂,例如:黃巾起義、青州起義等。若災民饑餓不斷,加上政府苛重的賦稅勞役,災民與流民的身份轉換則在一線之間。流民聚集山林成勢,形成所謂“山賊”或“山民”,《后漢書·桓帝紀》連續提及的“泰山賊”或“瑯邪賊”的斗爭群體[17]。另有富于戰斗力的災民則投靠了地方豪強,成為地方的部曲,這導致地方豪強擁兵自重,擁有了一定聲望和號召力。220年,曹丕篡漢,東漢覆滅,進入三國時期。作為泰山名士的臧霸、吳敦、尹禮,在依附曹操以后,臧霸被任為瑯琊相,吳敦被任為利城太守,尹禮被任為東莞太守[18]。面對與官府、農民的沖突,地方豪族既反抗官府,又抄掠百姓,并參與鎮壓當地起義。東漢建國之初就出現了規模化的莊園經濟。這類莊園既有比較充分的自給自足性,又有相對獨立性。當戰爭來臨之際,地方豪強為保自身利益,聯合眾人,利用所存武裝,作營自守,抵擋災民與匪寇。平日生活,同居共財,嚴守宗法的約束。
因此,在防御過程中,地方豪強對兵器的使用來自私人制作的可能性更大。其一,雖然各郡縣對武器的制作與使用有著嚴格的管理制度,降低了武器流轉于民間的可能性。但東漢時期多方沖突下,官府能夠自我保護已是不易,何來嚴苛的兵器管理之說?其二,這六幅漢畫像的兵器圖像周圍分布著漁業、紡織、車馬出行等圖像,這也說明墓主具有豐厚的財力及人力管理莊園經濟,加上滕州地區發現的鑄鐵遺址。筆者推測滕州地區有私鑄鐵器的可能,這也是地方勢力逐步強大的原因所在。另外,畫像石造價昂貴,滕州出土的漢畫像的消費者并非普通百姓,而是地方各級官吏或豪強貴族。因此,滕州所刻兵器圖具有歷史現實意義,反映了滕州地區地方豪強擁兵自保的現象。
五、結語
山東滕州地區畫像石出現的六幅兵器圖像,呈現戟、盾與弩機的組合,風格統一。特別是戟與盾的前后的形式,具有強烈的空間關系。對比其他地區畫像石的兵器圖像,結合山東畫像石題記,本文認為漢時滕州可能存在一批有流動性的畫工集團。根據滕州畫像石的戰爭、門吏題材,筆者認為滕州畫像石的兵器圖像是攻守實戰的體現與墓主身份的象征。東漢時,山東地區三方勢力沖突不斷,致使地方豪強私鑄兵器,聯合部曲,抵抗外來侵擾。滕州地區兵器圖像具備現實意義與歷史背景,暗含了地方豪強保衛自身既得利益的意圖,并展現了東漢滕州地區的實戰經驗。這種盾與戟組合是漢人常用的作戰兵器,在防攻結合下更容易贏得勝利,弓箭又能在城墻上遠程攻擊敵人。這一兵器組合能夠對抗賊寇與漢兵的攻擊,維系地主豪強的安全生活,防止其他勢力的爭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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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怡璇,西安美術學院藝術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美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