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口述史 文史互證 普通個體 人類創傷
在《重回1937》(蔣殊著,山西經濟出版社2023 年版;備注:以下引自該著處,只標注頁碼)中,蔣殊借助訪談的形式與抗戰老兵展開對話,以樸實自然的口吻將一部充斥著戰爭創傷與隱痛的口述史娓娓道來,筆力沉重,真切動人。文章以文史互證的筆法,將口述史、歷史文獻、日記和文學表達融為一爐,講述時注重聚焦普通個體的遭際和感受,力圖刻畫人性的真實。同時,立足宏闊的中國抗日戰爭視域,敏銳地感知士兵們共同的情感體悟和戰爭經驗,流露了對抗戰士兵創傷隱痛的終極生命關懷。
文史互證:口述史、歷史文獻、日記的交織
作為紀實性散文,《重回1937》包含27 篇“口述史”文章,歷史文獻與文學敘述兼備,既生動地再現了1937—1945 年間的重要歷史事件,又融入了真實可靠的歷史數據加以補充,使得整部散文在以史為筆的氛圍里流露了文史互證的文體風格,同時蘊含著厚重的歷史感和真實的現場感。
在《永遠的高地》里,透過老兵李月勝的講述,作者還原了1940 年的關家垴之戰,尤其在描寫“第二次總攻”時,穿插大量史實數據,再現了“下午四時,第二次總攻開始。在連續 18 次沖鋒后攻占了日軍第一道防線,然而代價驚人,有一個營僅存18 人,團長謝家慶犧牲特務團第11 連164 人僅剩15 人;新10 旅旅長范子俠負傷”(第16 頁)的傷亡場面。在敘述山交溝村慘案時,同樣引入了歷史數據,“山交溝村這次慘案共死亡38 人,受傷13 人,被抓走 60 多人,燒毀房屋 70 多間,搶走耕牛羊群200 余頭( 只)”(第113 頁)。與此類似的歷史敘述還有很多,對作戰地點、作戰人員、傷亡情況的精準描述賦予了故事以歷史的真實性,從而使文本呈現出客觀理性的陳述與主觀感性的絮說并駕齊驅的言說風格。
此外,還值得關注的便是中日文獻的互證書寫。 在《重回1937》中,作者多次引用日本侵華士兵荻島靜夫1937 年到1940 年的侵華日記,使日記的內容與文中人物的戰爭回憶形成歷史的呼應,從而跨時空、跨國別地將抗戰年代鮮血淋漓的日本侵華事實平鋪紙面。此種日記文獻的引入展現了作家文史一體、文史互動的創作思路,開辟了抗戰文學書寫侵略與反侵略的互文視角,同時展現了對慘絕人寰的戰爭的省思,寄寓了反對戰爭、永葆和平的深刻旨歸。在《馬牧舊痕》中,郝有江老人回憶了日軍當年大肆火燒村莊和房屋的恐怖情景,“村里的火勢越來越大。逃難在外的民卻只能遠遠望著,不敢回村搶救”,結果就是“全村26 間樓房、250 間平房便化為灰燼”。面對此種暴行,作者輔以荻島靜夫的日記進行佐證:“火燒百姓的房子,已經成為日軍的習慣性做法。侵華日軍士兵荻島靜夫在 1938 年4 月25 日鹽城白鎮的日記里這樣記錄:在劉莊看見幾具敵人的尸體,路途中只要覺得有危險的房屋,就把它燒了再前進。燃燒的火焰令人害怕?!保ǖ?4 頁)在《那個隨著牛羊奔跑的孩子》中,作者亦引用了荻島靜夫的日記。文章通過趙炳旺講述自己的二奶奶“被日本人在你院子里摔死”,馬國慶回憶自己的爺爺因不舍得脫下“一雙新的羊毛襪子”而被日本人打死,揭露了“日軍對待中國人的生命,像對待動植物一樣隨意”的暴虐行為,這與侵華日記中的描寫如出一轍:“就如荻島靜夫在日記里寫的,當時為了試驗一批新發下來的軍刀,他們便用抓來的俘虜做試驗。噴涌而出的血,裹在寒光閃閃的軍刀上,在陽光下發出紅色的光。”(第48—49 頁)在中國老兵的口述與日本士兵的日記的遙相呼應中,《重回1937》立足開闊的反戰視域,以史為文,文史互證,將歷史的真實貫穿始終,深刻地揭露了侵華日軍草菅人命的暴行和戰爭的冷酷無情,表達了對戰爭的強烈批判。
普通個體的聚焦書寫與人性真實的刻畫
《重回1937》中,受訪的13 位老兵皆是普通人,除了參戰的老兵,受訪的人員還有烈士的后代、野戰醫院的看護人員、老兵同鄉的村人。他們此前鮮少被人關注,因為他們是隱于青史背后的無名英雄,是和平年代里深埋于過去崢嶸歲月的民族脊梁。通過訪談,蔣殊聚焦個體的遭際和感受,帶讀者重返歷史現場,把他們的名字以文字記錄的形式鐫刻于歷史的英雄豐碑之上。這一書寫深掘了戰爭時期普通人的偉大抗爭精神,試圖將他們從英勇無畏、保家衛國的歷史群像中掙脫,還原成武鄉縣陽光照耀下的一個個鮮活面孔。
面對敵寇侵略的鐵蹄,《重回1937》一方面生動記敘了李月勝、魏太合、段廷榮等武鄉普通老兵可歌可泣的光輝戰斗史,一方面還穿插描繪了武鄉縣廣大普通人民群眾同仇敵愾、積極投身抗日的英勇畫面,謳歌了全民族抗戰中普通個體的不朽英魂。在關家垴血戰中,參戰的不僅有老兵李月勝,還有“以民兵關興河為首的村民,從頭至尾英勇參戰”(第17 頁)。在抗戰期間,普通村民楊天中承擔著“抗日堡壘戶”的重任,堅持“一邊生存一邊幫助抗日”,他“曾遠赴河北涉縣索堡,以及黎城彭莊等地送過軍糧,更多次為八路軍引路,容戰士在家中藏身”(第108—109 頁),最后還是不幸慘死于日軍的槍下。還有民兵武書云,被日軍抓走后受到“嚴刑拷打”,但他始終一言不發,誓死保護抗戰糧食和物資,“日軍于是用黑布箍住他的雙眼,用刺刀扎向他的身體。扎一刀,問一聲;不說,再扎”(第155 頁),就這樣,直至他倒在血泊中。更加慘烈的,莫過于懸窯慘案中躲在懸窯中的46 個普通村民被日軍點燃的“辣椒稈”濃煙活活嗆死,“倔強的百姓寧可一死,也不愿求得日本人的憐憫”,他們之中“有老人,還有剛剛滿月的嬰兒”(第235—236 頁),加上窯洞外被刺刀殘忍殺害的無辜村民,半個村子的人便在旦夕之間喪生。
正是在被訪者的講述中,這些在抗戰中犧牲的普通人得以被歷史的陳年舊網打撈上岸,成為青史扉頁上熠熠生輝的名字。這種聚焦個體的書寫抒發了作者對千千萬萬犧牲慘死的抗戰無名英雄的緬懷與同情,寄寓著以平凡鑄就偉大的抗戰精神,同時層遞了銘記歷史、不忘國恥的濃厚愛國主義情懷。
除了對普通人抗戰犧牲的關注,蔣殊還用細膩的筆觸刻畫人物的人性真實,體察老兵面對戰爭與死亡時復雜矛盾的內心世界,敏銳地感知他們在生死取舍和道德大義面前的苦痛掙扎,從而為故事灌注了人性的張力?!端诙盏暮庸饶骘L垂淚》中,郭貴云憶起自己的抗戰歲月,“毫不掩飾內心的真實”,坦言自己對當兵參戰充滿猶豫與恐懼,說自己“不想參軍,就是怕死”, 但是,“盡管一萬個害怕,最終還是上了戰場,從開槍都不敢睜眼的‘膽小鬼’,硬是錘煉成一名合格的八路軍戰士”。(第60—61 頁)這一描寫真實地再現了郭貴云人性的真實,呈現了他面對死亡時徘徊于怯懦與勇敢之間的矛盾與張力,從而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立體飽滿。
根植于人物精神世界內部與民族歷史地表深處的創傷與隱痛
《重回1937》依托口述史成文,其歷史紀實性和人物在場性一以貫之,這使得被訪人物講述過往時流露的悲歡血淚與抗戰歷史一同躍然紙上。即使時隔多年回憶抗戰經歷,也會強烈感召出戰爭重擊下的創傷與隱痛,喚醒多年來隱匿在內心深處的尸山血海記憶。尤其再次直面親人的喪生、戰友的犧牲和自我身體的殘缺,被訪者的每一次敘說都仿佛是鋼槍和刺刀在叩擊他們敏感而脆弱的心靈。對于這一心理感受,蔣殊用飽含同情的筆調投注了強烈的目光,并在訪談中一次次與老兵潸然共情,在創傷與隱痛的體察中流露了對老兵行至暮年的生命關懷。
90 歲高齡的李月勝在回顧往事時,“淚流滿面、慟哭不止,長久無法平復激動的心情”(第17 頁)。郭貴云每每在屏幕上看見有關戰爭的電視或電影,也總會“換臺”,因為他實在是“不想看”(第64頁)。段廷榮在撰寫自己的戰斗故事時,不得不“把自己再一次扔進那個殘酷的炮火紛飛的歲月,燃燒一回。許多時候,重提比經歷更加疼痛。于是段廷榮常常回憶一陣,寫一陣,嘆一陣,疼一陣”(第87頁)。魏志堂的兒媳說公公是“多年以后才走出戰爭的”(第197 頁),此前他從未在他們面前提起曾經的故事。王桃兒試圖到其他村莊尋找舊人的音信,在得知認識的人“都死了”之后,她不禁發出“我怎么還活著”(第220 頁)的悲痛感喟。通過這一系列戰爭傷痛書寫,作者摹寫了在歷經腥風血雨后的半個多世紀,歷史的長廊里依舊回蕩著的殺戮回聲,這個聲音與老兵的口述融為一體,哽咽地傳遞出生命的脆弱與無助、悲慟與顫抖。也正是根植于人物精神世界內部與民族歷史地表深處的創傷與隱痛,構成了作品沉重悲痛的情感基調,在字里行間時刻渲染著戰爭籠罩下的陰森恐怖氛圍,從而力透紙背地揭示了戰爭為國家、民族和個體所帶來的巨大精神創傷。
作 者: 劉璇,清華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在讀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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