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

在我看來,科學觀首先就是對歷史的正確看法。不僅僅是歷史學家怎么看歷史,也是普通人怎么去理解歷史。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思考這個事。
寫作《大醫》這本書,對我的改變很大,包括在各種認知上。為了找到材料,我在孔夫子舊書網上搜相關老書,看了整整一年半,包括每天讀《申報》,在過去的文獻中找到當時的味道,當時的人說的什么詞,說話的方式,包括說話的語法結構。
我還找了幾位醫生當顧問,后來發現他們可能幫不了我,他們知道的是正確的醫療方式,我說我不要現在正確的,我要那個時候可能是錯誤的醫治方式。1910年之前,連輸血血型的概念都不知道,不分血型當時怎么輸血?所以只能自己翻醫療史。好在復旦大學有一位老師是專門研究中國近代醫療史的專家,我從他那里找到了很多資料。
從我個人體驗來看,最初我們理解歷史純粹是從戲劇性開始的,與其說是對歷史的了解,不如說更多是對文學的欣賞。比如我們小時候聽評書,聽《三俠五義》《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等等,聽到的都是打打殺殺、深謀遠慮、權術計謀之類的東西。到后來,我發現歷史中更有趣的是那些掩藏的,規律性的東西。比如說,中國王朝更替一般300年左右一輪,所謂周期率,這是什么原因呢?隨著我們對社會經濟、政治等更深的了解,也隨著個人生活閱歷的豐富,我們就會在這種歷史更迭中找到更多的答案。
很多人都知道克羅齊
(1866—1952,意大利哲學家、歷史學家)的那句話,“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不少人對這句話有誤解,認為所有的歷史都是按照當代的政治需求去篡改的。但克羅齊的意思是,只有當代人能夠感知到的東西才能叫歷史。他舉了個例子,說如果一個人不理解愛情,沒有談過戀愛,就沒法去看克里奧佩特拉的傳記,因為那就是一個戀愛腦女王的人生歷程。
中國歷史也一樣,我們看歷史,不是說看到過去的那些東西,而是看過去的那些東西和現在的某種聯系、某種映照,只有我們現代人理解的,那段歷史才能凸顯出來。
我寫《大醫》這本書明顯感覺到這一點。在書里我也特別提到,真正影響歷史,改變歷史潮流的不是一些英雄人物或者是一些杰出人才,反而是那些最普通的老百姓。
2018年,我去成都,成都當時有一個“大三國志”展,展示的都是與三國相關的一些文物。但我印象最深的不是那些貴重的物品,而是兩塊磚頭。
一塊磚頭是東漢末年的,是一塊銘文磚。這塊磚出土于現在的亳州(安徽省西北部地級市),當時叫譙郡,是曹操老家的墓地。磚上寫的大概意思是:“你們逼我干這么重的活,都快把我逼死了,我現在已經快活不下去了,我就等著蒼天已死的那天跟你們報仇。”那是在黃巾起義(東漢晚期的農民戰爭)前14年。說明“太平道義”已經開始在民間傳播,一個最底層的小工匠開始喊出“蒼天已死”的口號,說出了明確的政治綱領和一個期限,即“我要等到蒼天已死那一天就開始反抗”。為什么后來黃巾起義一呼百應,很多人都站起來了,最后導致東漢王朝的滅亡?從這個小工匠就能看出來。
另外一塊磚是在西晉的太康元年,那一年正好是晉國把吳國滅掉了,“三分歸一統”,魏蜀吳三國都被晉國統一了,所以那塊磚寫的是“晉平吳,天下太平”。這塊磚出土于現在的南京旁邊。南京旁邊是吳國當時的首都,這個人按說應該是吳國的臣民,但是他在這塊磚上留下的文字,沒有絲毫懷戀故土或者亡國的感嘆,他就是非常高興,他說“晉平吳,天下太平”。我后來研究了一下,推測這個人大約60多歲,可以倒推出他從出生起國家就一直在打仗,這一輩子永遠生活在戰亂中,到了60多歲的時候這個人快受不了了,忽然有一天發現不打仗了,天下太平了,太高興了,他就興高采烈地說出了那樣的話。
我后來和策展人聊天時說,這兩塊磚應該一塊放在入口,一塊放在出口,于三國亂世始,止于其終結,為什么?看這兩塊磚就知道了,它代表了最廣泛的底層民眾的呼聲。
當你看透這兩塊磚就會發現,那些名將、名士,他們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建筑在這些普通老百姓的呼聲之上。當然,這些普通老百姓腦子里沒有什么具體的政治綱領,但是他們想活,這是千千萬萬人的訴求。
馬克思以前說過一句話,說如果沒有拿破侖,可能還會有另外一個人出來。歷史趨勢是不會變的,但是需要有人去推動或者引領,是英雄人物推動或者引領了這些潮流。
我在寫《大醫》的時候,也把這個觀念貫穿了進去,尤其是我在研究中國近代醫療史的時候,發現很多人試圖建立中國自己的公共衛生醫療體系。但是實際的進程很難。比如說有一位叫陳志潛的醫生,北京協和醫學院畢業的,他當年在協和就搞模范衛生區,包括三級診療制度,積極推廣衛生員制度,可以說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赤腳醫生的雛形。他當時在協和搞過,在河北定縣也搞過,后來抗戰期間,他在四川大后方也搞過,但發現搞不下去。
我在《大醫》里提到這件事,做了這樣的分析,我認為他們單獨搞這個東西沒有得到政府的支持,也缺乏整個社會結構的基礎,而且像鄉紳、地主,包括手工業者和商人,往往也搞不到一塊,各有各的訴求,各有各的想法。所以僅僅作為一個醫生,他沒有辦法建立起這個體系。而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開始推廣赤腳醫生,實際上這時候的社會秩序和社會結構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政府的基層體制也能夠延伸下去了,所以就能夠成功。
我寫《大醫》的過程,尤其是做調研的過程,覺得最重要的科學觀,還是那句老話:科學沒有國界,但科學家有自己的祖國。科學,尤其是醫學,一定是和社會學緊密相關的,它并不僅僅是一個醫學問題,還是一個社會學問題。科學觀一定是有人文作為底色的,有對于人性的見微知著作為基礎,才能有好的社會效應。所以,科學觀既是歷史觀,也是社會觀、人文觀。
(源自“澎湃新聞”,有刪節)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