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無鄉可依到造鄉而居

[摘" 要] 新世紀二十多年的時間里，文學作品對農民返鄉的書寫，產生了兩種比較鮮明的類型，一類集中于苦難式的無鄉可依；另一種聚焦于創業致富的返鄉而居。它們共同架構起了新世紀農民返鄉的書寫局面，展現出了新世紀農民返鄉書寫的動態發展趨勢。新世紀農民返鄉書寫塑造出了兩類迥異的農民形象，呈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創作風格，表現出了城鄉關系由對立到融合到趨同，開拓了農民的書寫空間。不過，不能忽略的是，新世紀農民返鄉書寫仍存在著諸多問題，諸如敘事方式的模式化、人物形象的雷同化，以及城鄉融合存在的悖論等，這些都反映出農民返鄉書寫轉型的艱難。

[關鍵詞] 新世紀小說" 農民返鄉" 無鄉可依" 創業致富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6-0051-04

返鄉作為文學的永恒主題，文學作品對此進行了深入書寫，無論是中國早期的《詩經·小雅·采薇》，還是西方史詩中的《奧德賽》都敘寫了返鄉之艱難，但它并不涉及城鄉沖突。與之不同，新世紀以來的返鄉書寫著重強調城鄉沖突中農民返鄉的動態發展趨向。

一、無鄉可依：魯迅歸鄉模式的重述

魯迅鄉土小說最典型的特點是歸鄉模式，即離去——歸來——再離去，接受現代思想的知識分子以啟蒙眼光回望鄉村時，發現了鄉村的愚昧與落后、自身與傳統鄉村之間的種種不適與尷尬，為了生存不得不再次逃離鄉村，它呈現的是現代價值觀念與傳統倫理思想的齟齬。新世紀小說中的農民返鄉延續了這種模式，農民進城首先遭遇的便是生存問題，新世紀之初，文學上對進城農民的書寫，主要集中在農民的現實生存境遇上。農民遷移到城市后，由于缺乏適應新環境的經驗和文化水平有限，往往只能從事低技能工作，如民工、保姆等。他們的收入低，生活條件差，通常居住在城市邊緣的棚戶區或城鄉結合部的簡陋場所。苦難成為作家描繪農民進城經歷的核心視角，如尤鳳偉的《泥鰍》、孫惠芬的《吉寬的馬車》、羅偉章的《大嫂謠》和陳應松的《太平狗》等作品，均深刻揭示了進城農民的艱難生活。

農民“進城”的艱難，引發作家探尋農民的出路。因鄉村和農民的天然聯系，返鄉自然成為進城農民首選的退路。延續著苦難的敘述模式，對農民返鄉的書寫，仍然是從苦難著手。農民返鄉不僅得不到鄉村的撫慰，反而遭遇了更嚴峻的精神危機，由此構成了無鄉可依的苦難式返鄉。

羅偉章的《我們的路》中，鄭大寶返鄉后，面對的依舊是貧窮的鄉村。土地被撂荒，耕作的只有老人、婦女和十來歲的孩子，“他們的動作都很遲緩，仿佛土地上活著的傷疤”。待在鄉村除種地外，幾乎再無別的收入，鄭大寶連女兒的學費都支付不起，二十多歲的妻子，看起來像四十多歲。除此還有更嚴重的精神折磨，看客式冷漠，他們談論返鄉農民的遭遇，進行諷刺或詆毀，以滿足心理上的優越感。“鄉里人總是對別人的故事那么感興趣，特別是他們碰上一個刻意糟蹋的人，不是撫慰別人的痛處，而是揪住不放。如果他們知道我曾經跟老板下過跪，不知道怎么編排我？”[1]春妹“本來是想回到故鄉療傷的……”[1]卻成為鄉人的嚼舌，為了一家人的安寧，她只能早早地再次離鄉，即使這樣仍被村里人又議論了兩天，鄭大寶對家鄉的好感也僅留存了一天。在窒息的鄉村環境面前，他們選擇了再次離鄉。

出逃是返鄉農民最便捷的一種規避鄉村傷害的方式，然而，事實上，更多的返鄉農民根本無處可逃，最終在傳統道德和鄉村權力的擠壓下，喪失性命。陳應松的《夜深沉》就是這樣一個故事。隗三戶在經歷了一場大病后，葉落歸根的傳統，促使他還鄉尋找歸屬，可隗三戶回鄉后，他的房子早已經不在，他的胞衣房地也被占領。為了獲得房地，隗三戶做了多種努力，求助同學、書記、鎮長，甚至訴諸法律，都未能奏效，昔日同學為了利益千方百計阻撓隗三戶獲得土地。最后隗三戶帶著傷心和失望離開故鄉，卻在途中意外被偷牛賊捅死，以死完成了對故鄉的回歸，實屬慘烈。而事實上在肉體死亡之前，隗三戶的心已經在要回土地的絕望周旋中逐漸死亡，“隗三戶終于回來了，回來卻如走在異鄉，沒有一點兒家的感覺。”[1]房地的失卻，讓他重造一個家的希望也破滅了，生著的唯一支撐的崩塌，必然導向了隗三戶的死亡。沒了故鄉的隗三戶已如同行尸走肉，那么，與其說他的死亡是偷牛賊造成的，實際上不過是作者散發的悲憫之心，借偷牛賊之手幫助隗三戶實現了靈魂皈依家鄉的愿望。

如果說以上的農民返鄉無鄉可依，還停留在現實鄉村無法給予其撫慰，可至少他們尚有精神家園可以回歸，或者肉體至少可以安葬在家鄉，那么，鄉村以現實主體的消失，則直接抽空了離鄉人的精神寄托，農民返鄉是徹底地“無鄉可依”了。丁帆認為“家鄉是農民工靈魂的棲息地，如果丟失了，那就是孤魂野鬼，這才是農民工的悲劇”[2]。鄉村主體的消失，返鄉農民徹底成了流浪者。胡學文《虬枝引》中“一棵樹”的消失，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消亡，更是鄉村對返鄉農民情感上的放逐。原本喬風返鄉是要和妻子離婚，徹底斬斷和家鄉的聯系，而鄉村卻先以自身的隱匿，給其始料未及的打擊。喬風尋找家鄉的行為，如同K先生尋找城堡一樣，無論多么努力卻始終到達不了理想之地。就連他印象中忠厚老實的妻子竟也無蹤可尋。最后為了重建靈魂的棲息地，他放棄了城市，返回家鄉，想要憑一己之力重建家鄉。他忙忙碌碌地在舊地上施作，然而到了晚上，像一場夢一樣，一切都消失了，“放眼望去，四野空空，唯有殘月掛在西天”[3]。喬風重建鄉村的行動以失敗告終，只留給他無盡的精神折磨。

毫無疑問，苦難式的農民返鄉書寫，在揭示和呈現返鄉農民生存危機方面，確實入木三分，作為有文人意識的作家，這是可以理解的，“他們看到被侮辱、被損害的人群，看到一些人的精神困苦無人關心和援助時，難免會生出作家的義憤。他們想替這些人說話，替他們申冤，替他們對生活進行審判，但是這種寫作方式，也有簡化生活的嫌疑。”[4]尤其有些作品，為苦難而苦難，文本拙劣粗糙，更是遮蔽了農民返鄉書寫的審美價值。

當前的農民返鄉書寫出現了新轉向，它側重于從正面書寫農民返鄉后的前途和命運。它的出現，是對一味展覽苦難的反思，當然也是持續苦難書寫的難以為繼，當前社會發展已進入新階段，鄉村振興成為廣泛共識。農民返鄉創業也是社會的普遍現象。因之著重于展現農民返鄉創業，致力于鄉村致富，并致力于推動鄉村走上現代化的書寫方式，成為當前農民返鄉書寫的主流，由此構成了新世紀農民返鄉書寫的另一格局——創業型返鄉。

二、造鄉而居：鄉土模式的突破

事實上，當前的農民返鄉書寫，仍有部分停留于苦難的呈現，不過新的農民返鄉書寫潮流已然形成。這種書寫方式不再專注于描繪農民的苦難，而是關注農民自身的力量。它強調農民在城市獲得的積極經驗，并通過他們返鄉創業來建設和改造鄉村，從而將無鄉可依的困境轉變為有鄉可居的現實。

與苦難型書寫中農民返鄉的被迫與無奈相比，創業型返鄉，首先著重強調了農民返鄉創業的主動性姿態。《金谷銀山》中的范少山返鄉后，目睹了家鄉的貧困落后，決心留在白羊峪，幫助鄉村致富。《回鄉時代》中，周楚陽在經歷過鄉愁的折磨后，也主動返鄉投資農業。《皖北大地》里安玉楓曾親歷過鄉村的貧窮，在城市打拼積累了一定的資金后，也堅決返鄉，幫助鄉村脫貧。

其次，創業型返鄉，從鄉村建設的角度，書寫了返鄉農民對貧窮落后鄉村的改造，使農民返鄉從無鄉可依到有鄉可居。在周大新的《湖光山色》中，楚暖暖利用當地特有的楚文化發展旅游業，并和城市大資本合作，建立賞心苑，拉動了村民就業，還建立了楚風商業一條街，方便鄉人做生意，從而推動了鄉村致富。《金谷銀山》中，范少山則是利用山區的特色，種植農業經濟作物，最終，促進了白羊峪的脫貧致富。苗秀俠的《皖北大地》中，安玉楓以發展大棚種植業，幫助鄉村走上了現代化發展之路。這些作品從不同角度，敘述了返鄉農民依靠創業，帶動鄉村實現脫貧致富，讓農民返鄉有鄉可依。

再次，創業型返鄉塑造了具有現代性主體的農民形象。李勇認為“農民的現代性主體建構既是一個外在的前現代的‘農民’身份制廢除的過程，也是一個內在人格蛻變的過程，這種人格蛻變具體地說就是掙脫傳統鄉土社會所塑造的文化心理、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實現由‘受外在權勢支配’的依附性人格走向現代自由人格的過程”[5]。反映在創業型返鄉農民身上，就是他們“接受社會的可變和開放的形式……不去懷念存在于真正的和幻想出來的過去之中的‘固定的凍結實了的關系’，學會變動，學會依靠更新而繁榮”[6]。返鄉創業農民接受了城市的現代化啟蒙經驗，并將這些經驗運用在鄉村創業中。他們對新事物保有開放的態度與觀念，學會變通，且在創業中不斷更新思維和理念。《皖北大地》中安玉楓在返鄉創業的過程中，始終展現的是一個迎難而上、不斷轉變思維，以應對創業過程中出現的各種問題的新農民。《金谷銀山》中范少山也是一個不斷更新自己的思想、不停探索致富道路，最終成功將鄉村引向了現代化的新農人。同樣楚暖暖、周楚陽、王燕襄、鮑真等，也是如此。這些返鄉農民逐漸褪去了傳統農民的保守偏安的特征，他們既以積極的態度對待城市經驗，又懷著鄉村的赤子之心，投入鄉村建設中去，在創業中完成了現代性主體建構。

創業型農民返鄉書寫揭示了人與土地的緊密聯系。與農民進城敘事中土地被拋棄的情況不同，新世紀的返鄉創業書寫中，土地不僅是生存基礎，也是情感的寄托。農民帶著對土地的深厚情感回歸，重新重視土地與人的關系。

三、農民返鄉書寫的多重思考

毫無疑問，新世紀農民返鄉書寫，開拓了農民書寫空間。農民書寫再次聚焦于鄉村空間，新世紀返鄉農民書寫為農民書寫提供了兩類完全不同的農民形象。在以苦難為中心的農民返鄉書寫中，返鄉農民表現出怯懦畏縮的性格特征，這也是造成他們命運悲劇的重要原因。他們在城市遭到區別對待，返回鄉村又受到傳統道德和鄉村權力的壓制，依然無法抬頭，留給他們的最后出路，也只有再次逃離家鄉，或者直接被鄉村吞沒。而在創業型農民返鄉書寫中，更加強調返鄉農民的現代主體性，由此他們展現出的是一種進取強勢的形象特質。他們借助于進城所獲得的有效的經驗，在返鄉創業中，促進了鄉村的致富與發展。

其次，它還提供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農民書寫風格。在以進城為中心的農民返鄉書寫的框架下，返鄉作為農民進城的悲劇性后果，著重點仍放在農民的生存苦難上，農民成為悲慘的代名詞，農民書寫也成為苦難的書寫，農民書寫籠罩在悲情絕望的氛圍之中，風格灰暗低沉。而在創業型農民返鄉書寫中，重心則放在鄉村的建設與發展上，正面看待城市經驗，敘寫返鄉農民在鄉村創業中的奮斗與拼搏，人物正向的塑造加之光明結局的設置，使得創業型農民返鄉書寫整體上洋溢著樂觀的浪漫主義風格。

最后，它呈現出了兩種截然相反的城鄉關系。在苦難型農民返鄉書寫中，城鄉的對立與沖突成為現象級的存在，城市是造成鄉村衰落與道德淪喪的罪魁禍首，城市工廠入侵鄉村后，無節制地開采與排放，導致鄉村生態的破壞。總之，在苦難型農民返鄉書寫中，城市與鄉村處于一種尖銳對立的狀態。而在創業型農民返鄉書寫中，表現出來的是返鄉農民正視城市經驗，比如城市提供的先進管理經驗與技術等，通過農民返鄉創業，把城市經驗傳輸到鄉村，推動沉重凝滯的鄉村實現蛻變，城市和鄉村顯現為一種互動融通的關系。新世紀農民返鄉書寫中城鄉關系的變化，反映了作家對城鄉關系的一種新態度，也折射出當下城鄉關系發展的一種新趨向。

新世紀農民返鄉書寫面臨的問題，包括程式化和苦難式書寫模式。這種模式化書寫忽略了返鄉書寫的審美價值，苦難式書寫過度渲染悲慘，缺乏對苦難根源的深入探討。創業型書寫雖擺脫了苦難泥沼，卻過分強調個人主體性，使其他人物成為配角，作品變成個人成長的傳記，掩蓋了返鄉創業農民的真實情況。

苦難式和創業型農民返鄉書寫在某種程度上復現了“五四”和“十七年”文學風格。苦難式書寫與“五四”鄉土批判派現實主義風格相似，但“五四”作品更深入挖掘國民劣根性和文化惡習，而新世紀作品則多為獵奇式苦難描寫。創業型書寫雖糾正了苦難式偏頗，卻過分強調主題先行和樂觀主義，影響了審美價值。農民返鄉形象的典型性在新世紀后逐漸喪失，苦難型和創業型書寫中的人物形象趨于模糊。

四、結語

新世紀短短二十多年的時間里，農民返鄉書寫經歷了無鄉可依的苦難式返鄉和造鄉而居的創業型返鄉，兩種書寫類型共同構筑了新世紀農民返鄉書寫格局，為我們呈現了農民返鄉書寫的動態發展趨勢。苦難式農民返鄉書寫以批判的方式，展示了農民返鄉后艱難的生存境遇，并深入挖掘了其悲劇性的根源。而創業型農民返鄉書寫則提供了農民書寫的另一極，農民主動返鄉創業，以主人翁的姿態積極參與鄉村事務，帶動鄉村脫貧致富，推進鄉村的現代化建設。它既回應了當下現實，也糾正了苦難型農民返鄉書寫的某種偏頗，展現出農民返鄉書寫的新氣象。但同時，不能忽略的是，農民返鄉仍存在著諸多問題，比如書寫的模式化、農民形象典型性的缺失以及風格的固化等，都影響到農民返鄉書寫的真正審美價值。由此可見，農民返鄉書寫仍有很大的可發揮空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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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丁帆.“城市異鄉者”的夢想與現實——關于文明沖突中鄉土描寫的轉型[J].文學評論，2005（4）.

[3] 胡學文.虬枝引[J].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09（7）.

[4] 謝有順.接通更廣大的精神視野——幾部長篇小說的閱讀筆記[J].當代文壇，2007（4）.

[5] 李勇.“前瞻”與“反觀”——新世紀鄉村敘事中的受難農民形象改寫[J].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1）.

[6] 廖斌.代際差異中的現代性追求：新時期文學鄉下人進城再解讀[J].文藝爭鳴，2012（8）.

（特約編輯 楊"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