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山東小說的創作在新中國成立以后顯示出革命現實主義的氣質,在20世紀80年代“尋根”文學的創作潮流中給予了來自鄉土的回應。進入新時期以來,山東小說雖不斷涌現著如張煒、莫言等人極為耀眼的創作實績,但也隱含著發展方向的問題,民間立場與文化題材的重復、創作中現代性技法的缺失讓山東小說的創作繼續描摹著先前文壇上文學魯軍與傳統和民間并肩而立的文化形象。進入新千年后,不少作家的創作表現出新的特點,尤其是張煒和趙德發兩位作家從不同角度對黃海這一文化資源的發掘,為山東小說的創作帶來了新的精神氣質。
[關鍵詞] 山東小說" 《黃海傳》《徐福紀事》" 海洋寫作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6-0082-04
背靠齊魯文化這一巨大的文化資源,當代山東作家的創作實踐——尤其是小說的創作常展示出對傳統文化的發掘、教化的功能以及鄉土的想象,表現出嚴肅而傳統、厚重而深刻的創作傾向。新時期以來山東小說創作中一直存在的非理性、虛幻和關注民俗神話的創作傾向變得更加突出,這并非單個山東作家的選擇,而是目前在山東作家中普遍存在的創作特征。趙德發《人類世》《經山海》《黃海傳》,以及張煒《徐福紀事》都顯示出對黃海文化資源的關注和發掘,雖然目前來看僅憑幾部長篇作品無法確立一種作家群體和文學地域上共同的審美理想,但可以確定的是黃海悠久的歷史文化傳統與以道教“三仙山”傳說(蓬萊、方丈和瀛洲)為代表的黃海宗教神話傳說體系對于山東小說的創作和山東作家群而言是一個值得發掘且意義重大的文化增長點。山東作家新時期創作中對海洋的重點關注對于改變山東小說的創作格局以及為山東小說創作在新時期取得內容上的突破都具有重要意義。
一、山東小說當代創作現狀掠影
本文題目中的“山東小說”,指的是自幼時生活在山東省內的作家所創作的小說而非祖籍屬山東但出生于其他地區或者出生于其他地區后來定居山東的作家所創作的小說。明確這一概念的內涵有助于厘清應選取哪些作家的作品進入研究視野,便于更準確地把握山東小說的特質和所取得的成就以及新世紀以來山東小說所面臨的困境。根據以上對山東小說這一概念的界定,張煒、莫言、趙德發、劉玉堂、李存葆、王潤滋等人的創作都屬山東小說這一范疇。
作家群體受到地域文化的影響而形成共同的審美理想,這在文學史上尤為常見,如以因流亡而離開家鄉的哀傷情緒以及對日本鐵蹄的仇恨情緒為創作基調的蕭紅、駱賓基、端木蕻良等人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逐漸形成的東北作家群。山東地區受儒家思想文化影響深遠,齊魯文化與儒家文化從誕生之初就存在著“伴生”關系,在今天的語境中“齊魯文化”與“儒家文化”在語義上常存在著較大范圍的重疊。作為知識分子的山東作家群是受到儒家文化中“泛愛眾而親民”的民本思想和“君子喻于義”的義利觀影響最為深刻的文化群體,形成了堅定的民間文化立場與道德本位思想。進入文學史意義上承認的20世紀80年代以后,從李存葆的小說《高山下的花環》開始,王潤滋的《魯班的子孫》《寒夜的哭聲》、矯健的《老人倉》、張煒的《古船》、趙德發的《繾綣與決絕》幾乎都是站在民間文化的立場中對飽受苦難的勞動人民表達無限深情與歌頌的作品。除此之外,趙德發的《天理暨人欲》(又名《君子夢》)、矯健的《河魂》、李貫通的《正是梁上燕歸時》等作品又展示、延續著山東作家群中一直存在的道德本位思想。
文學魯軍于20世紀80年代的創作潮流中取得成就的同時,也出現了創作主題和文化立場的重復問題。學者姜靜楠認為山東作家群對于道德原則的堅守使得他們對生活現象的思考存在滯后性,“只有意識到這現象除了在自身的領域,而且在道德領域也顯示出某種意義時,他們才會將其精心納入小說創作中去”[1],也因此山東作家在改革文學的創作潮流中先是以謹慎的態度保持了共同的沉默,而后才出現了《魯班的子孫》和《秋天的憤怒》這樣深刻而清醒的作品。
山東小說一直存在著非理性和“向虛”的一面,從地域文化角度來看,其原因是齊文化和魯文化發展過程中的不平衡性。《史記·貨殖列傳》有云:“泰山之陽則魯,其陰則齊?!饼R國位于今泰安市以北及山東半島地區,資源豐富,適于農業生產和商業發展,形成了崇尚智謀、務實進取的齊文化,表現在文學傳統方面就出現了以蒲松齡志怪小說《聊齋志異》為代表的強調個體精神世界探究、浪漫主義氣息濃厚的作品。魯文化與齊文化之間的差異由不同的經濟發展模式所造就,以儒家文化為主體的內陸文化代
表——魯文化在齊魯文化的演進和山東小說創作的文化格局中實際上取得了主體地位,“受魯文化影響較重的文學創作傾向于道德化敘事和道德評判,而深受齊文化影響的創作則更傾向于民間敘事與民間立場,以民間倫理為價值評判的標準”[1]。莫言和張煒的創作是獨特的存在,作為山東作家的莫言同樣持民間文化立場對勞動人民的苦難與生存史表現出無限沉痛和悲戚,此外莫言、張煒等人的創作受到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而表現出神秘敘事的特征,即在小說的敘事中穿插各種光怪陸離、象征意味濃厚的事件,這些神秘敘事超越了技法層面,形成了藝術理念方面的傾向性,綜合來看這既是作家被西方文學世界神秘敘事傳統影響的結果,也是齊文化影響下山東文學內部志怪傳統的延續。
二、《黃海傳》與《徐福紀事》對黃海文化資源的發掘
黃海是中國海洋文學中獨特的寫作資源,相較于“新南方寫作”中的南洋世界,在近代以來歷經海戰的洗禮的黃海有著獨異的文化氣質,徐福東渡與“三仙山”的傳說也讓黃海沿岸及膠東地區蒙上了文化面紗。張煒在《文學:八個關鍵詞》中將“海洋”列為關鍵詞之一,與“童年”并列的“海洋”被張煒認為是文學創作實踐中繞不開的母題,并以徐福東渡的傳說為靈感來源,創作了歷史小說《徐福紀事》,充實了山東作家有關黃海的海洋寫作文學景觀?!皟H從地域上看,山東擁有相當曲折綿長的海岸線,但幾乎所有的現代山東作家的視野都聚攏于儒家文化根深蒂固的內陸,無限敞開的海洋、奇異瑰麗勝境優游的八仙形象在近百年的山東文學史上并沒有足夠突出的新作演繹出向海而生的文學遠景”[1],《徐福紀事》的出現,填補了山東小說創作格局中歷史悠久的海巫文化失聲之空白。
作為山東小說創作的生力軍,趙德發同樣展示了自己對黃海這一寫作資源的關注以及在海洋文學寫作上的構想。《人類世》中,孫參和母親以及姐姐一起居住的棚戶區是孫家疃村以在海邊分揀城市垃圾為生的村民聚居的區域,后來孫參的姐姐因為追趕一盒掉落的冒牌化妝品而葬身大海。這是趙德發的作品中第一次出現了“海洋”的意象,它沒有給人以像《經山?!分械暮Q竽菢踊趾陦验?、氣象遼遠的審美感受,而只是一個垃圾傾倒的場所、一種可以被填平從而換取陸地的資源,可以說《人類世》所展現的是一種受傷害、被索取的海洋形象。而《經山?!分械暮Q笫侵魅斯珔切≥锕ぷ骱蜕畹牡胤?,此時趙德發筆下的海洋變成了主人公追尋新的人生目標、勇敢做出改變的指向未來的試驗場。
僅僅讓海洋作為故事上演的背景板并非趙德發對海洋寫作的全部設想,《黃海傳》采用了田野調查法和考據學的方法對黃海展開了跨學科的全景式考察,從海洋歷史觀的高度進行寫作也為山東作家書寫海洋提供了新的視角?!饵S海傳》由四個章節構成,在第一章“亙古滄溟”中,作者遵循問題導向原則,用四節四個問題的形式組織資料進行寫作,其中一個問題為:洪州石河可曾有?“洪州”和“石河”分別指流傳于今天膠東半島的膠州市和日照市的地域性民間傳說。為寫作《黃海傳》,作家在黃海沿岸地區進行了深入的調查和采訪,從長江口到鴨綠江口的田野調查中,獲取了寫作的第一手素材。
洪州傳說廣泛流傳于青島一帶,有道是“沉了洪州,立了膠州”,傳說在今膠州灣地區存在著一片平原,洪洲城就建在這片平原上。趙德發根據傳說和實地考察發現洪洲城的東城門在今青島市李滄區板橋坊,西城門在今城陽區的冒島,南城門在湖島,北城門在女姑口。
傳說是這樣的:
“有一年,一位白胡子老者來到城里,邊走邊念叨:‘獅子紅了腚,淹了洪州城。’人們起初并不在意,后來有一天,城隍廟前石獅子的屁股突然變紅,大家這才想起這話,急忙逃生。這時洪州漸漸下沉,海水涌來將其淹沒。洪州人扶老攜幼,來到高處安身,建立起了新的城池——膠州?!盵2]
在廣泛的走訪和調查的過程中,作者發現了距離膠州100多公里處的日照市也流傳著與洪州傳說有著相似情節的洪水傳說——“淹了石河縣,建了日照城”,以及在洪州傳說之前的“沉了滄州立洪州”的滄州傳說。這些傳說無一例外都描述了先民被洪水所逼,被迫拋棄家園另立新城的故事,但是膠東半島的洪水傳說無論是在古籍還是在地方志中都找不到確切記錄,趙德發認為這些傳說是遠古先民的文化記憶,并非單純的神話傳說。學者吳慶龍發表于《科學》(Science)雜志的論文《公元前1920年潰決洪水為中國大洪水傳說和夏王朝的存在提供依據》根據對樣本進行碳-14年代測定的結果,重建了約公元前1920年黃河上游地震引發的滑坡壩體的潰決洪水,認為這場洪水為“一萬年以來地球上發生的最大的內陸洪水之一,可以解釋中國傳說的大洪水”[3],為中國黃河流域的洪水傳說的歷史真實性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為了均衡《黃海傳》的經驗性、文學性和科學性,作者將考據方法運用到寫作之中。通過考察自秦代至唐代在今蘇北和魯東沿海設置的“東??ぁ钡姆秶?,作者發現古東??さ闹嗡诮裆綎|郯城并得出結論:古人眼中的東海,其范圍實際包括了今天的黃海和東海。不同的學科之間因為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的截然不同而很難互相合作,而《黃海傳》向我們展示了來自不同學科的知識與思維方式在文學的潤澤下如何得以構筑起新的審美空間。以歷史學和民俗學為例,《黃海傳》一方面從唯物史觀的視角出發向讀者展示了黃海古代與近代生產力的顯著變化并由衷發出贊美,“從煮海為鹽,到綠電上岸……人類文明史,在很大程度上是走向大海、向海圖強的歷史”[4];另一方面又用虔誠的民間立場考察黃海沿岸漁民的文化禁忌,“有行為禁忌,譬如,在供奉海神娘娘的船上,絕對禁止船員裸體;有語言禁忌,譬如,在船上忌說‘翻’字及其諧音字”[5]。
通過綜合運用不同學科背景的研究方法和對海巫文化的重新發掘,趙德發和張煒的創作不僅分別賦予了《黃海傳》與《徐福紀事》在創作形式上和文化內涵上的突破創新,而且為山東小說新時期的創作乃至海洋文學的創作開拓了新的寫作方向:將寫作眼光瞄準黃海海域文化。
三、黃海海域文化對山東小說的意義
通過對特定海域和文化的關注,新時期山東作家的海洋寫作相較于以往海洋文學的概念有了新的特點,它們對于黃海審美空間的建構并非僅僅是“發生在海邊的故事”,而是宗教神話與學科交叉之下通過多種角度對于黃海全新的文學史形象建構。
在齊魯文化內部,存在著齊文化與魯文化兩大主體文化的發展結構失衡問題以及莒國文化的邊緣化等問題。關注山東作家在新時期創作中對黃海海域文化的發掘與表現,并非要以獨特的“純潔性”追求文學史對山東作家創作現象的劃分,而是試圖通過對創作現象的指認與山東小說創作結構發展中的滯重性產生反應,為山東小說創作確立新的文化增長點——黃海海域文化。
日本學者川勝平太認為,費爾南德·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成書于1949年的著作《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與地中海世界》(《文明的海洋史觀》一書中將其簡稱為《地中?!罚┎坏珜θ毡臼穼W界影響巨大,而且將世界史研究的目光從陸地轉向了海洋,“《地中海》的力量,可以一舉沖破以往那種發生于內陸、被土地束縛制約的世界史形象,將之轉變為面向‘海洋’的世界史形象,這是一本革命性的著作”[6]。對“海洋權利”的崇拜在西方文學格局中表現為對海洋的征服,在康拉德的筆下,海洋的形象是殘酷、暴虐的,而人的主體意志就在對海洋的征服中得到確證。對于《徐福紀事》和《黃海傳》而言,黃海的海洋形象從歷史和文明的角度而言是獨異于西方海洋的,道教的神話傳說、近代黃海的豐厚海戰歷史等文化標志都為黃海成為地域寫作中獨特的審美空間提供了可能,而山東作家對于黃海海域文化的重新發現將從海洋歷史觀的高度豐富中國海洋文學寫作的面貌。
作家內部形成的創作潮流和來自期刊與評論家的合力常常能夠為新的創作現象造勢,某種程度上存在夸大創作現象的嫌疑,如果沒有足夠充實的內容而急于為創作現象命名,這種文學史層面的“圈地運動”就容易為人詬病。20世紀的山東作家群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對改革文學和“尋根”文學的創作潮流都保持了相當的警惕和一段時間的觀望,“強大的傳統慣性幾乎遮蔽了山東文學對于建立新的話語傳統和新的文化生長點的企望”[6]。就山東小說的創作現象而言,應該充分考慮到文藝評論對于創作的助推作用與山東小說創作自身發展的滯重性以及齊魯文化內部的失衡所能夠形成的互補關系。文藝評論對于創作有著問題聚焦、理論闡釋和思想引領的多重功用,在戲劇和繪畫領域尤其明顯,“優秀的文藝評論總是以歷史的、人民的、藝術的、美學的觀點評判和鑒賞作品,凝練時代精神,指引創作方向,營造文化氛圍,發揮著引導創作、推出精品、提高審美、引領風尚的重要作用”[6]。因此從創作現象的角度觀察新時期山東小說創作中對黃海海域文化的發掘不僅能夠豐富山東小說的表現領域,而且對于引導山東小說創作從長期以來反映現實、聚焦陸地的慣性中獲得短暫的脫離,重拾被許多山東作家冷落許久的非理性和表現主義的創作傳統具有重要意義。
四、結語
《黃海傳》和《徐福紀事》體現著作家對黃海海域文化帶有獨特的美學價值的重新發現,一定程度上能夠改善山東小說因齊魯文化結構失衡而展現出的重道德批判輕詩性表達的創作現狀。從創作現象的角度分析新時期山東作家的創作中對海洋的表現,強調黃海海域文化的挖掘與黃海作為獨特文學審美空間的建構,將豐富山東小說的表現領域并為山東小說創作提供新的文化增長點。
當然,在期待山東作家因對黃海海域文化的關注而重拾被遺忘許久的文學表現領域、為山東小說創作帶來新的經驗時,應該警惕評論界對于文學現象進入文學史的助推作用。應充分認識到,對海洋的表現是作家反映生存現實的一種自我表達,為文學潮流造勢的寫作只會傷害文學創作的根本。
參考文獻
[1] 姜靜楠.優勢即局限 局限即優勢——再論山東作家群的道德原則[J].小說評論,1988(1).
[2] 孟文彬.齊、魯文化的優勢互補與當代山東文學的和諧發展[J].管子學刊,2012(3).
[3] 王光東,張清華,吳義勤,等.歷史·現狀·新的增長點——山東新時期小說創作五人談[J].山東文學,1999(7).
[4] 趙德發.黃海傳[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23.
[5] 吳慶龍,趙志軍,劉莉,等.公元前1920年潰決洪水為中國大洪水傳說和夏王朝的存在提供依據[J].中國水利,2017(3).
[6] 趙德發.黃海傳.山東文藝出版社,2023.
(特約編輯 范" 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