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金宋兩朝對峙使得北人辛棄疾遷徙到了南方,仕途失意又使之閑居信州近十八年,并在此地創作了四百多首詞。閑居信州期間,辛棄疾借信州的青山綠水來排遣失意落寞,信州的自然之景、民眾生活也影響并作用于辛棄疾的創作表達,使得他的信州詞作具有濃郁的地域文化特色,表現出辛棄疾對信州風物的熱愛和對信州深厚的情感因緣。因其獨特的意象選擇和意境營造,信州詞在一定程度上也彰顯了辛棄疾獨特的審美意識及人格理想。
[關鍵詞] 辛棄疾" 地域" 文化" 信州詞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6-0098-04
南宋著名詞人辛棄疾可謂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北人”,祖籍在隴西狄道,出生在山東濟南,但因他出生時中原已為金人所占,“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稼軒詞序》)的他少壯之年便踏上南渡征程,回歸南宋。23歲南歸后他矢志報國,力圖恢復河山,但其英雄志向卻與軟弱茍且的南宋朝廷相悖,被迫輾轉各地,屢遭彈劾,數次起落。淳熙八年(1181年)、慶元元年(1195年),辛棄疾兩度被罷職而閑居信州(今江西上饒)的帶湖和瓢泉,在信州度過了十八年,閑居期間雖有短暫出仕,但持續時間都不長。文學、地理學研究學者曾大興說:“一個文學家遷徙流動到一個新的地方,自然會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新的地理環境的影響,自然會對新的所見、所聞、所感,做出自己的理解、判斷或者反應,并把這一切表現在自己的作品當中。”[1]辛棄疾閑居信州期間,足跡遍布信州多地,信州秀美的自然風光、獨特的人文習俗擴大了他的生活空間和情感體驗。承接信州風物所蘊含的自然與歷史意蘊,辛棄疾在詞中完成了饒有特色的信州文學地理書寫,使信州詞呈現出鮮明的地域特色,在辛棄疾的閑居詞中也可以窺見他閑居時的復雜心態和他對信州的深厚情感。
一、信州的地理特點與辛棄疾擇居原因
淳熙二年(1175年)辛棄疾南渡,之后并沒有得到朝廷重用,反而一直被朝廷猜忌和同僚排擠,輾轉各地為官。在險惡政治環境中他深感倦怠,欲歸隱林泉的想法不時流露于詞篇,如詞篇《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當時三十多歲的辛棄疾登上建康賞心亭,極目遠望北方失落的領地,反顧己身壯志成灰的現實,頓時郁悶之情填塞胸際。他詢問自己是否歸隱,“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雖然他以“休說”“怕應羞見”給予了否定,但從詞中的“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揾英雄淚”等句可知辛棄疾對官場的失望和對歸隱的向往。在《水調歌頭·我飲不須勸》中,“毫發皆帝力,更乞鑒湖東”則運用賀知章歸隱之典,明確表示了歸隱帶湖的想法。正因為切身感受到官場“別有人間行路難”(《鷓鴣天·送人》),稼軒在淳熙六年(1179年)便開始在信州置地、建筑新居,后來在淳熙八年冬遭彈劾落職,反顧自己勞碌奔波卻一事無成的遭遇,他激憤難抑,沉痛寫下《滿江紅·倦客新豐》。詞中的“且置請纓封萬戶,竟須賣劍酬黃犢”表明自己要放下請纓殺敵、立功封侯的志向,歸隱田園,以求解脫,于是退居便順理成章了。
稼軒擇居信州,是其深思熟慮后的結果。信州群山環繞,風景秀美,交通方便,環境優越。一是它東西輻輳,為南宋交通咽喉之地。據《廣信府志》云:“信之為郡,江以東望鎮也,其地上于饒,其俗美于廣,牙閩控粵,襟淮面浙,隱然為沖要之會。”[1]可見信州連接浙江、福建、安徽等省,是重要的交通腹地。二是信州具有政治意義。信州距離南宋朝廷臨安較近,故宋人洪邁在《稼軒記》中云:“國家行在武林,廣信最密邇畿輔。東舟西車,蜂午錯出,勢處便近,士大夫樂寄焉。”[1]進可重返朝廷,退可享受林泉,這是辛棄疾比較切實的考慮。三是信州山川秀麗,風物清嘉。北宋游僧釋覺范在《信州天寧寺記》中寫道:“江南山水冠天下,而上饒又冠江南。”四是信州當時有著優越的文化地位。隨著唐代中期后中國經濟文化重心南移,信州在宋代成為人文薈萃之地,北方士族紛紛南遷于此,當時著名文人呂本中、韓元吉、曾幾等都來此地定居,辛棄疾與韓元吉交往密切,受其影響,選擇信州居住也在情理之中。
二、辛棄疾信州詞中的地域表達
“常時相對兩三峰,走遍溪頭無覓處”(《玉樓春·戲賦云山》),辛棄疾愛山愛水,眾人皆知。信州群山環繞,河流貫通,帶湖、瓢泉等自然環境為他提供了大量的寫作素材。由于他獨特的英雄氣質和審美意識,信州的山水在他筆下呈現出與傳統意蘊不同的特質,也呈現出鮮明的地域特色。
信州群山環繞,辛棄疾在《浣溪沙·偕叔高子似宿山寺戲作》中自稱“自笑好山如好色”,他的詠山詞多達三十多首。山崇高持固,在古詩詞中多呈高俊神秀、氣勢磅礴的形象,讓人驚嘆仰慕。如杜甫筆下的群山巍峨,“群山萬壑赴荊門”(《詠懷古跡》);又劉禹錫筆下的危峰兀立,“俄然神功就,峻拔在寥廓”(《華山歌》)。辛棄疾筆下的信州群山則與人非常親近,可嬉戲,可傾談,還可分享歡樂憂愁:“水聲山色,競來相娛”(《賀新郎·甚矣吾衰矣》),青山見“我”老來閑居,故交零落,便來撫慰;“青山意氣崢嶸。似為我歸來嫵媚生”(《沁園春·再到期思卜筑》),青山見我遠走歸來,以可愛姿態來迎接;青山還時與詞人嬉笑玩樂,“常時相對兩三峰,走遍溪頭無覓處。西風瞥起云橫度,忽見東南天一柱”(《玉樓春·戲賦云山》),青山隱匿不現,詞人急切尋覓,最后浮云飄散青山重現,詞人不禁喜出望外。青山不僅是辛棄疾閑居的知己,更是他光明磊落的人格寫照。“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賀新郎·甚矣吾衰矣》)甚是精妙,山與人相依之深,互感“嫵媚”,青山與詞人品性相似,故“情與貌,略相似”。又如:“青山招不來,偃蹇誰憐汝?歲晚太寒生,喚我溪邊住”(《生查子·獨游西巖》),倨傲的青山不聽人的召喚,一如詞人的孤傲,兩位歲寒之友又因品格相投,夜夜相伴、傾談。青山與詞人是如此兩相契合,相得益彰。
稼軒自稱“一生不負溪山債”(《鷓鴣天·不寐》),信州的水也是他極愛書寫的對象。選擇在“枕澄湖如寶帶”的“帶湖”邊和形如臼瓢、澄澈可鑒的瓢泉旁修建屋舍,是辛棄疾對水摯愛的體現。在他筆下,帶湖的水寧靜美麗:“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水調歌頭·盟鷗》),寬闊碧綠的帶湖就像打開了千丈翠綠色的鏡匣,晶瑩澄澈。期思的水則磅礴大氣——“一水西來,千丈晴虹,十里翠屏”(《沁園春·再到期思卜筑》),在翠色屏風般圍繞的萬山中,一水從西而來,在山間形成巨大的瀑布傾瀉而下,在晴空的映射中宛如千丈白虹。瓢泉的水“聽兮清佩瓊瑤些。明兮鏡秋毫些”(《水龍吟·聽兮清佩瓊瑤些》),聞之如美玉碰撞,視之如明鏡明鑒秋毫,對此,辛棄疾樂在其中。山水林泉之美使詞人獲得了別樣的清趣,如《鷓鴣天·鵝湖寺道中》中“一塌清風殿影涼,涓涓流水響回廊”,詞人將床榻設在殿堂的陰影下,入神地聽著回廊上傳來的涓涓流水聲,久久沉醉,甘心嘯傲林泉。
“并竹尋泉,和云種樹,喚作真閑客。”(《念奴嬌·賦雨巖》)辛棄疾在閑居生活中盡情享受自然,親近自然。除了流連帶湖、瓢泉的風景,辛棄疾還在新居附近地域探幽尋勝,博山、玉山、鵝湖山等地均留下了他的足跡。湖光山野、流泉飛瀑都是他觀照的對象,山花山鳥、松菊鷗鷺是他的親密朋友,此外鄉村辛勤耕種、農民淳樸生活、信州的風情民俗都有所展現。《鷓鴣天·黃沙道中》中詞人用擬人的手法、活潑的語言展現了黃沙道中的野景:輕鷗鳧水,荒犬迎婦,疏梅與松竹爭妍,紛亂鳥鴉踩蹬殘雪落地。詞人借山野之物,繪成了一幅色彩鮮明、動靜得宜的絕妙山水畫。又如《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他把夏日的蟬鳴、鵲躁、稻香、蛙喧、茅草屋等農村意象聚集,構成了樸野成趣的鄉土風景圖。如楊義所論:“以地域的山川風貌、人文景觀為歷史現場,以民風民俗為生活方式的場景,以家常話和方言俚語為伴奏,以理解世界的特別方式為靈魂,復合而成地域文學的審美敘事形態,使讀者如臨其境,對特定地域的人生形式可觀、可感、可夢、可思。”[2]正因為在他信州鄉村生活獲得了獨特的審美感受,基于這種獨特的審美體驗他才能進行審美創造。辛棄疾通過對信州景物的選擇、提煉、創造,將千姿百態的自然風物和民情風俗描繪出來,林林總總的地理意象無不顯示了信州風物的獨特美感,構造了獨具內涵的地理意象,也蘊含了他的獨特情感體驗與審美意識。
三、辛棄疾信州詞中的自我抒懷
辛棄疾本有整頓乾坤之志,南渡之后卻一再遭到彈劾乃至被罷官,只能帶著壯志未酬的失意和憂憤退居信州。“只消閑處過平生”(《臨江仙·鐘鼎山林都是夢》),詩句表達了辛棄疾被迫閑居,他內心郁結的愁悶和不甘是可以想見的,加之辛棄疾本是性情中人,這種不平之鳴會自然地流露于詞篇中,故辛棄疾的信州詞在吟詠山水、圖畫民風民俗之時,同時還包含了不少感懷之言。有些詞篇寫他自嘲于世無用,如“短檠燈,長劍鋏,欲生苔。雕弓掛無用,照影落清杯”(《水調歌頭·寄我五云字》),以兵器“欲生苔”“掛壁無用”等來映射自己投閑置散的人生悲劇。有些詞篇寫他在憂愁暗生時于歷史中尋找知音,如“近來何處有吾愁?何處還知吾樂?一點凄涼千古意,獨倚西風寥廓”(《念奴嬌·賦雨巖》),此詞開篇雖言無愁無樂的超然,但實則是孤寂凄涼滿懷,正言若反,別有余意。內心雖然無奈,但辛棄疾來到信州后,閑來無事遍歷信州山水,鄉村獨特的山水花鳥、田野溪水等風光景色吸引和撫慰他,從而使其擺脫世俗羈絆,獲得了心靈的自由,達到了所謂的“自在處”,因而不少作品中充滿了瀟散閑淡的逸氣。如“朝來客話,山林鐘鼎,那處難忘。君向沙頭細問,白鷗知我行藏”(《朝中措·夜深殘月過山房》)。詞人借與友人的討論來審視自己的人生選擇,“山林鐘鼎,那處難忘”,辛棄疾以“白鷗”語回答,較之直言選擇山林之樂更含蓄,透露出他對山林自由生活的向往和對世事的淡然。他在《鷓鴣天·博山寺作》中更是直接表達在隱逸之樂和鐘鼎之念之中的選擇緣由,表明了以松竹為朋友、花鳥為兄弟的人生觀:
“不向長安路上行,卻教山寺厭逢迎。味無味處求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寧作我,豈其卿。人間走遍卻歸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
上闋寫詞人已經拋棄了魏闕之念,只留戀博山的山水林泉,要以不材之材以終其年。下闋點明了詞人的選擇之由:寧可保持本心、保持完我,也不屈附公卿而求取聲名,哪怕抱負空許。“寧作我,豈其卿。人間走遍卻歸耕”,這是詞人厭棄官場、決意歸隱的宣言,很有陶淵明寧可躬耕不屈其志的精神。整首詞超然閑逸,包含著詞人對當權者的激憤和對險惡仕途的逃離。“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詞人欣喜與高尚品格的松竹為友,樂于與自由爛漫的山鳥山花為兄。在稼軒眼中,自然界的生物是那樣的自由自在,毫無機心:“算只因魚鳥,天然自樂”(《沁園春·弄溪賦》),正因其能夠“天然自樂”,才令深陷仕途漩渦的辛棄疾無限向往。
我們看到,辛棄疾在閑居的過程中會對仕途、對人生進行反思,在山水花鳥的尋找中偶爾也能達到所謂“自在處”,但正如學者鞏本棟先生所論 :“既不肯放棄恢復的愿望,改變自己的人格,又要保持心態的平衡,實際上是很難的。因而我們看到,這兩個方面常常是并不和諧地交織雜糅在一起,此消彼長,波動起伏,貫穿于辛棄疾的退居生涯之中。”[3]稼軒的家國情懷廣大且深沉,信州的山水人情給了他迥異官場的人生體驗,他在信州寄情山水,以求仕途失意后的那份淡泊與釋然。但不論是在戰場叱詫風云還是在廢棄草廬吟詠度日,其大志未曾稍改。信州博山是辛棄疾去的最多的地方,那里有堪比桃源的博山道以及可悟本參道的博山寺,他流連忘返于此,所以博山景觀在辛棄疾信州詞中也數量最豐。詞人在初訪博山道中便已有“此地生涯”的想法,發出了“材不材間過此生”的宣言,準備過花鳥相伴的自適自在生活,但在這片心靈的棲息地之上,詞人仿若出塵脫俗的背后,卻仍是失意的英豪與陌路的英雄。在夜晚,詞人于博山腳下王氏之庵獨宿時袒露自己真實的內心,寫下《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
“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
此詞上闋描摹此庵殘破之景:饑鼠滿地爬行,蝙蝠上下翻飛,庵外風雨交加,破糊窗紙嗚嗚作響。與蕭瑟背景相襯詞人自己也很衰頹:此生因為國事奔波于南北,歸來后只余蒼顏白發,凄冷秋風將其吹醒,他無視眼前的狼藉之景,而猶惦記“萬里江山”。很顯然,辛棄疾夢寐中猶念念不忘報國,故醒后云“眼前萬里江山”。全詞因有這一句,寂寞荒涼之境突顯光亮,思想境界也頓然提高。
四、結語
綜上所述,基于信州秀美的自然風光、獨特的人文習俗,辛棄疾的信州詞完成了饒有特色的信州文學地理書寫,呈現出鮮明的地域特色;基于信州詞獨特的意象選擇和意境營造,信州詞在一定程度上也彰顯了辛棄疾獨特生命歷程與人格理想。借助地域文化的視角研究辛棄疾信州詞,能夠挖掘信州詞所蘊含的審美趣味與人文情懷。
參考文獻
[1] 吳常庚.信州詩詞[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
[2] 楊義.文學中國的巴蜀地域因素[J].重慶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3,(6).
[3] 辛棄疾.稼軒詞編年箋注[M].鄧廣銘,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特約編輯 范" 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