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中國近年媒體場域,有關男偶像身體性別氣質的話題數次引起激烈爭論。而這些爭論焦點為當代青年的性別觀念與性別實踐提供了討論與施行的空間場域,也為主流媒體對青少年的引導提供了輿論場所。男偶像作為偶像文化產業中的重要鏈條,其身體的建構過程可通過身體的社會建構理論在歷史、工業與話語三個維度進行展開。這一建構過程既隱含當下時代的歷史性根源,又暗含當代青年女性以話語闡釋為重要內容的性別實踐。
關鍵詞:男偶像;工業;社會建構;青年女性
近年來,男性偶像(尤其是選秀偶像)的形象在國內主流媒體中往往是負面的,多認為這些男性偶像們性別模糊卻妝容精致,體現出一種“病梅”般的病態審美,而這種討論多出于一種聯系文化與政治引導需要,認為此現象引發主流媒體大眾反感,是因為這種病態文化對青少年的負面影響不可低估。這一批判期望通過協同娛樂節目的制作管理與偶像藝人的身體管理來促使偶像審美回歸“傳統”之中。
但男性偶像的風格(style)并不是男性偶像身體的某種附屬,只要促使其換上恰當服飾,便可全面扭轉。相反,男性偶像風格化的身體是他們“一種存在的程式,一種生存的風格學”[1]107。正是出于這樣的原因,陰柔的男性偶像風格屢禁不止。而男性偶像如何形成這樣的身體風格、這個過程受到哪些因素的影響,則是本文所要討論的主要問題。通過這種討論,主流媒體對此種青少年流行文化的引導與管理或許能夠更加全面,從而取得更好效果。
一、歷史的制造
在近幾年對男偶像的批判中,為博眼球甚至不惜挑戰社會公序良俗是一種最主流的觀點,它將男偶像身體的存在與傳統公序良俗進行了對立。
但男偶像在主觀上并無以身體挑戰公序良俗的意愿。按照現象學的人類肉身化理論,肉體可分為構成身體存在的生物的因果性,與肉身化的、存在于生活經驗的語境中的意義。鑒于此,男性偶像在以偶像為業前的身體可被考察。在當下,男偶像作為一種職業并無實質性的門檻,匯集種種經歷與姿態各異的、被偶像工業包裹的男性。以近年《偶像練習生》(2018)、《創造營》(2019、2021)等男偶像選拔節目為例,其選手身份經歷雖在個體上存在差別,但可以被抽象出一種共同的模式。在成為偶像之前,這些青少年與所有同齡男性一起接受教育、進行異性戀行為,以自己身體持續的行為來演繹一個公序良俗要求下的男性形象。
兩個現象在這一過程中可被觀察:一是在這些青少年出生時,他們的生理性別經由自然科學經驗被確認為男性。二是這種男性的性別判定接引一套將其身體賦予文化意義的過程。在這個層面上,他們的身體首先“是一個歷史觀念而不是一個自然物種”[2]。千禧年前后特定的文化環境與政治觀念構建了此時代男性所應有的身體意義,使他們被感知為一組以T恤牛仔褲和短發為主要外觀特征的青年男性。其次,這一歷史觀念飽含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受已有的社會習俗制約,而身體則被理解為呈現確定可能性的過程,它在這些青少年出生后的每一個行為中得到長期地執行。
這些行為“符合特定的社會規范和避免禁忌的方式,是共享的經驗和集體行動,是一種廣泛被應用的政治結構”[1]107。它們在家庭內部形成規則,引用自先在的且代際傳遞的文化關系,并通過特定的家庭懲罰和獎賞加以強化。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施行(does)了他的身體”[1]111。特定時期的公序良俗在施行過程中被肉身化了,而他們的身體同時也對此種歷史情形進行了再生產。借此,公序良俗在這些青年男性身上完成生產、施行與再生產的閉環,他們的肉身完全地同“男性”這一歷史觀念相符合,順從這種歷史界定的可能性,并持續重復施行。因此,這些預備役男偶像非但不是公序良俗的挑戰者,反而是運行者與創造者。
二、工業的制造
這些以偶像為業的青少年們在此前并未顯露對公序良俗的挑釁意味,甚至多有加入對男性偶像的聲討。但在其以偶像為業后,集中于性別意義上的外在形象表達立刻被主流媒體理解為一種傷風敗俗的墮落。這種肉身含義與主觀意愿的分裂始于其進入娛樂公司的時刻。
偶像的前身是明星與電影名人。明星伴隨文化產業的出現到來,而明星與電影名人之間的區別是“后者的私人生活同樣作為一種文本與知識被呈現,供人閱讀與闡釋……當制片廠不再有能力將某個關于演員的知識限定在電影文本內部,那么,一旦他的私人生活被暴露在公共視野之中,他也就正式由電影名人蛻變為明星了”[3]。然而,隨著傳統制片廠的沒落與數字新媒體、經紀公司的興起,明星不再依賴影視表演來完成身份意義的建構。相較于傳統明星,偶像的表演媒介作為融合了多媒體的跨媒介綜合體,更貼近“表演出來的品牌”媒介屬性,更能承載當下消費者所需要的參與及再創造需求。
偶像消費是一種非物質化的情感消費,以偶像肉身為存在媒介。偶像影像形象并非肉身實體,而是“想象出來的人造的情人,它所回應的不是需求,而是愛”[4]71,是“沒有實物也沒有試金石,只有觀眾的體驗”[4]167。偶像消費一方面模擬貫穿于人類社會的男女情愛關系,滿足消費者個人欲求;一方面又以偶像身體為產品,引發集體的情感共鳴,借此產生復雜的消費欲望。在這一層面上,經紀公司所操持的內容是一種情感的工業化。基于此,他們在偶像身上完成雙重商品化:一重以人之肉體為商品,澆筑情感的點綴;一重誘發針對情感的消費欲望,令消費者將人作為滿足消費需求的物質來追逐。
而在偶像工業中,消費者對偶像本人的“直接了解,尤其是觸覺的接觸被剝奪,感覺和想象的刺激強度就被抬到了最高的地位”[4]112,一切感官感受都被視覺表現所填補。因此,偶像在進行媒體活動時,主要通過畫面來使消費者獲得情感愉悅,偶像消費便是一種通過視覺對物品的消費。
出于對視覺效果重要性的考慮,青少年男性在進入經紀公司后便首先被要求對自己的肉體進行改造。這些改造一方面直接反映于其肉身,包括整容手術、醫療美容、健身塑形與時裝搭配;另一方面,在肉體上則表現為一種長期特定體制下的服從性訓練。以運營偶像為業的經紀公司運作模式并不等同于一般的商業公司,它更像是一種學校與工廠的混合體:以嚴苛的紀律與時間表對青少年們的身體與行為進行控制,同時存在監管與規訓的職能。近年所播出的諸多選秀便是對這一培訓體制的公開化與娛樂化。
三、話語的制造
男性偶像的出道與書籍發布、電影上映在性質上是相似的,都代表其即將作為合格的產品面向大眾銷售。而其所銷售的內容則需要作為接受者的消費者去觀看、閱讀與闡釋,偶像本身也在這種閱讀與闡釋中被重新生成。
在男性成為男偶像之后,其日常行動便成為可重復的表演性行為。粉絲對偶像私生活的窺探,使其身份被生成為觀看者,偶像的私人行動被生成為公共生活的部分。窺探一方面鏈接偶像,一方面鏈接粉絲與觀眾,以網絡為媒介將現實生活生成為存在于數據空間的戲劇舞臺。偶像成為角色,行動成為其身份所建構出的情節。這些被生產的情節引發出種種意義,“令言說的流轉路線出現變更,使人之行動身體被收納于傳播的介質內,成為一種文”[5]9。
正如一部戲劇同時需要文本與闡釋,當男偶像本身被生成為文本后,只有在觀眾的闡釋中才能完成,而這一完成伴隨男偶像的職業生命而不能徹底抵達。一方面,以身體為媒介的文本永不終結,它所代表的意義是敞開與不確定的,“這類文乃是能指的銀河系,而非所指的結構;無始;可逆;門道縱橫;隨處可入,無一能昂然而言:此處大門”[5]62。闡釋由此成為其新的身份建構成分,而這一成分的創造者便是作為集體來觀閱與再創造的女性粉絲群體。另一方面,在這一解釋場域中,偶像的肉身作為文本符合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所尋求的復數特征。它是“在一種生產行為中獲得的體驗……因此,文本并不回應某種闡釋,甚至是自由的闡釋,而是呼應一種爆炸,一種播撒”[6]。在自媒體興起的當代,作為闡釋者的粉絲群體表現出明顯的去中心化特征,使偶像文本不具有某種單維的闡釋。
因此,偶像可被視為一種綜合文字、圖頻與聲音的開放超鏈接,它不僅能夠用來把“傳統文本與其他文本、形象或聲音鏈接起來,而且還變成了內在于文本,作品或形象的結構原則”[7]。
青年女性作為男偶像粉絲的主要組成群體,其對偶像的闡釋往往自性別視角出發。而作為男偶像最重要的負面闡釋者與批評者,主流媒體對男偶像的批評闡釋也往往來自性別視角。由此可見,男偶像所最引人闡釋之處在其對于性別模式的表演,這種表演以性別規范為內容,生產身體的物質性。它“不應該被理解為是單一的、有目的的行動,而要被看作重復的、引用的實踐,話語正是借助它來對身體發生作用的”[8]2。
正如社會習俗規范我們身體的內容是來自對已有文化模式的持續引用,這些引用作為一種轉碼的再述,實質上“必然同時構成一種對于規范的闡釋”[8]108,必不可少地會摻入當下歷史情境的元素。因此,男性偶像的性別表演主要由青年女性粉絲以自己的身體與閱讀經驗為基礎,引用中國當下興起的女性主義潮流來闡釋。這方面我們可以以當下一則被普遍用于各個男偶像的身體闡釋,乃至于成為摹因(meme)的文本為例進行了解:“表演主角身上是只有東亞人才能體會到的美。男性1是怪物,男性2是怪物,男性3是怪物,他們是東亞男性,是沙文主義,是強權。演出主角不是,他是順從,是擔憂,是獻身,是毀滅,是內心深處的自輕自賤,他是紫姬,是洛麗塔,是瑪蒂爾達。東亞女性千百年來被視作美的事物被闡釋者安排在一個主角社會身份身上,美艷得不可方物。”
通過阿爾吉達斯·于連·格雷馬斯(Algirdas Julien Greimas)的符號矩陣系統可提煉出該文本最核心的四個要素。它們按照二元義素的邏輯展開,分為對立的兩組:女性與男性、女性主義與男權中心主義。女粉絲所愛慕的男偶像作為“表演主角”在此話語中充當女粉絲(東亞女性)的鏡像,表達“東亞女性被視作美的事物”以及樸素的女性主義思想。而男性1、2、3,往往由與表演主角有情感關系而又有矛盾的朋友或同行充當,被視為男權的象征。
由此可見,女粉絲的闡釋存在雙重引用。她們一方面以男偶像為自己的鏡像,令其引用己身作為東亞女性的生活體驗;另一方面,她們通過閱讀經驗,將歷史中的女性文本引用于當代男偶像的身體之上,以反映某種女性共同處境的文學人物來對其表演進行闡釋。而男性1、2、3則作為與之相對的男性,使之與表演主角發生一種二元性別下的異性戀浪漫關系,以此來對表演主角身上女性性別氣質進行強調說明。這種闡釋鼓勵并贊許男偶像的跨性別氣質展演,當男偶像愈多地于其身體上引用女性的性別規范,他便受到愈多女粉絲的推崇與喜愛。
男偶像此種引用的、可重復的身體實踐在其日常生活中持續地運行,而這種持續性生產出新的、不同于傳統二元性別的性別規范,服裝與首飾在此過程中充當重要道具。這種行為“建構了一種現實,這種現實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嶄新的社會性別樣態,它難以融入那些用來規范社會性別現實的先在范疇”[1]112。
這招致針對性批評,認為男性偶像的身體風格與出于藝術表現考慮的“反串”“異裝”不同,既在電影電視中這樣“演繹”,在綜藝節目和日常生活中也同樣“入戲”。這種批評將“異裝”與“反串”作為一種舞臺表演行為,令其非現實化。男性偶像的風格特質則破壞舞臺邊界,令批評者感到危險,因為日常生活中沒有戲劇性的習俗來界定這一行為純粹想象性的特征。但在另一方面,對男性偶像在性別風格上的輕蔑正在某種意義上肯定了男偶像在跨性別展演上的成功,對男偶像男性性別的否認與女性性別氣質的蔑視,正說明了社會性別身份是由持續不斷的社會表演所創造出來的。社會性別的表演性被強烈暴露出來,進而揭示社會性別的脆弱,“性別規范本身不過是一個有特權的闡釋”[8]108。
四、結語
本文分析了普通男性成為男性偶像所經歷的三個階段,通過挖掘分析國內有關男性偶像的討論,從而說明歷史、工業與話語這三個元素是如何對人的身體進行塑造的,其中社會性別展演是這一塑造中極為重要的部分。而青年女性對新的性別秩序的建構,以及青年偶像對新性別秩序的表演所招致的批評,使得傳統性別秩序的建構性得以顯露。
但與此同時,這種現象又引起新的憂慮,即審美的資本主義無疑在偶像工業之中捕獲了中國青年女性的性別實踐,將興起于青年女性中的女性主義潮流轉化為一種流行文化。而這種憂慮正是主流媒體需要進一步深入批判與引領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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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曉涵,鄭州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大眾文化與性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