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惠勤

有人總是渴慕藝術舞臺上的精彩人生。那里有濃墨重彩的臉譜,有曲折離奇的情節,有唱念做打的腔勢,有歌以詠志的旋律。那樣的人生大凡都是成功的人生,自然要搬上舞臺,烘云托月,引起人百般思慮。
難怪有許多人一心為實現精彩人生而奮斗,把日常的生活也當作自己的舞臺,傾盡全力表現。可是,更多普羅大眾把自己活成了一棵棵小草,從沒有建樹的奢望,因為在他們的意識里,草就是草,不可能是參天的大樹。他們有所不知的是,在人生的大地上,樹兒固然可以參天入云,小草也可以聯袂成片,成就“芳草碧連天”的宏觀景象。
母親便是這樣的一棵小草,在尋常的日子里,她從來不懂得自己生活的那片水土其實也是她的舞臺,如果得到鍛造,也許,會活得稍許精彩。可是,人生沒有重來的可能,母親知足于一棵小草得到的生命氣象,活到人生的暮年,每當一個新的日頭升起,便感恩一天的延續。
望著母親滿臉褶皺的笑,我不免回想。幼時所見,母親臉龐美麗白皙,就像一朵花兒一樣,可是這是一朵盛開在鄉間的質樸的花,直至母親活成一個耄耋老者,我從未見她施過粉黛,皮膚的褶皺里全是歲月的風霜雨雪。令我自豪的是,即使母親已入垂暮之年,仍然能聽到有人嘉語:“你娘皮膚真白。”“你娘年輕時一定很美。”
母親的一雙手現在實在蒼老,皮和骨之間的肉質被歲月逐漸榨干,失去了銜接,母親自嘲這雙手,就用右手幾個指頭捏起左手背上的一塊皮,再也沒有Q彈的可能性,久久不能平復,像沙漠上堆起的沙丘,更像衛星云圖上拍攝到的山陵溝壑圖,凹凸不平。皮膚積淀了太多歲月的滄桑,像臘干肉一般,母親說:“這雙手再也不能干什么了。”其實,這雙手曾經肩負著養家糊口的使命,干了很多活,粗的細的,漁家婦人從苦難的日子走出來,不經歷艱辛的奮斗怎么可能?這雙手割過豬草,坌過田壟,搖過船槳,搬過磚塊,耙過瓦楞上的積雪;這雙手也在繃架上起起落落,刺過蘇繡;還曾用幾根鋼針刺刺戳戳,做過蚌珠。如果,母親有點出人頭地的意識,把積攢起來的一點經驗當作奇貨可居的本領,也許母親也能成就一番不一樣的氣象。然而,母親就是一棵平凡的小草,她的意識里,能在完成養魚正事之余做點小副業掙上幾個額外收入的錢已經心滿意足。母親經常能在這種辛勤的勞作中得到廉價的快樂,她活得通透知足。
母親一生沒有曲折離奇的經歷,簡簡單單地生活在她的天地里,然而,她體弱多病,肉體留下許多創痛。年輕時,貪婪干活,沒有保住一對雙胞胎男娃的生命,自己也因為大出血險些遭難。父親搖船到蘇州城里,抱著母親連續跑了許多路,趕到醫院,才終于保住了性命,卻再也保不住生育的能力。人生行至中年,母親開了盲腸炎,又割了膽囊。幾度創傷后進入老年,母親繼續為家庭忘我做事,看護著第四代成長起來。當她沉浸于四代同堂的幸福中,命運弄人,癌細胞侵襲到她的軀體。起死回生的日子里,她念念不忘著要安排好帶娃的事務。手術過后出院,就叮囑我馬上上班不能耽擱我的工作,她愣是與老父親配合著一起又肩負起帶娃之責,為全家的機器運轉,做成了一顆螺絲釘。就是在這樣的忘我之中,母親的病奇跡般的好轉,雖然身體上病患的疤痕累累,然而,它們絲毫沒有影響她堅強而幸福地活下來。
母親,像一棵支撐到冬日的小草,人生的暮年里,她笑對每一個初升的太陽。一個農村的老婦人,能在耄耋的歲月里從容笑對云卷云舒,安閑靜看花開花落,便是美滿幸福。
母親沒有精彩的舞臺,只有平凡的人生。
“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從不寂寞,從不煩惱。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向千萬個小草一樣的母親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