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雷晶晶

近兩年,非洲裔法語作家法圖·迪奧梅作品的中文版正陸續引進,其作品瑰妙而優雅、微渺卻壯觀,為人們了解她和她的土地推開了另一扇門。
1968 年出生于塞內加爾尼奧焦爾小島的迪奧梅,由祖父母撫養長大。尼奧焦爾簡易的熱帶風光、溫情脈脈的童年,為她籠絡起綿延至今的想象力。
求學期間,迪奧梅接受法語教育并對法國文學產生興趣,后在達喀爾完成大學學業。1990年,迪奧梅結婚,而后隨丈夫移居法國,幾年后又取得斯特拉斯堡大學的博士學位。迪奧梅的首部短篇小說集《國民待遇》出版于2001 年,反響一般;直到35 歲時出版長篇小說《大西洋之腹》才被公眾熟知。《大西洋之腹》的主角是一位在法國打工的非洲女孩。她的家鄉在大西洋另一頭的尼奧焦爾小島,同母異父的弟弟熱愛足球,夢想前往歐洲大俱樂部踢球,期待與來自AC 米蘭的足球偶像“圣托爾多”并肩作戰。弟弟想要投奔姐姐,深知異鄉艱辛的姐姐陷入兩難境地。迪奧梅宣稱這是一部“自傳體”作品,在必要的文學加工下,同樣有著移民身份的她的確經歷過許多麻煩。諸如護照、住房證明、存款證明……這些“‘摩登’的隔離手段”,讓她對生活的嗟嘆、對故鄉的思念更近一層?!洞笪餮笾埂废群蟊环g成英語、德語、西班牙語等二十多種語言,迪奧梅成功吸引到世界對非洲的關注。
當迪奧梅意識到寫作之于當下的用意,寫作欲望便蠢蠢欲動。往后十幾年,她接連創作并出版數部小說,包括《凱塔拉》《我們未滿足的生活》《等待的女人》和《不可能長大》等?;厮輾v史,尼奧焦爾曾是法屬殖民地,這座小島關乎繁華或苦難的記憶皆與法國有千絲萬縷的關聯。而今移民法國,是逃離,是探尋?如迪奧梅那般的一代非洲人不斷叩問?!耙泼窠涷灐笔驱嫶竺},身為女性的迪奧梅選擇更“小眾”的視角——例如在《等待的女人》里,她把等待“移民家人”歸來的塞內加爾農村女性列為敘述主體,反轉的敘事手法聚集起濃郁的情感關照。那樣的“女性圖鑒”,分明溫婉動人。
盡管旅居法國多年,迪奧梅的“非洲印記”依舊鮮明。而一旦放置在旁觀者的位置上,她對故鄉的回望更顯理性,長篇新作《桑戈馬爾守夜者》即是。2002 年,尼奧焦爾島曾遭遇一場特大海難:“喬拉號”客輪載重550 人,其中包括52 名船員。有1034 名乘客擠上客輪,而后不幸來襲,客輪最終在大西洋海域沉沒,遇難者無數。年輕女子庫姆巴因此失去了深愛的丈夫布巴。按照當地習俗,庫姆巴須身著厚重的長袍并不斷禱告4 個月零10 天之久。接著,她的婆婆希望她遵循“娶寡嫂制”的傳統嫁給布巴的哥哥,她的母親希望女兒嫁給其侄系以求衣食無憂,外人將她視作“瘋女人”……所有這些看似匪夷所思的安排,正是現實生活中非洲女性很難逃脫的命運軌跡。
視野跳脫開小島的迪奧梅決定賦予庫姆巴不一樣的“重生”。每當夜晚降臨,她筆下的庫姆巴用“寫作的方式”召喚丈夫和一同逝去的朋友。周圍人試圖將悲劇的發生歸結于命運,庫姆巴則一遍遍追尋導致船難的具體原因。然后,她決定帶著女兒重建生活,朝向更寬廣的未來。
改變現實并不容易。迪奧梅不得不用“魔幻色彩”打通現實和虛構的邊界。當庫姆巴樂此不疲地用文字召喚布巴及他們共同的好友時,迪奧梅也在不遺余力地參與其間。她描摹的非洲女性,常常是母親、女兒、妻子的角色;熟悉的角色被生生掠去,她們才被迫踏上屬于自我的路途。這條路往往羈絆交織,可總有航向可循。迪奧梅說:“寫作無法止息任何波濤,卻能揮動船槳劃出一條航線。”
迪奧梅使用法語寫作。對非洲人民而言,法語亦是一種情緒復雜的語言——昔日殖民過程包含文化滲透的成分,糟粕與精華并存,抵制與融匯共生。恰是這種情緒,構建出迪奧梅獨特的寫作格調:法語的優美引入非洲口語的熱忱,西方意識流小說的技巧與流轉故鄉街巷的“歌謠文學”相得益彰。
故鄉如歌,迪奧梅寫作時也常播放音樂。間或,她會跟唱,會合拍走動、手舞足蹈和跟隨音樂誦讀文本……由此締造的文字澎湃出別樣的律動感。某種意義上,借用法語寫作的迪奧梅獲取了審視歷史和看待未來的愈加柔韌的態度。日漸成名,也謙虛而行,她認為自己的寫作之路是不斷疊加融合的過程,包括塞內加爾的原生態詩性、法國文學大師的匠心和手法、中國學者的認可與評價……世界各地涌現出不一樣的聲音?!坝袝r候,我也說不清楚我是誰,但我覺得您看到了我是誰。”迪奧梅說。
近幾年,非洲男性作家群體光芒熠熠,像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翰·邁克爾·庫切、阿布杜勒拉扎克·古爾納等,他們都曾目睹腳下土地所經受的摧殘,也曾深刻體驗思鄉之苦與外鄉生活之痛,對殖民文化的反思和成為非洲移民的身份探尋是創作主題之一。而在殖民和移民的關注點上,迪奧梅把握了更貼近非洲女性的生活狀貌。甚至,她也熱衷展示她們令人驚異乃至驚艷的一面,“我們常說,女性善于描寫稍縱即逝的部分,但女性也有英雄主義的一面,比如當她們在男性缺席的情況下獨自照顧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其實需要更強大的內心?!?/p>
由于發展相對閉塞,許久以來的非洲文學似乎只有一個并不清晰的輪廓,非洲女性文學恍惚是輪廓里被層層封鎖住的“散籠”,很難提供具象的臉孔——毫無疑問,迪奧梅用發于真實且超越真實的文字呈現了更多的非洲。
旅居中的迪奧梅已經是比利時皇家學院成員,她的寫作之路還在繼續。就像她在“喬拉”號海難發生數年后仍然下定決心關注這次事故,她可以化身勇敢無畏的庫姆巴:“一旦下定決心寫作,庫姆巴便覺得她成為自己這艘船的船長?!钡蠆W梅的那艘船,叱咤于她的非洲世界。

法圖·迪奧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