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堯鍇
這些年,在各類社交平臺上總能看到一些城市白領離開都市,去鄉村分享田園生活的故事。他們的作品里,晴天種瓜點豆,雨時讀書會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展示著生活和心靈的寧靜。
這些作品能夠引起共鳴,說明田園夢是蝕刻在人類文化基因里的。從陶淵明的東籬到王維的終南山,從梭羅的瓦爾登湖到彼得·梅爾的普羅旺斯,古今中外藝術作品里的田園生活確實美好:看花蝶山泉、石苔水藻,聽鵝聲、櫓聲、欸乃聲,春種秋收,夏長冬藏。山居生活仿佛處處山水清新、民風淳樸、勞作充實,令許多人羨慕不已。
可是真正經歷過農村生活的人明白,藝術作品中的田園生活與真實農村生活相去甚遠。朱光潛曾以古松為例談審美,他說,園里的一棵古松,在不同人的眼里是不同的東西。在木商眼里,它是一棵宜于架屋或是制器的木材;在植物學家眼里,它是一棵歸到某類某科里的植物;而畫家只管審美,他所看到的是古樹蒼翠的顏色、盤屈的線紋以及昂然高舉、不受屈撓的氣概。朱光潛由此引出一個結論:距離產生美。木商、植物學家看待古松是實用主義、功利主義的,而畫家所感受到的是事物的純粹美感。
村居生活中,生活與人不再有距離,因而必然伴隨著柴米油鹽、雞毛蒜皮。有個村居的白領承認,當勞動量放大到和普通村民持平的程度,生活也開始變得和村民一樣,甚至更糟。有一年僅僅因為多租了幾畝稻田,就已經忙得不可開交:菜地的管理節奏被打亂,待洗的衣服堆到發霉,桌面總是亂糟糟的,更別說享受閱讀、音樂、做甜點了,甚至大半年來都無法好好吃一頓飯。
本想去鄉村過恬淡的文藝生活,但繁重的勞作、日常的瑣碎,就已經侵占了生活的全部,哪里還有閑情逸致去細品生活。經濟的本質是效率,為了提高效率,于是產生了社會分工。可當一切都需要自給自足、親力親為時,效率被嚴重拖慢,除草耕地,打藥施肥,菜地雞鴨,無時無刻不在耗費著精力和體力。
張潮在《幽夢集》中說:“有山林隱逸之樂而不知享者,漁樵也,農圃也,緇黃也。”意思是漁夫、農夫和僧人生活在山林中,卻不知道享受其中的樂趣。這實在不能怪他們粗俗,因為山林與這些人的生活太過密切,山林對于他們是真實的生活環境和生活來源。當越過重重荊棘,才能砍到一捆柴,當在河中撒網一天可能一無所獲時,山林帶給他們的只有疲憊。
藝術是偉大的,藝術家把真實生活中的種種不堪屏蔽掉,留下的是純粹的美。如同阿蘭·德波頓所說:“藝術描述帶有極強的簡括性,而現實生活中,我們還必須承受那些為藝術所忽略的環節。”他甚至舉例說,與其親自到荷蘭旅游,不如在藝術館瀏覽一個荷蘭畫作展的體驗更好,因為展室里收藏的是荷蘭和荷蘭人生活中最美好的方面。
當然,我們不應責備圖文視頻的創作者們對事實的刻意剪裁,而應感謝他們對平庸生活的加工提煉,賦予生活以美學,讓我們的內心在繁蕪的世界里還存有一份期待與渴望,通過他們的作品,還能去思考、細品生活的本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