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的『三不』

文馬慶民

祝枝山、唐伯虎、文徵明、徐禎卿被稱為“江南四大才子”（正史叫“吳中四才子”），其中，文徵明是“四大才子”中成就最大的人，他詩文書畫無一不精，堪稱“四絕全才”，被后世尊為“古今第一流”的人物。但文徵明這些稱號不單單是因為他才多、才高，更重要的是他獨具文人的清風傲骨，以及高潔不染的人品。

一

在當時，文人雅士很喜歡以風流韻事來抬升自己的身價，但文徵明是個例外。他年輕時就給自己訂下“不近女色，不登官府之門，不與地方官書信往來”的“三不”戒律。

有一次，四大才子在蘇州城外的石湖蕩舟聚會，唐伯虎有意捉弄文徵明，在飲酒時，叫出事先安排好的蘇州名妓陪文徵明，這讓文徵明緊張得六神無主，趕緊起身說要回家。眾人紛紛勸他放松，文徵明卻厲聲說“再逼我，我就跳湖了”，說罷就要往湖里跳。大家一看他來真的，只得另雇一條小船放他走。后來，文徵明娶了昆山一位名門女子為妻——事實上，他一生只娶了這一位夫人，從未納妾，也從不在外拈花惹草。

愛情雖然很美滿，但文徵明的科考之路卻很坎坷，屢考不中，連自己都灰了心。他的父親文林卻對文徵明抱有很大信心，不僅一直鼓勵他，還為他樹立好榜樣。文林為官清廉，家里的生活常常捉襟見肘。可文徵明從不接受父親老友們的救濟，甚至在父親去世時，還拒絕了一筆合情合理的收入——按慣例，文林是死在任上的官員，地方要給一些喪葬補助。文徵明卻拒不接受官府送來的這一大筆錢，并寫信答謝：“吾父以廉吏稱，吾焉能受此喪儀而有污先父乎？”

父親去世后，文徵明的日子更艱難，但他對待鄰里親友卻極其真誠仗義。好友唐伯虎因受科考舞弊牽連入獄，出獄還鄉時，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走投無路的唐伯虎想把弟弟托付給文徵明。文徵明雖然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但二話沒說，立馬答應，還勸唐伯虎要振作起來。

有一年，寧王朱宸濠派人到蘇州延攬人才，文徵明堅決不往，勸唐伯虎也別去，但唐伯虎不聽。結果不到半年，寧王露出不軌傾向，唐伯虎不得不裝瘋賣傻才脫離賊窩。

經此一劫，唐伯虎覺得文徵明有遠見、有主見，自愧不如，于是給文徵明寫下一封信：“詩與畫，寅得與徵仲爭衡；至其學行，寅將捧面而走矣。寅師徵仲，惟求一隅共坐，以消熔其渣滓之心耳，非矯矯以為異也。雖然，亦使后生小子欽仰前輩之規矩豐度。徵仲不可辭也。”信中，唐伯虎以孔子為榜樣，欲拜文徵明為師，希望他不要推辭。

二

中年以后的文徵明，已是蘇州最熱門的畫家，在京城也有很大名氣。求其書畫者可謂絡繹不絕。但文徵明給自己定下了“三不”戒律，即：“不給藩王作畫，不給太監作畫，不給外夷作畫。”

如果是窮人來求畫，無論帶來的是青菜蘿卜，還是雞蛋、米粥、茶水、墨汁……甚至什么都不帶，他也很樂意成全，從不推辭。

有一年，權傾朝野的嚴嵩來蘇州，他自恃位高權重，心想文徵明不敢不給面子，便派人給文徵明送去請柬。誰知等了兩天，依然不見文徵明的影子。嚴嵩氣得夠嗆，正打算收拾他，顧璘趕忙解釋道：“此所以為衡山（文徵明的號）也，若不看別人只看你，成得個文衡山嗎？”嚴嵩撇撇嘴，也就沒真為難文徵明。

文徵明雖然對待權貴之人清高傲慢，從不為金錢與權勢所動，但對待后生晚輩以及大量跟隨他的弟子，卻心胸寬闊，盡力相助。“明四家”中的仇英出身卑微，12 歲就開始做漆匠，15 歲來蘇州求學，文徵明不僅鼓勵他開創自己的風格，還將仇英引薦給自己的老師，開始系統專業的學習。仇英雖畫得很好，但書法是短板，當時靠賣畫營生還是挺難的，于是文徵明便經常主動為其書題作跋，以便讓仇英的畫能賣出更好的價錢。

到了晚年，文徵明不僅書畫造詣很高，鑒定書畫的水平也相當權威，但有意思的是，他和老師沈周一樣，喜歡“糊弄”人。《四友齋叢說》記載：“衡山精于書畫，尤長于鑒別。凡吳中收藏書畫之家，有以書畫求先生鑒定者，雖贗物，先生必曰此真跡也。”只要有人上門求鑒定，文徵明一概說真，人家讓他在上面提一些跋文，他也欣然動筆，甚至還幫忙蓋上印章……

有人不解，問他為什么這樣壞自己的名聲？文徵明說：“凡買書畫者必有馀之家，此人貧而賣物，或待此以舉火，若因我一言而不成，必舉家受困矣。我欲取一時之名，而使人舉家受困，我何忍焉。”在他看來，劫富濟貧，急人所難，比自己的名聲更重要。

越是這樣，文徵明的書畫越是出名，以至于市場上出現了大量的贗品偽作。有朋友當場揪住作偽者的書畫，送到文徵明眼前。文徵明仔細看過后，說：“此人的才藝不在我之下，我只不過比他名氣大一點而已。”

對于“盜版”這事，文徵明全然不放在心上，更不予以追究，反而時時處處會為他人考慮，因此當時吳中地區的許多書畫家、收藏家甚至書畫販子都喜歡他、敬重他。

其實在晚明的江南，商品經濟發達，文人賣文、賣畫足可以養家糊口，甚至可以賺得盆滿缽滿。但文徵明卻一生堅守清貧，只做自己。

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 年）的一日，近90 歲的文徵明正為御史嚴杰的母親寫墓志，寫到一半的時候，把筆擱在一邊，端坐著，靜靜結束了他的一生。

數百年后，盡管文徵明已是彪炳千秋的一代宗師，但大家最感念的，卻是清代文學家朱彝尊評價文徵明的那句話：“先生人品第一，書、畫、詩次之。”